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嘱站在山头上往下望。
    山下是密密麻麻的氏国黄衣军。
    战鼓擂了起来,轰天震地。
    他皱了皱眉,吵得很
    南嘱举起手中的大刀,刀柄的尾坠上缠了红绸。
    风声疏狂,在那苍茫的白雪大地里那一抹红色十分的显眼。
    他扬声大吼一句:“杀”
    身后的将士们听命,立刻跟着涌下山。
    先行的人以巨石为挡,他们齐力推下去,巨石碾压,破了氏国的第一排盾兵。
    路口处的兵力无法在一时得到补充。
    南嘱和后行将士趁机冲了出去。
    没有马匹,没有足够的箭羽,这一场必输的战硬是撑到了现在。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刀断了就用拳脚,手断了就凑上去用牙齿啃咬,与野兽一般,生生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昨夜南嘱就说过,死路一条,多杀一个便多赚一个。
    于是命不再是命,将士们随时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心里反而没有了恐惧。
    热血洒在白雪上,迅速溶成红色的薄冰。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刀剑相碰发出闷墩声响,或是嘶吼或是悲鸣,原本就沉寂的山头如今更是成了人间炼狱。
    南嘱挥舞着大刀一路向下,奈何寡不敌众,没过多久,那包围的圈子便越锁越小。
    他停下来,偏头看了下四周,昨夜还一起谈笑的兄弟们只剩下了不足三十多人。
    氏国有将领站上前来,指着南嘱吼话:“淮君心胸博大,现在投降还可饶你一命”
    南嘱仰天大笑,声音沙哑锐气却不减:“饶我一命我活下来,而那些死去的兄弟又算什么氏狗,只管来战,领走前我还要再带上几个与我陪葬”
    那氏国的将领不甘的紧咬着牙,正待下令,不远处突然想起另一波战鼓声。
    南嘱眯着眼望过去,黑色的甲兵正呈包围的姿态聚拢过来。队伍中高高扬起旌旗,旗上写着丰字,乃是未国紫玉所派的兵马。
    倏然,喧嚣声震天,少说有五万埋伏。
    氏国的战士们吓得几乎连兵器都快拿不住。
    南嘱笑了。
    无惑的话尚在耳边。他说,自古就有弃子保江山之说。
    南嘱想起当年与紫玉的对弈,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只是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罢了。他生来就不是怕死的人,所以清醒的死和迷糊的死并无区别。
    此时,虽知自己逃不掉,南嘱却也乐于看到这个场面。
    氏国的大军已经不成气候,那个坐观了许久的渔翁,终于来收篓了。
    氏国的将领也明白这是绝境,他心有不甘,望着平淡处之的南嘱,大声吼道:“今日就算亡,也不会让你们活着回去”
    南嘱轻哼一声,提刀反而先砍过去。
    是时候了,待紫玉收了利便该完成他的许诺。这个买卖他也不亏
    鲜血溅到南嘱的脸上,一双眼被浸得猩红,他却越发狂躁,一连杀了十多人。
    突然,他感到背后一凉,一柄长矛从后插入了他的身子。
    南嘱觉得眼前一黑,再视不得物。
    他拿刀抵着地支撑,却立刻又是数声入肉的钝响。
    南嘱咬了咬牙,从嗓子里低吼出一声,声音让人闻而生寒。
    他那样一个血人,身上千疮百孔,插了十多把长矛,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再次将大刀抡了起来。
    那样的凶戾,形同罗刹,惊吓住了所有的人,没有人再敢上前。
    半晌,南嘱将刀深深插在地上,终于半跪了下来。
    他缓缓闭起眼,在神思消弭之前,眼前却微弱可见有盏烛火。
    灯下,橘黄色的光。
    她捧着书册看,然后抬起眸,眼中满是笑意。
    如每一个归家的夜晚,她轻声说:“你回来了。”
    南嘱弯起唇角,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平静的时候。
    他倒在冰冷的雪地里,静静地,再也不会睁开眼。
    九九,我违背了一定活着回来的承诺。紫玉定能灭了氏国,离统一已经不远。但愿你能得清静的一方屋檐,闲时看花落,布衣巷陌,寻常百姓。
    年节前的第七日,未国围剿氏国残兵并一举攻破城池,氏国告降。
    同日,与氏国纠缠半月的理队战败,南嘱殁。
    离忧穿了白衣等在边境。
    消息比人来得快,她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日。
    格晴哭了好久,离忧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掉。
    她注视着前方,直到看到风尘中,有马车行来。
    理国前去应战的战士们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丰帝下了指令,好生收好战亡者的尸体,将他们送回故里。
    离忧等到了马车,心里像松了一口气。
    她同格晴一起安排马车,南嘱不在,她必须连他的责任一起担下来。
