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晚明远在尖手和尖牙的疯狂追杀下,一路逃到南宫府中。他身上沾染了“留香久”的气味,便是十里之外的人都能够察觉到他所在的方位,更何况是尖手和尖牙这样嗅觉超群的人物。明远一路上且逃且回忆,孟皎依临死前沾满鲜血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告诉南宫玉韬”。这已经是她唯一的愿望,他自然要全力以赴帮她实现。
    当明远到达南宫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气力衰竭。尖手和金牙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他们都知道今晚关于马庆攀的秘密已经被这个和尚听到了,那么只有除掉眼前这个和尚,才能够免除未来整个豺狼国可能面临的轩澜大波。
    其实对于明远来说,他是一个方外之人。这天下是柴浪国的,是南朝的,是姓马,还是姓柴,对他而言,毫无区别。可是只因为一个孟皎依,这一切就都不同了。
    南宫玉韬本来是给七七开了安神补气的药方之后,回到自己府邸,一则稍事休息,二来也查阅一下,这些年来翻阅过的古籍典文:想要找出,有关这焚情之毒的一字半句。然而他忙碌了半夜却也只是徒劳。这一味神奇的毒蛊,早已不现于人世许多年。他之所以能知道,也是十几年前听他师父南派真人随口提起过一句罢了。
    就在南宫玉韬准备先行歇下之时,忽然听到府内吵闹之声大作。原来是明远,冲了进来。府中护卫阻拦不及,兵刃碰撞声中有人大嚷起来。尖牙与尖手以为,明远这样一个小和尚武功不会好到哪里去。以他们兄弟二人联手的能力,追这样一个小和尚是绰绰有余的,谁知道,不仅是他们两个失算,就连马庆攀、又或者说是柴庆林,都没有想到,明远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明远一人在前,冲过重重护卫的阻挡,径直进入了南宫玉韬所在的内书房。南宫玉韬听到破门之声,抬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清秀和尚冲了进来。
    南宫玉韬看清明远的样貌,眸中闪过一丝微光,他从容问道:“敢问小师傅为何而来?”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到书架旁,搬动了木柄的机关。
    就听到书房外面吱呀之声大作,院中种植的本本花木,忽然间都动了起来,往复来回,将尖牙和尖手二人团团困住。明远看着眼前的南宫玉韬,来不及喘口气歇息一下,便迅速将在暖香阁后的竹林小楼中发生的事情讲了起来。他转述了马庆攀揭露的真相,告诉南宫玉韬,上官千杀祖父和父亲的死是由马家的人设计的,而且柴浪国的国君对南朝怀有不可告人的野心。
    南宫玉韬问道:“那现在孟皎依人在何处?”
    明远听到这声问话,好像忽然间才明白过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南宫玉韬看着明远的神情,心下恻然,大概已经猜到了孟皎依的下场。她听到了这样可怕而巨大的秘密,那讲出这一切的人怎么还会让她续活下去呢!而明远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又重要。南宫玉韬当机立断,唤来魏景然,让他迅速带一队人前往暖香阁后的竹林,寻找可能存留的异样迹象。
    而他本人则立刻起身,准备去上官府与上官千杀一同见证马家罪行的证据。一旦这件事情水落石出,那么师兄与蠢萌小表妹之间的隔阂也就不复存在了。
    见他要走,明远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呆呆道:“南宫公子,她要我传的话我已经传到了。你是要走了吗?”
    南宫玉韬说道:“你在此间少待片刻。”他看了明远一眼,怕他想不开,又说道:“这里有许多古籍孤本,你且在这里看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明远呆呆道:“好。”
    尖牙和尖手被困在庭院外的花木迷阵之中,知道久斗下去讨不了好处。兄弟二人对个眼色,双双纵身跃起,于长啸声中脱离众护卫的包围圈,飞上屋檐,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马庆攀听到尖手和尖牙的汇报,皱起眉头,心里暗叹,他终究还是被孟皎依扰乱了心神,竟然把这样本该死守在心底的话,讲给了两个大活人听。到底是他太过托大了,万一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坏了国君的布局,那他真的是万死难辞。他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也将付诸东流。
    魏景然带着一队护卫赶到暖香阁的时候,只见后面竹林中的小楼正被熊熊烈火包裹着。马庆攀竟然如此舍得,直接一把火烧了那奇香四溢价值连城的小楼,不给来人留下丝毫可以追查的痕迹。
    而上官千杀正在府中,陪着昏迷中的孟七七。
    就在南宫玉韬带着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抵达上官府的一刻钟之前,孟七七颤抖着睁开了双眼。上官千杀本就守在她身旁,时刻注视着她的面容,见她睫毛轻颤,只觉得那睫毛好似轻颤在自己心头一般,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期待和……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心情,既想要放声大笑又几乎忍不住要流出泪来。不过半夜光景,于他,却像是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走了好几个来回。
    孟七七睁开眼睛,就看到战神大人侧坐在床边,正垂眸凝视着她。他眼中的神色温柔到不像样子,让人想起汩汩清泉水上的春光。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战神大人……”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喑哑的不成样子。
    上官千杀柔声问道:“你要喝水吗?”
    孟七七呆呆地仰望着上官千杀,她有些闹不明白,似乎在她昏倒之前,战神大人还是一副要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的态度,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变回那个她熟悉的战神大人了呢?
