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天明大雨初停,郢都城内外俱是一片阴云密布,冷风阵阵,凄风冷雨似会随时席卷归来。
    若敖氏府上。
    令尹子般的灵堂,已经重新搭建起来,可是至今只有一些小门小吏上门祭拜令尹子般,像李老,潘崇,赵侯之流居然一个都没有亲自出现,只是说府上太忙,着人先送了一些东西过来。
    “现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忙的?”
    灵堂里,若敖谈对着令尹子般的牌位哭诉道:“人走茶凉,人死政灭!……子般,平日里他们个个仰仗你,仰仗我若敖氏!……如今我若敖氏落难了,个个逃的又比谁都快,甚者只怕在我们背后准备棒打落水狗……”
    “所以我若敖氏!”
    “我若敖子琰是丧家之犬吗?”
    一身黑色云雷夔纹丧服的若敖子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挑眉看向若敖谈。
    负在背后的大手,戴着令尹子般戴了一辈子的羊脂白玉指环,危险地转动了一圈玉环,对上堂中火盆里的火光,白壁像是跳动着一团冰火,熊熊燃烧。
    若敖谈可以蠢。
    可以没有能力。
    但是身为若敖氏的族人,他不可以说这话!
    “来人,送族老回竟陵养老!”
    森寒的声音自大门上响起。
    堂上的老人不敢相信的放声尖叫着:“子琰,你不能这样,我是族老!如果我走了,没有人会再回来帮你!”
    “只要他们还想要荣华富贵。”
    “他们就会回来!”
    看着叫嚣着被士卒架出灵堂的若敖谈,若敖子琰面不改色挥手,有侍人上前清理着灵堂,恢复着属于令尹子般的死后尊崇和清净。
    他看了一眼闻讯赶来的若敖子墉:“我以为你来是要阻止。”
    “我应该阻止吗?”
    若敖子墉平静看着被送走的若敖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也许这才是对族老最好的归宿。”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
    若敖子琰走到他面前,重新审视这位旁支堂兄。
    两个男人,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黑色眼瞳,却找不到相同的视线焦点。
    只是静默看着彼此。
    相对无言。
    近三十年的漠视,他原以为有朝一日听到这样一句称赞会高兴地欣喜若狂,原来却这么平静……许久,若敖子墉仰头,看着高了他半个头的若敖子琰反问道:“我需要感谢堂弟你的夸奖吗?”
    “不用!”
    若敖子琰亦收回视线。
    接过江流递上的一打冥钱,曲腿,单膝跪在灵堂上,用力在地砖上拍打散开,将一张一张冥钱,投进火盆之中。
    然后一直看着火舌一张一张地舔舐待尽。
    他的眼中似有火花在安静的跳动着。
    若敖子墉偏头看向浑身是血的杨蔚,齐达等人归来:“你昨夜去哪了?杨蔚他们为何一身是血的回来?”
    闻言,若敖子琰只是撩起衣袍,从蒲团上起身,压着他的肩头说道:“这些你不用管,只需以后都如现在这般做的很好就好。”
    “你现在又要去哪?”
    若敖子墉拉住他。
    若敖子琰的目光,飘过空荡荡的灵堂内外,只有一些小官在门外替令尹子般哭灵,于是挥手将他重重挥开:“灵堂太空,父亲会不高兴……”
    若敖子墉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说的莫名其妙,只见若敖氏封闭的大门再度打开,若敖子琰接过太阿,登车坐定,眼中有锋利的杀气缓缓射出。
    不出鞘的太阿,紧紧压在双膝之上。
    一声“去李府”。
    染了一身血的士卒,再度握紧手中兵锋,护卫着当中的宫车跟着奔跑起来。
    ……
    一大早,李府就十分忙碌,忙着收拾因为若敖越椒而洗劫一空的府邸,忙着接待走动的各家各族,不过虽然忙碌,却十分热闹,这种热闹甚至取代了往昔人流如织的若敖氏府。
    今日的李府,黄花梨的铆钉大门完全敞开,欢迎着各路宾客的到访。
    “贵客且慢!”
    “请解下佩剑!”
    李府大门两侧,交叉的青铜戟拦住了若敖子琰及其身后军卒的路,响起一声拦阻声。
    面对盘查,若敖子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身后的杨蔚和齐达,一左一右挥剑格开,脸上坚毅的线条如铜铸般,爆喝道:“驸马到访还不让开?!”
