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睡眠好吗?”
    何塞医生在纸上写下几个单词,弗利猜测那是他的名字或者类似可以指代一位病人的词。
    “挺好的。”
    “这倒不容易,很多病人会失眠,紧张,睡不着觉。”
    “我好象还可以,睡眠一直不错。”
    “医生,我能不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
    何塞抬头看了弗利一眼,示意可以提问。
    “这年头还有人用纸笔写字吗。”
    “啊,我喜欢动手写字的感觉,好象这样离大脑更近一些。”
    “离大脑更近一些?”
    “怎么说呢,的确现在想买些纸也不容易,这些东西越来越贵。”何塞停顿了下,仿佛欲言又止,随后话题又回到病情讨论中“弗利,说实话,你看上去挺好的。”
    “是的,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没什么病,但有时候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现在认为自己没病的时候越来越少,独处的时候甚至有些......你知道,有些受不了。”
    “尽量多陪陪家人别一个人乱想。”
    “是,是这样的。”
    “和家里人商量了吗,关于手术的事。”
    “没有,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医生没有再说什么,办公室一下变得寂静,让弗利感到不安,突如其来的不安感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他想说些什么打破安静又完全无法专注,他几乎忘记了语言该如何从嘴巴里出来,声音又是如何发生的;他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额头沁出汗来,等何塞的视线离开纸笔回到弗利身上时,他仿佛觉得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弗利,你看上去不太好,经常发生吗?”
    “不,医生,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怎么了,好象被吓到了,可是没什么具体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确定睡眠没有问题吗?”
    “没有,白天精神也不错。”
    “幻觉呢?”
    “幻觉?”
    “就是出现一些不真实的画面。”
    “没有,医生我得的不是精神病。”
    弗利想到最近刚有人和自己说起过精神病这个词,是贝鲁斯,还有他说起的那场车祸。
    “医生,你是要推荐我看精神科吗?”
    “当然不是,你看起来不错,我只是需要了解下你目前的情况。”
    “我倒是想知道我这样没什么感觉,就是偶尔背部有些疼痛,这样就会死吗?”
    “暂时还不会,但不好说。”
    “如果手术会怎么样?”
    弗利一直不愿意问这个问题,甚至相比问自己还能活多久,他更有勇气问后者。
    手术后的生活并不是一场轻松的度假,母亲手术后夜夜失眠几乎成了弗利的噩梦,他每晚都觉得母亲在给自己打电话,让自己想办法帮她睡着,久而久之,这种折磨变成一种灵魂里生出的愧疚,仿佛母亲的失眠正是因为弗利而造成的,因为他的出生,他的无能,才导致了母亲承受如此不堪的痛苦。
    “手术后,这正是我担心的,血管母细胞瘤,在胸椎位置,这个位置的手术需要非常精细的技术,即使再精细准确的切除肿瘤,也极可能带来四肢瘫痪的后遗症。”
    “四肢瘫痪,不是下肢吗?”
    “第七节颈椎位置,弗利。”何塞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这里关系到四肢的神经传导。”
    “我明白了。”
    “机器人也做不到吗?不伤害到神经的精确度?”
    “机器人?”何塞放下笔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想到了什么说,“机器人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
    “你可以看看这份材料。”
    何塞从抽屉中取出一个软屏数据器,展开后放在弗利面前。
    “仅仅在实验室里,你知道这样的实验没法公开研究。”
    “这是?”
    “机器人。”
    何塞回答。
    “医生,我现在觉得我有幻觉了。”弗利笑着说,他真的在笑,好象手里拿到一本有趣的科幻小说。
    “这可不是幻觉,如果这个办公室,这个医院,我这个人都是你幻想出来的那倒是不错。”
    “也许是的呢?”
    “你还能开玩笑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至少,不用给我开助眠药。”
    “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没有von hippellindau症候群的遗传。”
    “那是什么东西。”
    “简单的说vhl综合症,是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这类人看上去脾气比较暴躁。”
    “也许我不像看上去脾气那么好呢。”
    “不知道你的母亲或者父亲是否有这样的遗传疾病?”何塞问的时候,弗利想到母亲年轻时就常常控制不住的发脾气,想着也许是母亲有这样的遗传问题。
    “也许是母亲。”弗利把数据器推给医生。
    “如果她住在这里,可以让她来检查一下吗?”
    “她不住这里。”弗利回答,又很快意识到应该把现状说的更清楚些,于是他补充道,“母亲几年前去世了。”
    “去世了。”
    “癌症扩散,在西雅图去世的。”
    “对不起…”
    “没关系的医生,你也是为了帮我。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下周还是这个时候吗?一定要一周一次吗?”
    “弗利,这由你决定。”
    “好的,我知道了。”
    医院径直往前是一座公园,加州蓝色的天空背景下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弗利想要一杯咖啡,却不得不回公司应付工作。
    钻进车子时,他又想起了伦纳德。
    可怜的伦纳德,他想象伦纳德死去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开车去工作,真是幸运不少;想到他心脏骤停,突然离世,如果这仅仅只是场意外,那伦纳德又比自己幸运的多,至少他在死之前都是快乐的,没有承受过知道死亡终将到来的绝望,没有承受过每过一天死亡都更接近的恐惧,更不用思考如何告诉家人自己的病情。
    他以死亡的结果告诉家人他的离开,痛苦,流泪,绝望,在葬礼时达到高潮,之后渐渐退去。意外和突然死亡是不是比无止尽的病榻之苦要好的多呢。
    念及于此,弗利从心底里羡慕起伦纳德来,这种羡慕让他难受,他再次想要呕吐。
    到办公室后,他把自己锁在厕所不停干呕,一直到会议提醒的声音响起。他按掉数据器的声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臂变成了一团雾气,两条腿浸没在水中,只有一个身体,一个脑袋和矩形的上身,这就是未来的模样,他不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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