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茗抬手摁在卫景离持剑的大掌上,轻轻压下端平的利刃,问皇甫萧:“皇甫萧,我想问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皇甫萧注视着卫景离放下长剑,也跟着调整了姿态,背靠在沾满尘埃的案几上,眸光懒散,眉头微抬,示意奚茗继续。
    “你为何一定要久里死?”
    久里的死亡并非一系列偶然事件的累积,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缜密谋杀!皇甫萧让久里刺杀秦博雅,为的就是借卫景离之手除掉他,但卫景离念及旧情,没有下手,于是皇甫萧又派臧豫折返回清风宅,杀害了他!
    许久,皇甫萧都没有开口解释原因,只是定定地凝望着奚茗认真的眸子。
    “为什么?!”奚茗没遏制住内心的激动,高声问道。
    皇甫萧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眉毛都不抬一下。
    “怎么不回答?”奚茗冷言再问,然而对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她,令她挣脱开了卫景离的阻拦,箭步冲上去,半跪在皇甫萧身前,拽起他的衣襟,歇斯底里道,“你说话啊!”
    “茗儿!”卫景离心里一紧,赶忙上前抓住奚茗的肩膀,想要将她带离以皇甫萧为中心方圆两丈的范围。
    在卫景离身后的臧豫本想上前,但无奈被李锏牵制,两人便于小庙一角眼睁睁看着堂中发生的一切。
    “你倒是说啊!你为什么要设计杀了李葳、盈姐姐,为什么还要杀了久里?为什么!”奚茗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哪怕只是一句皇甫萧习惯的“我喜欢,所以就那么做了”也好啊!
    直到她的眼底挂上一颗欲滴的泪珠,一直面无表情的皇甫萧才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道:“当时,为什么走?”语气冰冷。
    什么……
    奚茗拉扯对方衣襟的动作骤停,整个庙宇内流动的时间似乎都被冻结住了,连带着卫景离去抱奚茗离开的动作也僵在原处,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的沉默。
    “为什么,头都不回?”
    那一天,她走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情谊。
    她炸毁了铜雀阁,于是他离开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清风宅;她走得绝情决意,所以他近乎疯狂地下令杀了她最重要的人,不论是谁。
    这一刻,奚茗才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害死了久里,从头到尾一直都是。
    她想起当日臧豫几人的目标其实并不是久里,而是卫景离,后来久里为了保护她才扑上来替她挡下了攻击。得逞后,臧豫几人没有再做纠缠,反而利索地离去了……所以,那日的杀手真正的刺杀对象不是久里,也不是卫景离,而是……对她而言重要的人?
    难道,这就是皇甫萧对她狠心离去的报复?
    她记得,她转身离去后依稀听见了皇甫萧的怒吼,瘆得她在攀墙而过的时候还不禁哆嗦了一下。
    所以……都是因为她么……李葳和持盈为了救她而死,久里也因她而亡,还有那些她失去的同僚……始作俑者都是她……
    泪珠最终还是没能挂住,顷刻滑落,正砸在皇甫萧的左手背上,如那日清风川落下的第一滴雨水,摔成两半。
    皇甫萧被砸湿润的大掌猝然一颤,左半边身子立时僵硬,犹如石化。然而他原本凝重的眸中云雾倏然散开,眉头舒展,迅速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右手依旧灵活,从腰间取下碧绿的玉箫,在奚茗朦胧的眼前晃了晃,道:“头都不回地走掉,害得我都没来得及送你这个。”破天荒地,他没有说“朕”。
    奚茗愣住,难道皇甫萧不是在质问她?
    “喏,你不是抢了这把玉箫好几次么,今天就送你吧。”皇甫萧虽然淡笑着,但眼里的阴气却并未完全消散,显得有些冷傲。他抓住衣襟上奚茗的柔荑,顺势将玉箫塞到她手里,凄然一笑,“你……还会用它抵上我的喉咙吗?”
    奚茗松开皇甫萧,垂目盯着手中的玉箫,竟在一瞬间动摇了心智。
    她会用这绝世好剑刺杀他么?那个曾在乱街之上拉她去喝酒的男人?那个洛邑街头扛起她就跑的男人?那个不由分说几次击晕她的男人?那个在她绝望时破门而入,唤她一声“小奚”的男人?那个深夜抱她进被窝,然后按捺住自己野性和欲\/望的男人?那个……曾想杀她、利用她,后来却一次又一次放弃这残忍想法的男人?