    忙了许久,待一切都整顿好,离忧才见到了南嘱。
    他静静躺在那里,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睡。
    她疾走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却是惊得心头一痛。
    没有温度,也失去了柔软。
    那是冰凉的,生硬的距离,生与死的距离。
    “该给他换衣了”格晴轻声提醒。
    整理仪容的仪官要上前,却被离忧拦了下去。
    她平静的说:“他是我的夫君,我来替他换衣。”
    格晴垂下头,半晌,她带着其他人离开。
    这个不大的院子里,终于只剩了她和南嘱两人。
    离忧端了热水,首先替他擦洗脸庞。
    很多血污已经沾了很久,不容易弄掉。
    她的动作却又轻又柔,生怕会弄痛他一般。
    做完这些,她解开他残破的铠甲。
    那一件雪白的中衣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自己费心绣的九十九个平安也被穿透,线断丝搅,没有一个完整。
    离忧咬着唇,她抖着手解开那中衣,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立刻横亘在眼前。
    旧伤上叠着新伤,新伤更是交错。有的就是一个个的血窟窿,她的手抖了又抖。
    良久,离忧平静下来,她一边替他擦拭,一边温柔的说:“你不要担心,理国很好。大家虽然伤心,但那都是暂时的。马上就要到春播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没有人回应她,可她依旧如此,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是怕他寂寞还是怕自己寂寞。
    等收拾停当,已经是四个时辰以后了。
    离忧唤来了格晴。
    格晴不是一人,身后还跟了无惑。
    无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两封信交给她。
    离忧拆开来看,是南嘱的字迹。
    依旧清秀,与他那个人一点也不像。
    “九九,我托无惑将信交给你。你若看到,我先要道一句对不起。我没有按照承诺活着回来,你莫要伤心。这一战兵力悬殊,理国必败。只是这些都是兵家之谋,紫玉所为,并没有什么错。这一战,百死不悔。我希望你能过上心中所想的生活,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战火。而我能给的只有这些。”
    “”你当我勇敢,其实同紫玉比起来,我才是懦夫。他有统一四方的壮志,我却只能守着这一角山河。未国那样大,人心难辨,杀伐无由。他亦步亦趋,走得十分艰难。你本该再帮他,可我私心里却不愿如此。我南嘱是谁,怎能随便吃亏于是上沙场之前,我对紫玉所求有二。一是,若他能一统八方,定要留理国一方清净,永不主动开战。二是,许你自由,我不束缚你,他也不行。”
    “九九,你曾答应过死后相陪相守,我知道不该如此,心里却也舍不得离开你。于是我请求无惑在我死后将尸骨燃灰洒了。这理国的风大,随风而散,你那样自由,去到哪里,我也能陪着你”
    离忧将第一封信读完,立刻又去拆第二封。
    她望着纸上的两个字怔了怔。
    休书
    原来这便是他要许她的自由。
    半晌,无惑上前,他压低声音道:“南嘱的意思你大概也明白了。我现在带他走,晚上便按照他的意思燃灰散了。”
    离忧没有阻拦,她眼望着无惑将南嘱带走,无知无觉。
    格晴已经敲过两次门。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无惑已经在空地上堆了柴。你你不去吗”
    房间昏暗,离忧静静坐在塌上,没有回答。
    格晴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沮丧的离开。
    离忧抬头,桌上是年节时用来应景的酸果,并没有人动过。
    她总觉得一切恍惚只是一场幻觉,那些伤痛和分离全部都是假的。
    似乎下一秒,南嘱便能将门大推开走进来,随手拿起个果子丢进嘴里,酸得眉头都堆到了一块,唇边的笑意却难掩。
    想到这里,离忧也不禁笑起来,南嘱总是这样,嘴上说着逞强的话,其实却比谁都要温柔三分。
    窗外有火光透进来,离忧恍如惊醒。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将门打开就往外跑。
    没跑多远她便止了步子,只见远处的火光已渐息,有什么升腾上了陌生而苍白的天空。
    一阵风呼啸而过,离忧瞪大了眼。那风贴着她的脸颊而过,恍若温柔的亲吻。
    蓦地,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她终于哭了起来。
    离忧呜咽着蹲下身,蜷着身子,将头埋在臂膀下。而周围清风不止,恍如安慰,呢喃轻语,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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