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炮兵真的不是家丁,我也不是。”杨光第认真的回答道。
    东街街口,满达儿提着弓站在两个铁甲兵旗队的中间位置,侧前方是那个曾把总带的炮组,北方不远是五六十名清军骑兵。
    杨光第的回答让他很迷糊,他现在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家丁。
    满达儿将鞋底使劲蹭了一下,上面沾满了凝固的血水。他现在站立的地方,就是刚才清军下马集结处,距离清军遭遇炮击的地方有二十多步。
    地面上散落着人体的碎块,大多还包裹着衣料的残余,银色的鳞甲片随处可见,周围有二十多匹无人看顾的空马。
    那门小炮就在旁边,由于从方才炮击的现场经过,车轱辘上满是血迹,右轮的一个钉泡还挂着一段小肠。
    预期中的激战没有发生,两门小炮摧枯拉朽般摧毁了白甲队列,清军攻势烟消云散,残余人马逃出街道,往北后退几十步才停下整队。
    剩余五十多个清军,里面有七八个白甲兵,他们队形混乱,有人身上血迹斑斑,趴在马背上惨叫,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取出弓箭。
    第三个铁甲兵旗队从街道出来,在西侧边缘继续延伸队列,第二门铜炮就排列在旗队的右侧,整个队形是两门火炮间岔在三个铁甲兵旗队间。如果以前跟步兵一起面对这些清军,满达儿会十分紧张,随时都要准备跑路,特别现在又没有马,更会提心吊胆,但现在混在一堆铁甲兵和炮兵中,竟然感觉出
    奇的轻松,感觉不到一点害怕,根本不担心会被打败一般。南方传来闷雷般的蹄声,一小队骑兵从外侧远远绕过兵阵,应是清军第一批前锋,看方向是准备跟镇外的清军汇合。这一队清军骑兵的后面,是大队的安庆骑兵
    。
    游骑兵的军服是暗色的,但常规骑兵是鲜艳的红色,比明军胖袄的红色更鲜艳,远远看过去就像地平线上一片跳动的火焰,此时追击清军,显得气势十足。
    炮组一阵叫喊,他们刚刚开始装填,对面的清军就出现混乱,先是几个鞑子拉马往两侧躲避,接着混乱就延伸到其他位置,清军很快成一团。两门火炮同时怒吼,散乱的清军队形立刻溃散,向着北方落荒而逃。刚刚赶来的那一小队清军见状不敢停留,也跟着往北逃窜,方才他们到时队列尚可,现在也
    变成了溃逃,短短的一段道路,就有两个受伤的清军跌落马下,他们落地后挣扎着站起,拼命追赶自己的马匹,但很快便重新倒地。
    前方一声喝令,三个铁甲兵旗队整齐的往前推进,虽然他们走的是便步,但看在满达儿眼中,有如地动山摇。
    后方的骑兵第一司滚滚而来,从铁甲兵的侧翼外绕过,向着清军的溃兵追击。
    “游骑兵找马骑!”旗总的声音在叫喊,杨光第连忙招呼两人,跑去那些空马那里寻找临时坐骑,清军的战马质量上佳,满达儿看着哪匹都好,连着换了三次,本还想换第四次,但
    十字街又来了一批游骑兵,将马匹瓜分一空。
    骑在马背上之后,众人便不再是轻步兵,回到了习惯的作战模式后,更加有安全感。
    满达儿抓着辫子对身边的秦九泽道,“秦叔,好像跟这伙南兵一起,杀鞑子可容易。”
    秦九泽哼了一声,“杀鞑子没啥时候容易的。”
    “秦叔你四月时得那人头,建奴二十多人,咱们尖哨队出了十个,引他们分散两次,你寻到机会斩了人头,还被建奴追了十多里地,才得了这一个人头。”秦九泽揉揉脸颊上的伤疤,没有接这个话题,此时铁甲兵传令停止,铁甲兵纷纷背靠背坐在地上,有些站着的也用武器支撑,炮组则开始收拾器械,将撞药杖、
    转弹杖等器械捆到炮车上,只有清膛手仍在不停忙碌,试着用清膛帚继续给火炮降温。
    安庆的骑兵滚滚而过,北方的清军传来敲锣的声音,这号令与明军的差不多,也就是鸣金声,代表的意思是停止和撤退。
    清军放弃了救援市镇内被围的人马,但同时也说明清军的主官仍在市镇外,否则没法发号施令。
    骑兵第一司气势如虹,向着北方滚滚而去,游骑兵没有接到追击的指令,只能停留在原地,纷纷查看自己的新战马。马是聪明的动物,同样也在观察自己的新主人,满达儿的坐骑两次自行往东行走,满达儿左手紧紧往后收在腰侧,将马头扭转回来,又打马往西走上几步,连续
    几次之后,那坐骑才开始温顺。
    “秦九泽、满达儿!”
    两人转头看到是旗总,满达儿连忙道,“大人示下。”
    旗总摆摆手,“你们两人不参与后面打仗,立刻去递铺,到陈千总处候命。”
    “陈千总那里何事?”
