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陛下,经过此番浩劫,本宫深感近年来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因此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体会一番,经历一番人间苦难。”
    眉目低垂神情恭谨,几乎让人无法将其与素日里那嚣张凌利锋芒毕露的王母娘娘等同。
    “娘娘圣明!”
    待到众仙山呼海啸的称赞声齐齐涌来,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才反映过来,语气古怪地道了一个“准”字。
    待得听到身旁的人咬牙切齿的令太上老君那老滑头将那身受重伤的司法天神魂魄拘来,肉身永镇昆仑冰雪之下的话语,不知怎么的,玉帝突然间很想笑……
    仙人仙人,神仙本由人修成。这天庭里的神仙,又有几个逃得了那所谓的贪嗔痴恨欲?
    就是那素日里文武双全、威严冷肃,比神仙还神仙的司法天神,不也是……
    自登上天庭,踏上这三界至尊的宝座之日起,玉帝张百忍,便只是玉帝张百忍,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玩弄权术,冷眼看尽世间万万千千……
    这是当日,在绵延天地之上的天梯间,那谦和容若、智大好德、敏于政机的东华帝君,他的妻兄对他说的:“你不再拥有一切的贪嗔痴恨欲,只能感受,却无法体会,如此,你可愿否?”
    可愿否?
    可愿否?
    可愿否?
    …………
    即使是再怎么的沉稳练达,又如何,能体味那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古老仙人语间的深意?
    紧紧握住手中的那截红线,线的另一头,缠着一个美丽温柔、身份尊贵的女仙……
    美人如花,隔云端。
    所以,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抓住。即使,他只是那低到尘埃里的泥土,他也要,为之拼搏,以期,能与她携手并立。
    可偏偏,历万劫亿难,当他真能与她携手并立时,他却再也无法体会当初的那份激情……
    曾经,他以为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会高兴、会感叹、会……
    他有过各式各样的猜测与幻想,却独独,不曾预料,那时,他已没了情绪。
    彼时的天庭,正因为东华帝君的失踪人心惶惶。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那九幽冥府,三十三天外天,也无法觅得其半点踪迹。
    “莫不是,帝君已进入红尘往生?”
    柳暗花明,众仙纷纷下界寻找转世的东华帝君……
    “……家兄身受重伤,还请……”
    天庭众仙所不知道的是,那居于瑶池的帝君亲妹,会选择在那时偷偷下界,还带着身受重伤的东华帝君……
    一梦相思十二年,那清俊漠然的男子,冷冷地看着他的挣扎,终是将他带到那传说中可勾连天地的无尽天梯间,问,“可愿否?”
    可愿否可愿否可愿否……
    “只要能与其携手并立,又如何不愿?”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意秋风悲画扇?
    经年之后,他成了高高在上的三界至尊,浑浑噩噩冷眼旁观;而她,褪去了昔日的温柔良善,变成众仙眼中古板固执心狠手辣的王母娘娘……
    可,终究是没变的吧!
    就好像他对她总抱有一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特别,她终究,是护着那孩子的。
    只是……
    那孩子,孤傲绝决偏执近魔。将自己一步步逼到如斯地步,她,又该如何去化解呢?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即使是老奸巨滑如太上老君,也绝不敢在此事上有所欺瞒。
    “陛下,那孩子如此固执,真的很像陛下当年呢!”自失一笑,她终是,就此下界……
    缓歌慢舞,仙乐风飘。
    一口饮尽杯中美酒,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眼前白发白眉、眼观鼻鼻观心的太上老君,“杨戬他,当真无法救回?”
    眼里闪过一抹了然之色,太上老君闭目良久,终是,摇头……
    昆仑,阐教……
    因着那孩子的死亡,一切的一切,似是越来越有趣了!
    可为什么,总感觉心头,空空的呢?是因为……少了身旁的那个她吗?
    袍袖轻拂,金色的衣脚,划出一抹轻快的弧度,他想,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等我……
    他在心里默念。
    他已错过了一次,而今,他再也不会放手。
    “若哪一日,你后悔了,就放下吧!”
