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国大局已定,国外却仍危机四伏。
    卫景离高居大明宫,拒绝了众大臣请求其立即登基继位的谏言,只肯暂时当个监国。原因很简单——为死去的卫氏皇族守一年的孝。
    一年的孝是尊重,不满三年是因为他们祸国殃民,不配举国吊丧。
    自打担任监国以来,卫景离就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他先后重新整治了国内的经济、基础建设,该查的查,该放的放,该整顿的就整顿,忙得连小憩都是那么奢侈。
    奚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卫稽驾崩后堆积的事务几乎没怎么被卫景乾处理,卫景乾和顾善道的心思都不在治国上,而在“反贼”卫景离的身上,他们一天天总想着如何保全帝位、权利,却忘记了安天下、保万民才是稳固龙椅的正道!
    不过,事已至此,奚茗也只有尽力帮助卫景离,能减轻一份他的压力就替他承担一份。这其中,就包括刘垚的丧事。
    刘垚的死不仅对卫景离给了极大的冲击,就连奚茗本人也被撼动了。尤其是他从朱雀门上一头栽下时的场景,残忍地一遍又一遍闪回在奚茗的脑海里,耳边不断响起他临死前朝卫景离大喊的话:“离儿!天由你来撑,地由你来踏!我刘垚,死有何患?!”
    也许,早在卫景离作为皇子身份降生的那一日起,刘垚就有了这样的觉悟——死有何患。
    而这一点,确实在不久后得到了证实。
    卫景离监国的第二个月,卫景离终于得空休息了一阵。他躺在摇椅内,轻闭双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奚茗蹑手蹑脚地半跪在卫景离身边,替他掖了掖身上的毯子,柔声问:“在想什么?”
    卫景离缓缓睁开眼,一把握住了奚茗的柔荑,视线透过窗棂飘向满布繁星的苍穹,淡淡道:“我想起了舅舅。”
    奚茗一怔,原来,他是想亲人了。传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总能轻易想起自己的亲人来。如今的卫景离在众人眼里是胜者、是监国,是即将登基的未来君主,然而他这一切忍辱负重后的荣光却没有他至亲的人来分享,譬如他的母亲、他的舅舅。
    “茗儿,我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卫景离道。
    “好,我陪你。”
    征和二年元月的大陵寒风呼啸,卫景离和奚茗乘坐马车逆风来到侍中府。
    这也是卫景离自六岁以来首次到刘垚的卧房。
    彼时刘垚面对自己亲妹妹被人害死而不作为,卫景离对此一直心存芥蒂,便下意识地疏远了他,这个心结,一打就是十余年。直到刘垚从城楼上跳下来,卫景离生锈的心灵才松动了几分。
    奚茗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发现原来刘垚真的是生活简朴,卧房内没有多余的奢侈物品,更多的是各类书卷,竟堆了满满一桌子。
    在椅子里坐下,奚茗随手捡过桌上的一本书,一看书名,竟然是徐子谦的老祖宗徐清所著的《政务通史》。出于好奇,奚茗随手翻了两页,没想到刚翻开书页,里面就掉下来一封蜡黄的信封。
    奚茗不禁“咦”了一声,见信封上并未署名,更是奇怪,于是打开没有用火漆封口的信封,抽出里面写满字的信笺,打开来,整整两页纸,粗略浏览一番竟让奚茗大吃一惊,将这封未寄出的信交给卫景离。
    卫景离细细阅读了信上的内容,最后双手一颤,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正砸在信笺开头的两个字上——离儿。
    这是一封刘垚写给卫景离的信,没有火漆,没有署名,更没有寄出。可奚茗却轻易地从这些“没有”中窥到了刘垚内心的挣扎,以及他对他唯一侄子深深的爱。
    刘垚写道:“离儿,前些天我打点了天牢的守卫,让宋青顺利将消息透露给了周将军和宋将军,然而事情越顺利,也就意味着我的期限已经不远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说得不错。我知道离儿你总有一天能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所以就容许我现在以舅舅的身份好好跟你说说话吧。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甚至是有仇恨。这也难怪,毕竟十五年前你母亲的死我也要承担一份责任。只是你不知道的是,当时的我无从选择!
    “十五年前,你母亲突然重病,而且就此一病不起,先皇前后派了好几名御医都没能完全医好她。这时候别说是我了,就连马淑妃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了。马淑妃看上去是个娇媚的女子,实际上做事雷厉风行,她发觉有异后,便找到御医王佐仁,这才发现你母亲的药方里暗藏着十八反。
    “马淑妃找到我,想要我采取行动保护自己的妹妹,然而那时候我还是一介小小的尚书,在朝中还未站稳脚跟,而你母亲也只是个昭容,我们两兄妹就算一齐死了,可能也无法引起皇上太多的注意。
    “于是,我否定了将此事上奏的提议,并向马淑妃保证能够保护你——我的侄子。马淑妃是个暴脾气,将茶盅砸向了我,我的额角至今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就是当时候留下的。
    “自那日之后,王佐仁和公孙塘被灭门,半月后,你母亲也暴毙而亡。
    “舅舅知道离儿你彼时虽然年幼,但心智早熟,从马淑妃对我冷淡甚至反感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旁敲侧击之下轻易地从马淑妃的口中得知了当初我的不作为。而你,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恨我的吧?恨我,却又不得不依赖我。
    “知道事件真相的人都唾弃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是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人害死呢?!