    那个……杀害她最重要的人的……皇甫萧。
    黑夜里的狼,仍是那般孤傲,宁肯自寻角落,混着泪舐伤。
    她忽然,下不了手了。
    她想,他是曹肃啊!
    也许,爱不那么纯粹,恨也不那么纯粹,人类太容易被庞杂的事情影响,也太容易动摇;好人不那么单纯,坏人也不只是可憎,如此一来,人又能够有什么立场去谈好坏、爱恨呢?
    这样的情绪让奚茗开始鄙视自己,鄙视自己的动摇、自己的不坚定,也鄙视自己爱的不够透彻、恨得不够彻底。
    奚茗两只手紧紧握住光滑的玉箫,手掌被箫节磨得有些痛,深吸一口气,憋住涌上双眼的热泪,话锋一转,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皇甫萧高调地嗤笑出声来,“不过,答案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嗯?”
    是啊,重要么?
    反正,久里他们已经死了,皇甫萧也兵败了,她下不去手,但一切仇恨……总该有个了断。
    “所以,你毒杀我父皇,也不需要理由么?”卫景离冷酷的声线突然响起,令奚茗陡然清醒了几分。
    “哦?看来你是单纯来寻仇的呀,”皇甫萧抬了抬眼睑,狭长的笑眸对准卫景离的眉眼,“你不远万里来我明国境内,征战半年有余,损耗国内兵马钱粮无数,就只是因为朕杀了你们陵国的老皇帝?只是为了来杀掉朕?呵呵,卫景离,朕是高看你了!”
    卫景离搂住奚茗的肩膀,一把将其带起,后退两步,正颜厉色道:“我来杀你,不是为了大陵崩于非命的皇帝,而是为了我的父亲;不单单是为了我的父亲,还有我为此丧命、历经苦难的兄弟、那些无辜的大陵子民!你,死在我的刃下吧!”
    言罢,卫景离拔剑指向皇甫萧。这一次,利刃抵在他的心口处,不留一丝余地。
    “主上!”臧豫双目大瞠,突发大力甩开李锏,拔剑就要刺向卫景离。
    说时迟那时快,门口的几名护卫见状立马跳进庙内,和李锏一齐挡在臧豫身前,便只听一阵“嘑嘑”的破空之音,再看时,臧豫脖子上已然架上四把刀剑了。
    李锏亮出匕首,从臧豫后背钳制住他,冷声附其耳:“认命吧!”
    臧豫本想反击,但皇甫萧朝他看去,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甚至让李锏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臧豫跟随皇甫萧多年,深知自家主子此刻的想法,手掌堪堪有所起势,就又收了回去。
    皇甫萧不改嚣张的笑脸,目光顺着长剑一路照射到卫景离冷峻的脸上。那张脸比之几年前的稚嫩已然成熟了许多,甚至在这一刻,皇甫萧无法透过他的双眼看进他的内心,更无法窥得他心底的那份冰冷。皇甫萧不知道,那份冰冷究竟是深藏在城府之内,还是因为某个人……消融了。
    他不禁冷哼一声,似调笑,亦似自嘲:“你以为你要赢了吗?你以为朕会那么容易被你杀死吗?”
    卫景离和奚茗同时一惊,就连角落的李锏也紧张起来,锁住臧豫喉咙的手臂也加了几分力道。
    难道,皇甫萧还有后手?
    奚茗和卫景离相觑一眼,赶紧错动玉箫,拔出薄如蝉翼的短剑,同卫景离一道直指皇甫萧,生怕他有出人意料的行动。
    “都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计谋?!”卫景离肩膀微错,剑刃立即扎进了皇甫萧的衣衫。
    皇甫萧唇角的笑意扩散、扩散,而且愈发邪魅,以至于奚茗手臂轻颤,汗毛竖起。
    这是她所认识的最初的那个皇甫萧,眸子里尽是神秘和诡秘,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高贵和阴鸷的气质,不可进犯、不可近触、不可捕捉、不可吞噬,犹如黑洞,肃穆、可怖,但却万分荒凉。
    他扬起一个邪恶乖张的笑容,逼视卫景离,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的计谋就是……我皇甫萧,绝不会死在你的剑下!”