    对方听到报名,立即鞠躬让路。
    “是,驸马请!”
    若敖子琰自顾自穿过前院,向青山绿水后的那座华屋逼近。
    廖廖数十人,谈不上气势如虹。
    却是步履如山岳。
    随着若敖子琰举步而来,一身黑色云雷夔纹丧服外罩一件滚裘黑色大毫披风,穿在他的身上,时刻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暴戾蛮横之气。
    隐在青山绿树后的大屋里的人们,在听到侍卫的通报,顿时如潮涌出近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吏,躬身迎接,而散漫地走在最后的正是此地的主人——李老:“哈哈……没想到驸马也会来!”
    “府中还在洒扫,恕我等招待不周。”
    李老的四个儿子。
    今天格外意气风发。
    从来并不出众甚至显得愚蠢的李氏子弟,在这次若敖氏大乱中保全完好,再加上李骊大笔撒钱之举,联合刘亦攻伐若敖越椒,为李氏下一代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这对于李老而言绝对是最大的胜利。
    众臣一路陪着笑脸,说着话。
    可是若敖子琰不仅突然到访,对于簇拥在周围李氏子弟热情的笑脸,更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甚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不问主人,直接走进华堂。
    李老见此收了笑容。
    身后的齐达,恭敬地替他解下沾了些许灰尘的黑裘披风,若敖子琰只是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大大小小楚国官员,人人面上带笑,除了成氏,潘氏,怕是都聚齐了。
    他声音清澈中,带着一丝惊讶,似是恍然大悟般,点头说了一句:“原来人都在这,不用再跑了。”
    众臣不明其意,笑着拱手问道:“不知驸马前来所谓何事?”
    李老也收了疑惑,上前热情招呼。
    甚至殷切地邀请他一同用午膳,说是午膳还是简陋,虽然现在府中食材有限,可是有了各家各府的贡献,已经可以凑出一顿丰盛的宴饮:“来人,在老夫的位置边上再为驸马加一席。”
    可是李老话落。
    “砰!”
    立在身后的杨蔚,突然如猛虎般,扑向李老,掐住李老的咽喉,将他摁倒在了若敖子琰面前的铜案之上。
    “啊!——”
    所有朝臣轰然一声暴退。
    下一刻,闻声冲进来的李府护卫,纷纷惨叫一声,中剑倒地。
    众臣这才回头惊见。
    若敖子琰带来的那少许部卒全部手持利剑,封锁住了整个华堂内外,李府的护卫想冲进来,可是只能握着手中的兵器干嚎,却没有人敢真的抢上前救人。
    门外青山依旧。
    门内却阴云密布。
    一室绝对的寂静中,宴席中没有李老惨呼惊叫的声音,却立即响起人仰马翻求饶的声音。
    所有朝臣旦见李老就像是那刚刚被抬上来的烤小牛一样,横躺在饭桌之上。
    供人欣赏,却无人动筷下咽。
    一场饭局至此。
    李老本人沦为第一道惊心动魄的“硬菜”上席。
    华屋中,群臣顿时骚乱,可是无人敢轻举妄动。
    若敖子琰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李老,明明害怕的浑身发抖,眼里也是惊恐,却依然没有忘记与他对话:“驸马?老臣若有不周之处,旦请明示!”
    赵侯也第一个回神,上前跪地颤声道:“是的,我们一直都是驸马的坚决拥护者,若有旨意旦请明示,何需劳动六部出马……”
    “这实在太大动干戈了!……”
    王尹等人早就看见厅外那些指着他们后背的利箭,明晃晃地在眼前晃过。
    明明还没有开始喝酒,舌头就已经大了。
    说不清话。
    李老的四个儿子,脸色发白地挤作一团,早就忘记了要第一时间上前抢救老父的性命,一副吓傻了忘记反应的模样,缩在人群后。
    后知后觉中,李骊才大着胆子膝行,痛哭流涕,爬到若敖子琰腿边,为自己的老父求情:“驸马想要如何,说一句就好了!我李氏必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家父已老,恳请垂怜!”
    众臣连连点头:“是是,驸马旦请吩咐!”