    忽然间,想起那清俊冷漠的男子最后离去是所说的那句话,他忽然觉得:也许,那位,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么冷漠……
    仙人仙人,神仙本由人修成。这天庭,终是太过冷漠……
    去休!去休!不如归去!
    2、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想,也许,此生她再也无法见到她那所谓的哥哥了吧!
    “娘娘,帝君他——”
    耳旁传来青鸟略带焦急的声音,她定了定神,方才笑道:“好了,不说了,哥哥他自有安排,又岂是我等可以随意干涉?”
    “可是——”青鸟的脸上,分明有着几分的不解与迷茫。终归,那鸟儿的思想太过单纯,所以,即便是化作人形,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其亲妹妹相依为命千万年的东华帝君倪君明会退隐蓬莱紫府洲,再不踏足三界。难道,仅因为那个叫张百忍的凡人,而今的天庭之主玉帝?可明明……
    “陛下可是还在紫宵宫听道?”
    见青鸟迟疑地点了点头,她了然一笑,眼中漫起丝丝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忧郁,道:“你且同本宫回西昆仑住上一段时间吧!”想了想,她又嘱咐道:“不要让他人知道!”
    …………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座茅草屋,屋里住着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看着那跪倒在下首的女子,不知怎么的,她忽然间生起了几分烦闷。
    “那孩子呢?”她听见自己凉凉的声音有在问。
    那女子错愕地抬头,梨花带雨的玉容上,尚且残留着几分不知名怨忿。却不知,是对那孩子,还是,她。
    “那且让他留下,养在本宫身前!”凤目微挑,她自青鸟手中接过那瘦瘦小小的婴儿,淡淡地道。心里,却不由得生了几分埋怨:真是糊涂,私相授受违反天规也罢,居然……难道她不知道这么弱小的婴儿是吹不得风的?竟是连个防风的结界也不曾撑开。莫不是,真打算就这样将其……
    须知,昆仑苦寒,若非身上带了几分神力,这小命岂不是要……
    心内陡然一惊,素手轻抬,纤长的左手食指抚上那小小婴儿额间那抹金色的流云,竟然,连她也看不出来历吗?
    “陛下现在紫宵宫听道,你且好自为之!”冷了声,她淡淡地提醒道。
    “谢过嫂嫂……”
    …………还没亲手养过孩子呢!如是想着,千年的雪莲万年的灵芝,刚刚自树上采来的蟠桃,五庄观的镇元子大仙遣人送来的人参果……
    “够了够了!”身旁的青鸟唧唧喳喳地道:“娘娘,小公子就是再能吃,也经不起您这么喂的!”
    捏了捏小小婴儿那肉粉粉的,被她养得白白胖胖的脸蛋,平素睿智冷静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好奇的色彩“可你看,他现在长得多好?白白胖胖的。不知多可爱!”
    …………
    光风霁月风度昭昭,即使是风尘仆仆身形狼狈,也不得不让人生出一种月明风清之感。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他是我杨天佑的孩子!”一步一步仅凭凡人力量爬上昆仑山的男人言语温和,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不容拒绝的意味。
    “即使,他会给你们带来灾难?”
    “他是我杨天佑的孩子!”顿了顿,男人继续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他!”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间就想起很久之前,也曾有一个男子,以这种坚定执着而不容拒绝的口吻在她耳边道:“若能与卿携手并立,百死不悔!”
    百死不悔百死不悔百死……不悔!
    可待得真的到了彼此携手并立的那天,他与她,却……
    “你且走吧!”最后,她自青鸟手中接过那浑身充满仙灵之气,被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亲手将其递给了那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的男子,怅然道:“今后,便莫要再抛弃他了!”
    …………
    “娘娘,我们还要在昆仑住下去吗?”青鸟的话语里,带了几分不自然的停顿:“听说……陛下已经……”
    “速回瑶池!”
    “那……长公主?”