    “没有人能如此冷漠,我也不例外。
    “我和你母亲出身小官宦之家,母亲又早逝,纵然我有才、有智,却苦于没有更好的门路去施展才华。直到父亲决定将你母亲送进宫去,这一切注定的平凡才有了转变的机会。
    “我知道,馨儿对大明宫牢笼似的日子毫不向往,甚至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然而父亲心意已决,谁也无法改变。
    “我清楚地记得,馨儿入宫的那天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哥,如果馨儿嫁入宫中能助你仕途坦荡……那么,馨儿愿往!’
    “天知道对馨儿来说做出这样一个决定需要花掉她多么大的勇气!可是,她为了自己的哥哥……甘愿将自己送进牢笼,踏上注定牺牲的路。
    “我太了解她了,她太纯洁,太简单,同时也太美丽,这样的女子处在深宫,就算她无心权贵也难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果不其然,因为馨儿的美丽,皇上发现了她;也因为她的美丽,王皇后盯上了她。
    “馨儿顺利怀了龙种,这也让我在朝中连番得到提拔,直至尚书一职。只是这时,我们的父亲却去世了,从此,我与馨儿便成了这世上相依为命的可怜兄妹了。
    “没想到,没过几年,我就连这唯一的妹妹都没能保住!
    “与其说是离儿你外露的聪慧加速了你母亲的死,不如说是我的无能保护不了馨儿。
    “早在马淑妃找到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了一切,知道了王皇后盯上的不仅仅是馨儿,还有不满六岁的你。如果王皇后已经对馨儿动手了,那么难保她不会对年幼的你下手。对于树大根深的皇后来说,要让一个孩童“夭折”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我在第一时刻想到了要保全你——我只是个尚书,根本没有能力同时保全两个人!我就只能对马淑妃说,馨儿命该如此,注定逃不过此劫。离儿你说,舅舅是不是很无能?
    “也就从那一刻起,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将你培养成一代王者!
    “那日,我私下里去看馨儿,看着本就虚弱的她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作为哥哥的我心里又怎么好受?!馨儿打小就很聪明,却总喜欢将事情埋进心里,只是我没想到,馨儿她竟然知道皇后加害她的事!
    “那时候,馨儿对我说,她知道自己这一病便不会再好,前路注定了是一条死路,而她却不愿再作过多的挣扎,反倒释然了许多,能够借此机会获得自由和重生。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放心不下,那就是你。
    “馨儿哭着求我,说她期限将至,唯独她的骨肉让她无法放下心念。她求我保护你、养育你,让你不要去恨,要快乐、健康地长大。
    “我答应了馨儿,然而最后还是违反了誓言。是我,亲手将你推进了仇恨的深渊。
    “只是,我没有办法,我所能做的,只是保护年幼的你,培育你的羽翼,等待你长大成人,然后独当一面,直至夺得帝位!只有这样,才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你的性命、威胁到你爱的人的性命。
    “我所能做的唯一的选择,就是守护你——我的侄儿。
    “所以,当钟奚茗那个丫头出现的时候,我有些害怕,怕她会阻碍你复仇的路,成为你攀登巅峰的障碍,就想方设法地要除掉她。
    “可是后来,我发现也许我错了。自从你被阻拦在风凌渡以南,我便假意投诚到大皇子麾下,从他的嘴里,我听说了你和那个丫头的事。我才真的意识到,那个丫头不是你的障碍,而是你的助力。可能我还得感谢她,因为她给了你温暖,而这正是我没能带给你的东西。
    “为此,我和三皇子私下联络,计划营救被大皇子关押在地牢里的钟奚茗,并且将她的手/枪和武器设计换了出来,重新交到她的手上。
    “这些致命的武器,到了任何居心叵测的人手里都将是场灾难。那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只信任那个丫头,因为只有她能够控制这些武器,并且保证不将武器用在伤民毁国的歪路上。
    “天亮了,不知我还能再见到几个日出。舅舅老了,再也没有能力继续守护你了,你不恨舅舅吧?
    “原谅舅舅当年的决定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卫景离将信纸小心地重新叠好,放回信封,放进自己的怀里,打开久不开启的窗户,任由冷风吹干他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道:“茗儿,我从未像今天这般释然过。”
    奚茗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靠进卫景离的怀里,想起曾经和刘垚斗争的日子,不禁宛然一笑。
    没有人是纯粹的好、纯粹的坏,当然也没有长久的恨和仇。刘垚也该在天上看到吧,他穷其一生守护的侄子在这一刻是那么地思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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