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蚕体·坟头草两米八带队去刺杀寒荒阵营的东方不败,再到后来他驻守大荒成为来往两界的灵魂摆渡人,事实上都不过是发生在近几个月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心理上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错位感不止是时间上的。在木轩和沈攸的潜意识里“山海经”是师兄弟四人一起创造的世界,除了他们,那里的其他生灵都是npc一般的存在。
    也许这就是游戏过于真实的问题——当你在游戏中熟识的人于现实中碰面,总有一种穿越次元壁的荒诞感。理上你知道所有玩家都真实存在,跟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有着不为你所知的际遇;但感上你总觉得他们都是异世界的幽灵,永远不应该在现实中产生交集。
    木轩、沈攸、坟头草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乡遇故知老乡见老乡,有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
    木轩一贯相信,想不出开场白的时候,不如跳过那些无用的寒暄直奔主题。他直接问:“你知道遗忘症吧?”
    其实姜若师兄弟并不是学术圈唯一关心遗忘症的课题组。
    一转眼发生在去年年末的血液事件过去小半年了,2043年的天已经接近尾声。扁思邈、医死人不偿命和盲肠太长等人走完了大部分毕业流程,距离告别校园只差一个典礼。如今他们已经开始在医院各科室轮转实习,有了真实新鲜的大体老师,还有活生生的病人,总算不再沉迷“山海经”。
    龚子枢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实习生能有多少对病人上下其手的机会?练刀的时间从来不嫌多。无非是顾忌遗忘症罢了。
    相比起那些一脸“寡人无疾”式自我催眠,对所有警告充耳不闻继续游戏的骨灰玩家们,学术圈尤其医学界对于遗忘症的态度是最谨慎的。因为他们明白这很可能不是一个谣言。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个舍友越来越少在宿舍讨论游戏,上线了也不常在一起玩。他们仍然叫自己“神经叔”,但这称呼现在听来亲切中却带着疏离——仿佛自己真的是他们的长辈。
    家里做游戏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背景,但“山海经”不是随便什么游戏。当人们在里面倾注了太多的悲喜,那里就变成了他们的另外一个故乡,于是对这个世界掌有生杀大权的金叶就像头顶上的神灵。对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是件让人厌恶的事。
    所以站在神灵对面的共工是英雄。龚子枢想。
    有姜若这样一个哥哥应该悲哀。姜若在秋大几乎是一个传说。大部分人小时候都多少经历过被“别人家的孩子”支配的恐惧,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突然变成了自己家的是怎样一种心。
    何况还有那些上一代的恩怨。
    龚子枢无法评论上一代的事,只好缄默。但每当他想起姜若其人,脑海里首先呈现的都是脚踩腾蛇、红发飘扬的神话里共工的形象,无论如何也无法具象为一个面目清晰的人,更没有办法把他当作哥哥来看待。
    好在姜若一点也没有表演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意愿——至始至终他表现出来的只有纯粹的恶意。
    很奇怪,这反而让人感到轻松。
    从这周开始,龚子枢轮转到神经内科实习。近来做脑部核磁共振的人格外地多。虽然大部分人的检查结果显示完全健康,但他们还是一遍一遍追问医生,海马体真的没有萎缩的迹象吗?
    龚子枢知道他们都是“山海经”玩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格外难堪,好像他们一家都是刽子手。但他没有幼稚到去质问父亲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停服。
    一旦“山海经”停服,就是承认了遗忘症的存在,那么对于全世界的vr游戏都将是致命的打击。和漂浮在海面上的金叶相比,全世界被投入到vr游戏中的资本才是海面下面庞大的冰山,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恐惧。
    而姜若竟然试图去撼动这座冰山。委实让人钦佩。
    父亲早就不许他再上游戏,但龚子枢偷了一张gm的账号卡,时常躲在网吧偷偷登录。这一天他照例在地下城入口处排队安检的时候,听到一块儿排队的人在讨论脑部核磁共振。
    “你的磁共振结果怎么样?”
    “这我咋看得懂呐。”
    “医生怎么说?”
    “医生当然说没事。但鬼知道是不是真没事啊?”
    “那你传到网站上没?”
    龚子枢忽然插话:“什么网站?”
    “你搜‘玩家命运共同体’就知道了。”刚才问话的人答道,“是全国几十所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一起建的,可以公开自己的脑部核磁共振、血液中淀粉样β蛋白沉积况一类数据,还有自己的游戏时长等等,供学术界研究遗忘症之用。”
    这种事不可能少了秋大,龚子枢立刻意识到他的同学定然也参与其中,只是不出意料,自己再一次被排除在外了。
    “说起来,晚上有专家开遗忘症的讲座。”那人瞅着龚子枢脸上的神色变化,以为也是忧心遗忘症的玩家,于是好心提议:“小哥要不要一起去?”
    等到了“讲座”现场,龚子枢觉着有点不对劲。
    深更半夜开讲座就算了,还不是在地下城。龚子枢抬头望着形同虚设的塑料布顶棚,随时准备寄生新鲜的变异植物种子隔着面罩在眼前飘来飘去。
    “为什么在户外?”末废土下的户外跟地狱没什么区别,这作简直不能更迷惑。
    “嗨,”有心群众道:“在地下城开讲座,金叶gm不是一抓一个准?”
    金叶gm号·龚子枢:“......可是裹成这样能听到个啥?”
    “兄弟这就不懂了,”另一心群众答疑解惑:“穿着防护服认不出谁是谁啊!这样就算混进了细,也开不出与会者名单来。”
    龚子枢:......不是,你们这是开讲座?真的不是搞邪教活动吗?
    等到据说是脑神经科学领域大牛,尤其擅长阿尔兹海默症的专家上台时,龚子枢完全确认了这就是邪教活动。
    龚子枢从未见过材如此畸形的人:其人正常的只有脑袋。脑袋向下的部分好像一根真正的竹竿,完全撑不起防护服,于是整个人像一面呼啦啦的旗帜,仿佛随时都要迎风飘走。
    人们冲着旗帜爆发出欢呼,隔着防护服和面罩依然震得太阳突突地跳。
    龚子枢觉得这个世界很是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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