    “欲界四重天有变,长公主瑶姬,奉本宫秘旨,前往镇压!众卿无故不得擅闯!”沉默良久,她冷声道。
    3、
    仙人仙人,神仙本由人修成。可在那上古时期,却并非如此。至少,她的嫂嫂,身份尊贵坐拥三界的瑶池金母,后来的王母娘娘,和其兄长东华帝君倪君明,是不在此列的……
    凡升仙者,男拜东王公,女拜西王母。
    无论是久远的上古时期,直至更远……还是后来的日子里,那人,一直都是那么的威仪万千高高在上。
    而她,只不过是个卑微渺小的凡人。曾经,她以为她会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平凡的度过自己的一生,嫁人,生子……
    可那对自九天之上而来的兄妹,带着明显不同于世俗的高贵与漠然,就这样直直的闯入她的世界里……
    彼时的三界,天梯未断,仙人下界之事不知凡几。即使是再怎么的迟钝愚笨,对着那两张十年如一日的面孔,也不会傻傻的将其视作普通凡人。
    幸而,乡民淳朴,却不会因此而大惊小怪。
    “既然爱上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简单而天真的思想里,并不能理解兄长的悲哀与挣扎,只是单纯的认为,爱了便是爱了,又何所谓其它?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我又怎可为了一己之私,而误了她?”
    “我本是那低到尘埃里的泥土,又如何,去玷污那天上的白云?”
    “可为何,会有不甘?”
    “我之所求,愿与其携手并立……”
    …………
    她的哥哥啊,就这样,带着如斯的固执与骄傲,终是,登上了那缈缈天宫……
    随着新的天庭之主的产生,东华帝君倪君明宣布退隐海外紫府洲,天庭众仙在苦留不得的情况下,泰半,追随其而去。余下的,修炼的修炼,闭关的闭关。致使偌大的天庭,竟可怜的只剩下及少数神仙于此支撑。
    当然,这种情况终是,不可能长久的。
    紧随着的,是那远在火云洞的伏羲神王的诏令,和一份名为天条的文牍,被摆上了新的三界之主她的哥哥玉帝张百忍的案头……
    哥哥向来是疼我的!
    即使是早已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那登上天庭踏上三界至尊宝座的玉帝,有什么地方已然不同,她,仍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那孩子一出生便引发星象异动恰被远在西昆仑的王母察觉而施以秘法掩盖时,她是惊惧的。
    不曾想到,那孩子是如此的天赋异禀,竟能上映星象,引发异动;不曾想到,远在西昆仑的王母会因此而派其信使青鸟找上她……
    是了,东华帝君倪君明素与妖族天庭的俩位至尊交好,甚至有传言,其乃东皇太一转世。
    而星辰,向来都是妖族力量的源泉……
    既然,做为帝君亲妹的王母能够察觉,那其它的神仙呢?
    …………
    莫名的,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彼时,她才想起,她还有一个身为三界之主的亲哥哥,玉帝张百忍。
    她的哥哥向来是疼她的!可王母呢?她那雍容高贵,威仪天成的嫂嫂,可会放过她?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心里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不停的叫嚣:只要杀了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只要杀了他,就不会有神仙发现天佑和蛟儿的存在!只要杀了他,就……
    …………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所以,当王母冷冷的要求让那孩子养在她跟前时,她竟是庆幸的。
    总算是摆脱那孩子不是吗?
    也许,这样对那孩子并不公平,可她的心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容不下太多的外物。就像她的哥哥,为了那人愿意倾尽所有,百死不悔,她,不容许有任何的因素去干涉她和天佑的生活。即使,那是她的孩子……
    仙人仙人,神仙本由人修成。因着那些逃不脱的贪嗔痴恨欲,对于那瑶池金母,那天地间最早最古老的神仙之属的嫂嫂,她向来是羡慕而畏惧的……
    这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出生时动静太大,引来了王母娘娘!要不然……不然我一定可以设法封住你的神力!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
    昆仑雪山亘古不变的凛冽寒风里,她如是想着,终是,转身向那灌江口的方向飞去……
    4、
    恨否?