    言未讫,他犹如一阵黑风闪过卫景离的长剑,朝奚茗猛地飚来。
    只是一瞬间,卫景离来不及阻止、李锏和臧豫也来不及反应,甚至奚茗还来不及眨眼,便只听“哧——”一声,躯体撕裂之音,她持剑的手臂随即猛地一沉。
    “主上!”臧豫哀鸣一声,手肘后撤狠劲击中李锏的小腹,挣脱出桎梏的同时利刃出鞘,就要刺杀奚茗而去。
    刹那间,臧豫刚迈出两大步,他便定在原地,身子抽搐一下,低头一看,李锏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腹部。臧豫摇晃两下,不管不顾,费力地再欲上前,李锏又扬起左手,将匕首扎扎实实地从背后搠进了他的心脏,两下。
    数秒后,臧豫才口吐鲜血地轰然倒地,弥留之际,唇间还不住呢喃着:“主上……”
    “皇甫萧……”奚茗白皙的手掌已然被皇甫萧身前喷出的鲜血染红,血液一滴滴顺着她的指尖、箫节滴落在地,“嘀嗒、嘀嗒”如时间逝去的清音,似死亡丢魂的节奏,是生命凋谢的哀歌。
    削铁如泥的短剑,一半剑身都没入了皇甫萧的身体。
    所以,这就是他的计谋么?就连死也绝不死在卫景离的手下吗?!
    这难道,就是他的高傲吗?高傲到,连性命都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皇甫萧立体的五官并没有因为自杀式的行为而有半分扭曲,相反,他依旧是剑眉星目,颀长强健的身躯性\/感万分,漾在唇角的笑意像恶魔的微笑,瘆人、诱人。
    他咧嘴,笑道:“小奚,你还是这么爱拔剑啊……”
    这一幕,连卫景离都看得震撼了。
    奚茗整个人瞬间石化,完全僵在原地,一股莫名的情绪攻入她的大脑,让她忘记了拔剑、忘记了去喊皇甫萧的名字,忘记了质询皇甫萧为何要让她做那个终结他性命的刽子手!
    她唯一的触觉,似乎都停留在烧热的双眼上。这双眼,已经流了太多的泪,这一刻,她还是没能忍住,豆大的泪滴和皇甫萧赤红的血一起——嘀嗒、嘀嗒……
    皇甫萧张扬的面孔蓦然一变,眉毛微微蹙了蹙,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然后,阔步上前,逼近奚茗;再然后,整个玉箫的剑身都没过了他的身子,彻彻底底地刺穿了他。
    刺穿的瞬间,他好像终于有了痛感,一个不稳倒在奚茗身上,高大的身躯带着奚茗一齐踉跄半步。接着张开墨色的广袖,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道:“我说过,我最讨厌看到女人哭了……尤其……是你。”
    奚茗的眼泪开始连成串,全体滑进皇甫萧的衣襟里,顺着他的胸肌,落到腹部的伤口处。有盐分,蜇痛了他。
    “这下终于可以好好抱你了呢,你总是……反抗……你呀,瘦了许多,我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要保持曼妙的身材,你要……多吃点肉啊……以后,就不要动不动对我拔刀了……这么粗鲁,我还怎么放心介绍大宝给你认识……”
    是啊,她怎么总是爱对他动粗呢……对了,她还扇过他一个耳光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年前?两年前?
    很久以前,他安排杨溢接近她,引她到了碑林凉亭,于是他“偶遇”了她;很久以前,他设计了一场槐树林里的血案,于是他再次“巧遇”了她;很久以前,他想办法通过徐子谦救了她,一路暗地护送她逃到了谷国;很久以前,他囚禁了她,住在她的隔壁夜夜放纵,于是,她看光了他……
    他说,他们之间所有的不期而遇从来都不是巧合。
    纵然泪水阑珊,也挽留不住谁。
    这样的生死别离,她已经历过太多。
    “小奚,知道么,这地方叫……‘落木坡’……”
    奚茗松开玉箫,展开双臂抱住皇甫萧,呜咽一声:“曹肃……”
    皇甫萧一怔,眸中阴鸷之气尽散,冰霜消融,满面纯情,用力拥着她,淡笑着,轻轻道:“你这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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