周亭写好最后一个字,放下笔,双手捧着信纸,往前递给拄着拐的老人:“您看看这样如何?”
    “不看,不看,我看不懂!”老人连连摇头,视线却牢牢粘在纸上不放,周亭笑着,坚持把信往前送了送,老人把手往衣服下摆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只敢拎着点白纸边儿,好像怕自己粗黑的手蹭脏了信一样。他盯着清隽的笔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这字……周先生这字写得真好啊……我儿子参军大半年了,好不容易上个月盼回来一封信,偏偏村里又只剩女人孩子,和咱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认识的字全加在一起都能数过来,拿着信也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想去城里找有学问的人帮忙读一读,但真是,真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还多亏有周先生……不然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儿子过得这么……”
    老人抹了把眼泪,大声吸了吸鼻子,黑皱的脸痛苦地拧成一团,又哽咽着说道:“周先生,你就帮我告诉他,告诉他日子难捱就回来,逃兵就逃兵,怕啥!有啥比命重要的?”
    周亭苦笑,心道逃兵哪是这么好当的,这信要真按老人要求写,只怕信还没到儿子手中,儿子的命就先……他叹口气,探身过去拍拍老人的手:“放心,您的意思我都帮您传达到了。来,我帮你把信封起来。”
    “哎,真是太谢谢你了!”老人收一收情绪,把信纸又递回给周亭,“周先生,中午来咱们家吃饭吧?家里的母鸡今天早上下了蛋,老太婆去地里抓了把香椿,准备炒个鸡蛋……”
    “不用了,”周亭把信折三折塞进信封里,沾点浆糊封好口,笑着抬头:“您吃吧,我一会儿帮李大爷砍猪草去。”
    “这,这怎么行呢?”老人有点急了,拐杖咚咚杵地,扬起片灰来,“我知道你是周司令的弟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瞧不上这一盘香椿炒鸡蛋,但你这不是,这不是现在不能回家嘛!唉,我老了,也不知道你和周司令闹的什么矛盾,居然连家都不能回,还不让人帮你!哪有这样做大哥的……”
    周亭向来好修养,老人絮絮叨叨地他也不打断,直到听见他开始埋怨周嘉平,这才出声否认道:“是我做错了事。”
    “天大的错事也不该这样赶你出门呐!你要是我家那混小子的弟弟,他敢……唉,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什么呢,我哪养得出周先生这样的人才来!”老人又是咚咚咚一阵敲地板,从周亭手中接过封好的信,道:“我不管,这盘香椿炒鸡蛋你是吃定了,真的是,好好一个小伙子瘦成这样……就剩一具骨架了!”
    就剩一具骨架,有这么夸张吗?周亭一阵恍神,他望了一眼窗户,浑浊的玻璃映出他的脸来,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地垂着,胡须倒是有刮,只可惜刀片太钝,在下巴上刮出好几道伤痕,脸颊眼窝都瘦出凹陷,显得眉骨鼻骨高挺得有些吓人,之前的衣服都大了,这天气不需要穿衬衣,周亭把它扔在床上当被子,洗得发白的衬衣被肩膀撑起,袖子卷到手肘,空荡荡地直飘。
    的确是瘦了好多。周亭转回视线,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吃不饱喝不足睡不好,自然是会瘦的。按理来说他一个留学生,应该好找事做才是,但周亭没出省,尚在周嘉平的地盘里,一道命令下来,根本没人敢要他——他还记得自己在城里兜兜转转,去了报社,去了公司,也去了商铺,那些人跟躲瘟神般躲着他,他也试过隐瞒身份,但一来他不擅说谎,二来谁不认识周家二爷?周亭浑浑噩噩在街上游荡,全靠大衣里揣的几个洋元撑过这些天,一天啃一个馒头,夜里裹着报纸蜷在桥洞下睡,跟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但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敢要他,其他省份的首长就敢,周嘉平周亭闹翻的消息一出,每天都有各省领导派来的人马跟在周亭身后,他吃馒头他们递包子,他睡桥洞他们给他搬来丝绸被往身上盖,生怕他饿着冻着,鞍前马后地给他递笑脸,只等周亭说一句“带我去见你们首长”。
    可周亭不。他当他们是空气。他就要留在周嘉平的地方。他欠他的。
    就这样,周亭很快要花完身上最后一个银元了,他一咬牙,把银元塞给车夫,托他带自己去了乡下。最偏远的乡下。
    山高皇帝远,村里的年轻人当兵的当兵,进城的进城,剩下老人妇女心软,再加上确实缺劳动力,便把他留了下来,周亭住在老保长的柴房里,哪里需要人手他就去哪帮忙,他从前没干过农活,一开始是真不适应,还闹出不少笑话,好在周亭本就不是怕吃苦的人,慢慢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到后来忙完了农活竟还能有些闲空,就帮女人老人们给丈夫儿子们读读信写写信。忙起来的日子总是飞快,一转眼,他竟已离家将近两个月了。