    用一记重拳就结束了群臣还没有张口的反对之声,虽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开始,却是一条非常有效地告诉所有来宾来人是谁。
    李老被迫仰头望着这一切,痛苦难忍也只得忍着,谁叫他是若敖子琰?
    若敖子琰看着他,慢慢道:“李老你有罪,你知道吗?”
    若敖子琰嘲弄的声音,袅袅然回荡在厅堂之中,却震的所有人心神摇晃,双耳嗡嗡作响,大脑一片混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李老到底有什么罪?
    一时间,无人可以想明白。
    这片刻时间。
    他已经想明白了,定是什么闲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惹怒了他,而若敖子琰至今还没有动手,只说明了一点,他不是来杀他的。
    李老极尽讨好示弱之能事,乖觉地道:“请驸马明示,老臣定……定痛改前非!”
    “致使他们相信你的罪。”
    “致使他们意志动摇,心生妄想的罪。”
    “还有传递出这种信号的罪。”
    “光这些,就足够你……”
    “去死!——”
    话落,摁着他的杨蔚拔剑就要取他性命,李老被人勒着脖子,性命执掌他人,立即大叫:“不!不!不要杀我!……”
    “驸马,老臣没有!绝没有!……”
    “没有?”
    所有朝臣滚动着喉头,看着若敖子琰不悦地挑起眉峰,提起桌上添满酒汁的金爵,缓步上前。
    一双眼低头俯视着饭桌上的老家伙,脸色涨红,勾唇道:“那我就来问问你,是哪个愚蠢的家伙曾经跟着成得臣那个老鬼站错队,跌入人生低谷?”
    “是……是我!……”
    李老扒拉着掐住咽喉的手,呼吸艰难地道。
    “那又是谁把那个愚蠢的家伙打捞起来,捧到一国右尹的高位上,成为举足轻重的左右手!”
    李老已经没办法说话,却还被人逼着“回答”。
    “我看你是忘记了吧?”
    若敖子琰手中握着的金爵突然向下一倾,烈酒当头淋下,呛的李老眼鼻咽喉都是火辣辣的疼,酒汁呛的他的更加气息不畅,连连咳嗽,根本无法回话。
    “那就冷静冷静,好好回忆一下?”
    李尹被这酒汁呛的无法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拍打着杨蔚的手臂贲起的肌肉。
    “是……是……若敖氏!”
    “不!不对!……把我从一介废物变成右尹……是……令尹!我记得!……”撕心裂肺般地喊出答案,可是这些还是得不到若敖子琰的宽恕。
    “可是如今这只右手却不听话,拿剑从后面想算计它的主人!”
    目光危险地落在李老的右手上。
    若敖子琰那布满了战场伤痕的大手,缓缓抬起,突然一把扣住李老上下挥舞的右手,所有人顿时全身寒毛直立:“你们说该怎么办?”
    众臣被问。
    却无人敢应答。
    “这……这……”
    若敖子琰说的那只不听话的右手。
    聪明如他们知道,绝不是单单指李老一人,在场的每个人扪心自问,都有“嫌疑“。
    下一刻,只有一个人站起出声。
    是刘亦。
    “回公子,哪只手不听话,公子就应该废了哪只手!”
    若敖子琰看向刘亦坚毅的面庞,听着他利落的回答,露出一笑:“很好!”
    “咔嚓”一声。
    若敖子琰的大手反手向上一顶。
    发出骨裂的脆响之声,一声痛苦的尖叫声,撕裂整座高堂的宁静空气,李老捂着那只右手痛苦地被杨蔚扔在了地上。
    可是整个厅堂里却无人敢施救。
    全部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倾刻间废了李老右手的男人。
    齐齐跪地喊道:“驸马饶命!”
    “驸马饶命!”
    “我们知错了!”
    “我们真的一刻不敢忘记令尹大人这些年的提携之恩!”
    “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众人同朝为官,此时见风转舵的本事,完美地如同一人,也许他们不擅长战场上的厮杀,但这里的一剑一矢,他们都懂。
    怎么趋吉避凶,消灾降福,是他们的天性。
    “啪”的一声松开那条废掉的右手,李老被李骊着人如老狗一般快速抬到一边,用力摇晃。
    “父亲!父亲!”