    “抓了不少真夷活口,庞大人亲自下令,调你们会蒙语的马上审问。”
    满达儿听到庞大人几个字,莫名的一阵慌张,“庞大人要我们去问些啥?”“他们的旗分、所属牛录、所属将官,兵力和兵仗数,马匹和车架数,挟裹人口数,粮食携带量,进攻目标和线路诸如此类。这些事涉及清军动向,庞大人半个时
    辰后就要听情报回奏,万万马虎不得。”
    ……
    三十里铺南路口,待命的铁甲兵坐在驿路两侧,大部分已经取下了辅甲,只有三成的人已然全副披挂。
    秦九泽和满达儿跟着杨光第穿过铁甲兵的街道,因为杨光第以前当塘马,跟千总部比较熟悉,所以旗总安排他带两人过来。他们一路从十字街找过来,穿过南边的街道,街巷之间血流成河,清军和安庆营的尸体混杂,安庆兵正在区分,路上也看到几个活着的鞑子,但都是重伤,看着
    已经奄奄一息,恐怕也问不出来话,大部分士兵在砍尸体的脑袋,收集甲仗和兵器,好些清军已经被扒得精光,脑袋也被砍走,就剩下一个无头的裸露身体。三人先找到了千总部所在的递铺,但俘虏并不在那里,赞画也不清楚俘虏押去了何处,赞画让他们去土地庙找陈千总,到了土地庙才知道俘虏从镇外押到了南头
    的城隍庙,于是又重新赶往市镇南头。
    这般就耽搁了快一刻钟,距离庞大人要求的时限只剩下一半。南头的街市上更加混乱,除了参战的军队外,还有赶来的支援人员。
    村南头道路上排列着一百多辆车架,多半是四挽车,小半是两挽车,由各墩堡和安庆雇佣的民夫看顾,每十辆有一个管事的辎重营士兵。这些车架从南边的何庄赶来,到达后正在原地调头,马车调头是个辛苦活,很多时候还要先把车架卸下人力操作,路上乱糟糟的,各种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有两
    个车架的车夫还打起来。三人时限被那些车架阻挡,只能沿路走过去寻找关押俘虏的城隍庙,不断有抬着受伤的士兵的人从旁边经过,到了南口一个大宅外,一名棉袄外罩着白色比甲的
    中年男子验看伤情,他身边还有一群同样套着白色外套的人,白色比甲看一个,就送上车架送走。
    又一个伤员被抬过来,他左小臂肿起,正低沉的呻吟着,脸色十分苍白。
    “这个是断了手的……” 白色比甲在肿胀处一捏,那伤员尖叫一声腿脚乱蹬,两个人都按不住。
    “没碎,是中伤,送到城隍庙,夹板夹好就上马车,直接去铜城驿站,就在驿丞署里面。”
    “这个肠子漏出来了,看伤多深,这我治不了,送沈大夫那里。”
    “这个骨头碎了,也送沈大夫那里……何庄北头的那个门口有狮子的门,沈大夫那是预备好的地方,放心他死不了,还能不能走路就看命好不好了。”“这个肩伤,就在南头医治,把袄子脱了,你这袄子这么脏,等着外邪侵袭怎地,你们查查他肩骨有没有坏,肩骨没伤就把生肌膏抹上,都把名字写好,一会各司
    来查,不知道人送去哪里了。”
    按照这个人的分派,伤员或被抬着继续走,或是被抬上车架往南。这些车架上都铺了棉被,轻伤的还能盖上一层被子。两人之前一直跟着游骑兵作战,工作性质能尖哨差不多,常常风餐露宿,谈不上什么保障水平,而且刚进入安庆营就一直被建奴追赶,直到此刻才缓一口气。之
    前甚至没见过庞雨的中军,更不知道伤员能坐在车架上运走,还铺上这么厚的被子。
    满达儿对那些白衣服更好奇,不知道这伙人是干嘛的,送伤员来的兵将面对这些白衣服都很老实,即便是铁甲兵来了,白衣服吩咐什么也是一言不发的照做。三人一边避让那些调头的车架,一边继续往前寻找城隍庙,好在城隍庙距离验伤的地方不远,庙门内摆了一地的轻伤兵,很多已经包扎好,但仍不时有人翻滚惨
    叫。里面往大殿走,门口有一小队铁甲兵戒备,他们分成两个伍,站在门前两个歪头狮子旁边,似乎是庞大人的卫队,杨光第不及细看,便见到了骑兵千总部的情报
    赞画,还有赞画房的一个主事,赶紧过去问俘虏所在。那主事打量了满达儿和秦九泽一番,又问了杨光第情况,确定是会蒙语的宣大边军,然后告诉三人,大概有二十个俘虏,他让三人等候片刻,然后转身去了大殿
    内。
    等候的间隙里,秦九泽和满达儿游目四顾,寻找那些俘虏在何处。
    片刻后那主事出来对三人道,“庞大人要你们进去问话。”满达儿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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