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洲没有犹豫,主动打开车门,上了这辆本田。
    他没有选择坐在驾驶室和熊文涛并排。因为两人的心理距离不适合此时的物理距离。坐的太近,反而对双方都造成压力,不适合接下来将要进行的“谈话”。
    熊文涛如一尊雕塑般靠在椅子上,腰背挺得极直。
    郭小洲见过他一次,看过无数熊文涛的相片,不论是会议还是调研商务宴会,熊文涛有一个特征,他的腰背在任何时刻都极为挺直,从没有稍微弯曲过。
    这也可以得出结论,熊文涛是个相当自律的男人。
    如果要评论所谓的成功男人必备特质,熊文涛就是其中典范。某些方面,郭小洲也自愧不如。
    比如,控制情绪压力永不言败的精神忍耐力,信念,野心,忍辱负重,高度自律等等,几乎是体制内的完人。
    曾经郭小洲拿自己和熊文做过对比,他比熊文涛强在什么地方,知识结构,善于学习,懂得用知识武装自己,敢于怀疑一切,敢于劈开思想的枷锁,开拓性的思维,善于展现自我的魅力,超高的情商和洞察力。
    但他承认,很多方面,他是不如熊文涛的。至少,他无法做到熊文涛那般忍辱负重。不论对错好坏,别人能做到他做不到,就是他的缺失。
    “我能抽支烟吗?”郭小洲拿出香烟示意。
    熊文涛点点头,在打火机的细微声响中开了口,“有个故事,宋太宗时,有位官员家里藏有古镜,自诩能照两百里远,想通过宰相吕蒙正的弟弟把古镜送给他,以换得赏识。弟弟向哥哥提起此事,“公笑言:吾面不过碟子大,安用照两百里!其弟遂不复敢言。闻者叹服”。”
    即便郭小洲阅文良多,也没有听说这样的故事,但他的理解能力极强。熊文涛明显是在嘲笑他。
    熊文涛淡淡一笑,继续说:“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很多时候,人们能够在荆棘载途的荒凉中崛起,却在纸醉金迷的安乐中迷失。说到底,就是思想上放松了警觉而吕蒙正却不是这样。镜子对他来说,就是用来看脸的,再名贵、功能再强大的镜子也白搭。”
    郭小洲猛抽两口香烟。
    熊文涛伸手打开车顶天窗,看着烟雾缓缓腾空,“吕蒙正无疑是清醒的,能照两百里的镜子用不着,一呵即润、不用注水的古砚即使一天呵出一担水,也只值十文钱。该如何抉择,也就不难理解。因此,他三登相位,权倾朝野,却始终不为物累,清介不染。”
    “我就想不通,你一个不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私生活紊乱的人,即便拥有再丰富的知识积淀,再美丽的政绩,再怎么样的个人魅力,也只是垃圾上的鲜花点缀,自欺欺人而已。”
    郭小洲猛的被香烟呛到,他苦笑着打开车窗,扔出烟蒂,“好吧,我承认我有些问题”
    “是吗?呵呵呵!”熊文涛冷笑。
    郭小洲进来便被熊文涛的“组合拳”猛揍。他决定反击,“我承认我有一些缺点,但我从来不与人争名夺利,而是默默无闻地干实事,将名利置之度外,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一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到来只有那些利欲熏心,又迫不及待的人才会去沽名钓誉,极尽张扬之能事,虚妄于花拳绣腿,玩弄花招,得一时之逞,但最终还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船倒帆折,一败涂地。”
    熊文涛沉默。郭小洲说得大方向是错的,但小方向却没有错。他的确是先出阴招的那一个。包括拿到郭小洲和谢富丽的照片。
    “给我一支烟。”
    郭小洲怔愣半晌。据他所知,熊文涛从不抽烟,有酒量,却控制得度,就生活来说,是个苦行僧似的男人。一个贪钱色的男人,其实现在已经很是罕见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熊文涛是个标杆式的人物。
    他递出一支烟,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燃。
    熊文涛抽了一口,似乎被呛到,连咳几口,终于平复下来,“我高二时开始抽烟,每天一包,但我从没有在人前抽,总是在自己房间或学校卫生间。”
    郭小洲轻嗯一声。暗地里说,这证明你喜欢在暗地里干事。
    “高三上学期,我戒了,上午把柜子里的两条半中华扔掉,此后,二十多年我再没抽过。”熊文涛把烟灰弹在烟灰缸,半回头看着郭小洲,“在女人眼里,你是个优秀男人。”
    这话有些打脸。意思是他是小白脸,只会在女人面前炫耀羽毛,而在男人眼里嘛
    郭小洲平静道:“看一个男人是否优秀成功不是他睡过多少女人,而是有优秀女人为他放弃了很多优秀成功的男人!”