    “您别吓我……”
    脚下趿着的牛皮靴,在地面上的那一滩血迹上踩过,重重落下两个血脚印,若敖子琰再度踱步坐回当中的主席位置,望着这济济一堂的朝臣们,说道:“但是刚才我对李老说的,有人要还是没有听懂,可以回过头来请教一下李老。”
    “你们今天不是都是来请教的吗?”
    “那就好好请教一下!”
    王尹第一个聪明的说道:“我们今天不是来请教的,只是过来相约一起去要拜访令尹的。”
    众臣附和连连。
    “是吗?”
    若敖子琰伸手摸着铜案上的金爵金杯,还有上桌的鱼肉,轻轻挑眉环视一圈内外:“我看着好像是在庆祝我父亲过逝,我若敖氏今夕不如往日……”
    “怎么可能?!”
    众臣立即矢口否认。
    这话要是应了,那怕是下场比李老还惨。
    若敖子琰狠狠剜了一眼这些软骨头,看着他们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若敖氏若倒台了,你们又真能过得好?”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但从他宽阔有力的胸膛里说出来,却如重锤一般直击他们的身子骨,令他们的脊背压弯。
    众臣不得不承认,比起李老那些虚无令人心动的未来,还是若敖子琰说的更加可信,就算他的手段并没有多少光彩。
    因为对于楚国不长的历史,他们只是萤火之光之于日月,偶尔划过的一缕星辉,然而在这过去近三百年,若敖氏却如同天上的第二个太阳,一直在整个荆蛮的土地上播撒着光与影。
    而这一切仰仗的正是若敖氏这三百年来建立的强大军队控制权。
    王尹痛哭发誓:“驸马,皇天后土在上,我们真的不敢有一丝这种念头,否则定遭天谴!”
    若敖子琰重哼一声:“这些话,不要跟我说!到我父亲的灵前,摸着你们的良知,去跟他说!”
    ……
    “这真的是若敖氏府吗?”
    众人虽早就从王尹那听说了若敖氏的一二情况,可是匆匆回城,也未曾亲见。
    一众朝臣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环顾四下。
    “和令尹在的时代,一个天,一个地……”
    沿途走来,阖府上下皆是缟素,而府中那些每一代供奉的楚王御赐的青铜大夫鼎全部不翼而飞,原先一百二十八人的兴盛旺族一夜之间凋零歹尽,一族荣光,也只剩下那挂在灵堂正上方的“忠我大楚,世代贤良”的金匾……
    孤零零的,摇摇欲坠。
    大大小小官员,各家族人。
    看着这一幕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彼此心里感叹:若敖氏可是大楚第一氏族,曾是多么令人渴慕仰望的存在啊!……令尹子般在世时,全族一门那又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啊!……
    可是这才隔了多久就变成如此?
    有人又开始小声的骂越椒狼子野心害了若敖氏。
    也害了所有人……
    若非亲眼相见。
    李老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破败的府邸会是若敖氏府……虽然府内已经开始重建,却绝非几日可以修好的,而那些离了心,离了家族的人要再回来,怕是和他一样也不会再得到若敖子琰的信任和重用。
    “看来若敖氏这次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啊……”
    李老咬牙忍痛暗道,目光却是微微闪烁地落在那些行走低头的仆人身上划过,往昔庞大的家奴也剩下不了多少,如今就连熟识的面孔也没有看见一二,令人不甚唏嘘。
    众人鱼贯汇入灵堂。
    人人跪在令尹子般灵前,痛哭,悼念他生前在世之时,楚国是有多么强胜,若敖氏是有多么强大,各世卿是有多么和睦,同心同利……
    此时所有人的眼泪都是绝对的真心实意。
    无限怀念属于令尹子般的时代,而不用如现在这般,日日忍受着每一个新任的若敖氏家主,凶狠如虎狼,驱赶着他们,如猪狗庶民。
    一日之间。
    一众朝臣。
    生生的把令尹子般的丧事哭成了国丧,惊动了大半个郢都内外,包括城内城外的军队,也跟着一起挂起了白旗,各军以军鼓号角长鸣示哀,百姓们被刘亦带人勒令在家中,为令尹子般举丧。
    所以令尹子般的逝世,虽然过去月余,却在死后一月,引发楚国更大的追悼思潮,随之而来的还有他身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权力更迭问题。
    终于浮现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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