    不过六十天,过往的一切倒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周亭不自觉抬手摸摸左脸,骨头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看着窗,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就这样过了这辈子,那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周嘉平和陈幼安平安便好。
    这便说回那头的周嘉平陈幼安,这俩月下来,二人倒也真勉强能算是平安无事了。且回到那日两人在客厅榻上纠缠完后,小安对周嘉平露出的那一笑。
    小安总是笑着的,他给她买珠宝服饰时她会抿着唇笑,他在众人面前赞她漂亮夸她伶俐时她会低着头笑,他提醒她加衣服提醒她吃药时她会弯着眼睛笑,她总是笑着的。
    可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她嘴是笑着的,眼睛却在流泪,一颗颗,一串串,连成线淌下来,淌进嘴里,淌在皮肤上,她抬手胡乱揉了揉眼睛,手背挡着眼,五指蜷成将凋的花,嘴角也提不住了,慢慢地,慢慢地垮下来,像是想阻止它,她重重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伤口又开始滴血,周嘉平沉默地看着她,她在发抖,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泣音。
    “哭什么?”周嘉平问。
    “我没哭。”小安迅速答道,她最后揉了揉眼眶,放下手来,瓷白肌肤被透明的水染得透红,眼皮微肿,但真的没有眼泪了,“汗迷了眼。”
    “我不喜欢你骗我。”周嘉平翻到一旁侧卧,手仍搭在她腰上,小安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周嘉平一时无话可说,他望着小安的眼,睫毛还湿着,粘成一簇簇的。他何曾让她这样哭过?
    “倘若你喜欢周亭……”周嘉平这句话说了一半,后面半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小安望着他,眼神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更没有反抗。他怀疑他说那你去死,小安会真的去死。他说不出后半句来。
    也不知是周嘉平眼花,还是灯被夜风推得晃了一晃,他看见小安眼眶又是一红,她眨眨眼,长睫毛挂着水,神情却平静下来了,她轻声道:“爷希望我如何,我便如何。”
    爷真是好眼光,我们小安最是乖巧。他把赎金交给锦华楼的妈妈时,妈妈这样说道。
    周嘉平这时候突然想起这句话,四年来头一次,他生出这样一个想法来:倘若她没那么乖巧就好了,倘若她……
    他一时拎不清他希望她如何才好,也不想再细想,他翻身下榻,用军大衣裹了小安拦腰抱起,道:“回房再睡。”
    在周陈二人之间,这事便这样高高拎起,又轻轻放下了——至少在面上是这样,周嘉平不再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再提要她走,小安更是不会主动向周嘉平提起周亭。周家二爷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更加坐实了外界的猜测——周家兄弟果然是闹翻了,不然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要知道哪怕是之前周亭留学在外,周嘉平也是常常提起这个幼弟的。
    只有内政部调查局——也就是所谓的特务处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周嘉平让周亭滚的第二日早上,局长便收到通知赶来周嘉平办公室,周嘉平好久没发过这么紧急的通知,局长那时还在早餐摊上吃三鲜粉,突然听见手下说周司令要他立刻赶过去,着实吓了大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粉只吃了小半碗,粉嫩粉嫩的猪肝只吃了两片,他也不敢再耽误,遗憾万分地一推筷子站起身,上了车匆匆赶往周嘉平那。
    “找几个人去盯着周亭。”周嘉平说,“每天都要汇报。”
    局长抹一把汗——嗨,给他跑得,这满头满脸都是汗!局长等了片刻,见周嘉平好像确实没有更进一步的指示了,可他又不明白这“盯着周亭”究竟是怎么个任务,是要监视他呢,还是要保护他呢……这牵扯到家务事,就比一般任务麻烦些,别的目标弄错目的就错了,周总司令再怎么手段铁血,但对他们这些心腹总是宽厚的,但这可是周总司令的幼弟,万一一个不好弄错任务目的,他可担不起这责任……
    局长一衡量,心道还是得问问清楚,一咬牙开口:“周司令,盯着周亭,是因为他手上有机密文件吗?”