    这话杀伤力极大,熊文涛夹烟的手指微抖几下。
    郭小洲并不打算就此收口,既然要刺激,就得让他刺激得更清醒,更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么。
    “就动物科学来说,雌性都更愿意臣服于更强大的雄性胯下。这句话绝不是污蔑,而是动物界物竞夭择的一个进化结果,只有在更强大的雄性羽翼下才能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演变到入类社会就成了这幅场面。”
    如果说前一句话刺破了熊文涛的堡垒,后一句话则插入堡垒的心脏地带。
    郭小洲穷追猛打,“人可以一时装孙子,但不能一辈子装孙子!”
    熊文涛平静无波的脸上突显狰狞,然后忽然笑了几声,“你这样刺激我有什么好处?要知道,我现在掌握了你的政治命运。”
    两人到这时,才真正切入见面的主题。
    从郭小洲上车,两人锋言相对,都在刺探对方的底线,企图激怒对方失去平静和包裹下的从容。
    那么,谁先失去冷静,谁先切题,谁将丧失主动权。
    郭小洲沉吟半晌,开口道:“我败了,也可以拖着你一起。”
    他这句话绝对不假。或许郭小洲无法翻盘。但他却可以一样让熊文涛落水。熊文涛不顾一切,要爆出郭小洲的私密,那么郭小洲垂死挣扎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至少,熊文涛所使用的手段,是不被任何体制层接受的。
    如果熊文涛搞郭小洲成功,他自己因此上位。那么群起效仿呢?国之不国,官之不官。
    “所以,我们只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熊文涛继续沉默,直到香烟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一个激灵,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我没什么可以不能失去的。”
    这话的意思是他有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算。
    但郭小洲不这样认为。咬人的狗不叫。熊文涛真有这个打算,他干嘛还不惜驱车五六个小时来和他。
    只是为了彼此刺激几句?
    这不是他们这种类型男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太小儿科,太低级了。
    如果这些还不算,那么熊文涛的身体语言也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
    在郭小洲的生活和世界里,充满了各种矛盾和假象。作为年轻的高级领导,对于口头语言和身体语言当然有自己的判断力。
    更相信口头语言还是身体语言?
    答案当然是后者。
    口语是某些人通过逻辑思维后才说出的,他已经在它上面加上了一系列的歪曲,让它符合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而非反映真实的内心。
    身体语言则是自发的、难以控制的,它所透露的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想法。通过身体语言作假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人的身体语言太过复杂,所包含的细节太多,即便你刻意控制了其中的一个细节,也会在另一些细节上泄密。
    那么,身体语言也有说谎的时候吗?
    也有,那是经过长期的训练,也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的特工。
    也许还存在某些意志力极为强大的超绝人类,他们也可以做到。
    也许熊文涛再熬三四十年,心志锻造如钢的一天。
    但肯定不是现在。
    郭小洲决定放低一些姿态,一味的高压刺激,并非良策。
    他摇摇头,“我直说,我不会放弃圳市市长的位置。虽然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并不具备决定意义。但对我身前身后的一些人,却是他们的寄托。我个人可以失望失败,但我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起失败。”
    熊文涛嘲讽道:“那么你觉得我千里奔波是来陪你侃大山的?”
    “不,我有个两全其美之策。”
    “哦?”
    “中财办副主任,你有立身之本、为官之基、从政之要,坚定的信心目标。我觉得你合适这个位置。”郭小洲很认真的说。
    熊文涛沉吟不语。担心头却翻开了浪花。
    这个位置就是他今天想要“交易”的目的。至于圳市长位置,他并非不想要。只是他远比普通人甚至郭小洲更了解体制和高层思维。
    哪怕郭小洲落入万丈深渊。这个位置也不会属于他。
    那么,中财办副主任的位置其实也不比圳市市长差。至少,从地方基层到部委到中央机关的履历将更加完美。就是郭小洲将来要角逐更高位置,也必须完善这一履历。
    从某些方面,是郭小洲先走一步。
    但也能说,是他熊文涛先走一步。
    在某一天的将来,郭小洲还是要到中央机关工作,然后再回归地方,或主政一省他也可以下到地方,主政一省。鹿死谁手,尚且未知。
    从某种结构上说,他甚至还要快一步,前一步,毕竟他节省了一道环节和时间。而他自认,唯一输郭小洲的,就是时间。
    而他单方面要这个财办副主任的位置,有六七成把握,但加上郭小洲的资源,耿克辉和万副总,希望几乎百分百。
    “成交!”熊文涛没有过多的掩饰伪装,而是直接开口承若。他知道,和郭小洲这种人说话,没必要装腔作势,人家心里门清。最后没准还被人打心底瞧不起。
    他已经输了太多。
    再不能输了。
    更不能让对方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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