    多年以后,她扪心自问,可曾恨否?
    世人皆道,东华帝君倪君明与其妹西王母千千万万年的兄妹,感情想是极好的。
    可,也就相处千千万万年如她西王母,方才明白,那天庭众仙眼里:性高洁,美姿容,谦和容若,少辞色的东华帝君,恰恰,最是无情。
    上古诸神,女娲易怒共工好战,便是连那万神之神、众王之王的伏羲神王,也有其与身俱来的执念。却偏偏,那生于混沌之中碧海之上的东华帝君,无心无情,冷眼旁观……
    “下凡……”短短的两个字,似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看着那面色苍白软倒在地上的身影,她的心里,蓦然间出现了一种名为心慌的情绪。
    从未想过,她那无心无情、冷眼旁观的兄长亦会有如斯狼狈的一天。东华帝君倪君明,在上古、甚至是更为久远的洪荒时期:天地初分,人族未起,古神行走其间,大神通者不可胜数……
    只因着那千秋万载、坐拥三界的神格,又何曾,有过狼狈?
    悄悄瞒了那因为东华帝君的失踪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天界众仙,她想,这一次,他们兄妹之间,该是有一个好好的了结了吧。
    瑶池金母,向来便不是那等婆婆妈妈推三阻四之辈。千千万万年的时间,虽无法让她认清她那血脉相连的兄长,却不妨碍,她做出最为正确的选择……
    “你心不静。”清冷淡漠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她心下一惊,猛然回头,便撞进了一双充满了情意与挣扎的眸子。
    人世间,居然会有如斯通透而又复杂的眸子?见惯了倪君明那一副无悲无喜、无哀无惧面孔的她如是想到,却不知,其间又蕴含着几许深意?
    清俊如玉的脸上丝毫没有因为那不速之客的闯入而露出些许的不满,倪君明以一种平静而漠然的语气继续问道:“何故?”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为着那凡人眼底的情意与挣扎,定了定神,她正欲回答。那有着一双明显不同于东华帝君清冷漠然眸子的青年,忽然上前几步,拱手为礼道:“人生在世,贪嗔痴恨欲,本是寻常。又何所谓心动心静?且夫……”
    起身,拂袖,进屋……
    本是极其无礼的一套动作,由倪君明做来,却丝毫不显烟火气,只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家兄性子古怪,却是让你见笑了!”
    她恬然浅笑,却不知,这凡人,又有何目的?
    …………
    一梦相思十二年。再度登上那缥缥天宫,她以为,那人,那有着一双完全不同于东华帝君倪君明清冷漠然眸子的凡人,终会放弃。却不曾想……
    “吾之所求,愿与卿携手并立,百死不悔!”
    百死不悔百死不悔百死……不悔!
    真是执着的凡人……
    …………“你动心了?”
    瑶池,那在天庭众仙眼中,早已进入凡尘往生的东华帝君语音清冷,与其是疑问,倒不如说,是陈述。
    “我……”
    怅惘、迷茫等诸多情绪一一浮现,原本那个斩钉截铁的“不”字却是怎么也不可吐出。
    “勿悔!”玄色的衣袖划过一抹冷淡的弧度,恰如它的主人,无心无情、冷眼旁观……
    …………仙门大开钟磬齐鸣,那自天梯上缓缓走来的青年,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可为什么,那双眸子里,一派的冷淡与漠然,再不见,半丝情绪?
    倪、君、明……
    恨否恨否恨……否?
    经年以后,思及那清俊漠然的面孔,她扪心自问,可曾恨否?
    终是,她和杨莲她是不同的。杨莲可以为了人世的短短数十年的情爱而不顾一切,放手一搏。而她,却只能在那九天之上,苦苦坚守……
    可笑的是,对她个一手造成她进退维谷局面的兄长,她竟是不恨的。
    “……哥哥他自有安排,又岂是我等可以随意干涉?”那日,对着懵懵懂懂的青鸟,她如是说到。
    所以,她,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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