    周嘉平看他一眼,局长一个激灵,听得周嘉平说道:“不是。不用管他,盯着他就行了,不管他做什么,都别阻拦。”
    局长噢了一声,顿时明白过来了,嗨,看来周司令周二爷这事还是家庭矛盾,赶跑了弟弟又不放心,这是让他找人去做远程保镖呢!他放下心来,那就好,周家这小二爷虽说回国时间不长,与他也就共事过几次,但他已看出二爷谦虚上进又好相处,实在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若是周嘉平周亭真的决裂,他还真有点不舍……局长又擦一把额上的汗,把称呼也换回来了,明知故问道:“那如果二爷遇到危险呢?”
    周嘉平沉默了一会儿,道:“别管。”
    局长心说那可不敢真的别管,还是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问清还有没别的指示,顺便把周嘉平不在时的报告给交了,便要告退,走出门时又听得周嘉平喊了声等等,他回头,周嘉平道:“有危险可以酌情帮他。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出面。”
    局长面上严肃,心里却噗嗤一声笑了,走出去的脚步都轻快三分——家务事,真是家务事!
    特务组织的精英就这样成了周亭的暗卫,每晚十点准时向周嘉平汇报周亭这一天的动向——“二爷走反了方向,在草垛里睡了一夜。”“二爷回城找工作,但周司令说了不准收他,因此没人敢留二爷。”“刘司令派人来邀二爷一叙。”
    听到外省首长们蠢蠢欲动的消息时,周嘉平本来在看国民党那边传来的合同,眉毛一跳,掉了两张到地上,抬眼看向特务:“他去了吗?”
    “没有。”特务回答,“二爷当他们不存在。”
    “哦。”周嘉平低头,也不知心脏那感觉是一松,还是抽得更紧,反正不太舒服——真是个傻子,流浪这么些日子,好容易有人找上门来,他居然不去!读书读糊涂了!
    ……不去外省就算了,也不知道回家来找他。让他滚,他真的滚,让他别再回来,他还真的不回来,跟个流浪汉似的四处晃荡,蠢货!又倔又蠢!
    此后又过了十来天,特务来告诉他,周亭走了,去了乡下。
    真是个傻子!真不知道有谁比他更傻!周嘉平把笔一摔,吓得特务半天不敢出气,差点开口问周司令需不需要把二爷抓回来。
    再等等,再等等。周嘉平告诉自己,这笨蛋不可能真去当农民的,他一个斯斯文文读书人,哪干得了这个!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周嘉平没等来周亭服软,却等来了特务的报告——周亭越来越适应农村生活了,还慢慢安定下来,笑的次数都见长了。
    这哪行!周嘉平当机立断,第二天就得去把周亭拎回来。没法子!谁让他是做大哥的呢?小朋友胡闹就罢了,他再跟着胡闹下去,可不就乱了套了——总不能真让周亭在乡下当一辈子农民吧!
    这天周亭答应了要帮村东的王寡妇一家上山砍柴,他去得早,背着柴火回来时也不过九十点钟,把木柴送到人院子里后,他回到老保长家里,去后院打了井水简单冲洗,想着还能练会儿字,随意擦擦头上身上的水珠,套上粗麻衣服在桌前坐下,刚取出破烂钢笔和草纸,就听得屋外一阵乱糟糟的响动,由远到近,又听到老保长慌乱的问好声,说着什么“首长好”,什么“后面是柴房,还没收拾呢”……
    周亭头皮一炸,耳听着响动在他房前停下了,心想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干脆牙一咬,把门给拉开了。
    “首长,我们这真……”老保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者正是周嘉平,几个勤务兵跟在他身后,拦着老保长不让靠近,军装熨得一丝皱痕也没有,人站得挺拔笔直,腰里别着枪,神情淡淡的,眼神从下往上爬过周亭,直看得周亭心里发憷,想喊声哥,又怕周嘉平不应,只愣愣地站着任他打量。
    周嘉平看够了才开腔,一张口便是问句:“你怎么搞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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