    孟七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声道:“要。”
    上官千杀到一旁的案几上取了一杯温水,亲手端到孟七七唇边,喂她喝下。七七低头喝水之前,忍不住又看了战神大人一眼,他的态度实在是变得太温柔了些,让她几乎怀疑自己是身在梦中了。
    上官千杀见她小心翼翼地看自己,不禁心中酸涩,柔声问道:“怎么不喝,是水太烫了吗?”
    孟七七忙摇头,咕咚咕咚将一盏白水都喝干净了,这才觉出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连日来吃的苦楚好像在这一刻,都爆发出来了。
    上官千杀见她晃着脖颈皱着眉头,担心问道:“很不舒服吗?”
    孟七七倒还好,她看着上官千杀总觉得战神大人现在对她的态度有些小心翼翼的。就好像,就好像她一夕之间变成了琉璃做的人一样,还是那种说话声音大点都能震碎了的。
    她想了想说道:“战神大人,我没事的。就是……”其实她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也很清楚,前面先有一个月的急行军,后来呢又在京都一个人中箭,后来去明山,赶着见战神大人,又是一场奔波,最后心情激荡之下,身体就撑不住了。但是根本上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的,只要好好休息就没有后患。所以她看到战神大人这小心又担心的样子,觉得有些想笑又有些窝心,于是握住他的手,轻声答道:“我真的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上官千杀这才觉出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了,这样反而容易让孟七七起疑。他不想让女孩知道她中了毒蛊——任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都不会太开心地。
    他静了一静,接过已经空了的杯盏,默默走到一旁的案几边,将杯盏放下,藉此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慢慢走回床边来。孟七七一直安静地看着战神大人的动作。她摸了摸还有些混沌的脑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在山洞里与战神大人的对话,想要问他蠢萌爹现在在何处,然而抬头看了看战神大人这些日子来难得如此和缓的脸色,还是把这问话吞回肚中去了。上官千杀立在原处,正在踟蹰要怎么遮掩过女孩晕倒的真正原因,就听到府门处传来动静。他心下松了口气,走到房门边,遥遥一望,就看到南宫玉韬快步走来。
    南宫玉韬还未走到上官千山跟前,就高声说道:“师兄你随我来,这处地方你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孟七七还躺在屋里的床上,也听到外面变态表哥的声音。她吸了口气,提起声音问道:“要去什么地方?怎么不同我来讲。”
    南宫玉韬走到门内来,笑着看了她一眼,带了点调侃招呼道:“您醒啦?”竟是丝毫看不出异样,同没查出她中毒之前一般态度。
    孟七七下榻,慢慢走过来,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是却也不至于走不动路;然而走到半路就被战神大人扶住了。他掌心灼烫的温度隔着薄薄一层衣衫烤在她手臂上,令她不禁脸上作烧。
    南宫玉韬看着这二人的动作,知道他们多半又该好得如胶似漆了,若是平时倒也能兴味盎然地围观一番,只是今日事情却不等人。
    孟七七定了定神,对南宫玉韬道:“你来得正好……”她本意是想让变态表哥带她到旁的地方去两个人单独说下话,她好问一下她爹娘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没想到变态表哥丝毫不能够体会她的深意。他反倒摆摆手道:“你昏迷刚醒,虽然吃的是表哥我给你开的灵丹妙药,但是你毕竟不是神仙。还是去好好休息吧。”说着示意上官千千杀要向外走去。
    上官千杀顾念七七,稍作迟疑。
    南宫玉韬轻声道:“孟皎依死了,事关当年在定州……”
    上官千杀猛地盯住他,顿了顿回眸深深望了女孩一眼,叮嘱了一句,“等我回来。”便同南宫玉韬快步离开。
    孟七七在后面追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她的思维还停留在昏迷之前的局势里,明明她跟战神大人之间是剑拔弩张的,怎么一觉醒来好像大家又都缓和了关系。她踢踏上外鞋,快步跟到上官千杀身后,扯住他的衣袖。
    上官千杀回身,对上女孩执拗的目光,无奈与心疼掺半,他停下脚步,轻轻摸了摸女孩发顶,柔声道:“在家等我,乖。”
    家!乖!
    孟七七捧着脸,她的战神大人这是……回来了?
    世界好玄幻。
    南宫玉韬一面大步向外走着,一面道:“你只管回去躺着。”
    孟七七又岂是会,别人让她乖乖躺着她就真的会乖乖躺着的那种人。见战神大人和变态表哥都出去了,她这便穿戴整齐,走出房来。
    上官府她其实是熟悉的,当初缠着战神大人来过好多次。还是在她的坚持要求下,战神大人才点头应允这两株垂丝海棠可以种卧房门前。可惜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踏足这府上了,倒是辜负了海棠春光。
    孟七七沿着内院转了一圈,却发现除了几个洒扫的下人,一个平时在军营里面熟悉的面孔都没有。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走出内院,转过墙角,在灯笼的暖光下,就见到一个只看背影也能叫出名字的人。
    “高志远。”孟七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慢慢走过去,手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挪动着。毕竟她大病初愈,昏迷乍醒,身体还是很虚弱的。
    高志原本是倚着墙根,想着自家将军什么时候能下定决心,忽然就听到这声呼喊,顿时后背一激灵,唾掉口中含着的狗尾巴草,端正立直了身子,冲着孟七七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了声好,心里却很是为难,生怕眼前的公主殿下提起皇上和皇后的事情来。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孟七七还真就是为了知道她爹娘的下落而来。
    高志远当然是斗不过她;别说是高志远,就是战神大人,不也常常拜服于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吗?孟七七就这样见到了阔别数月的父母。
    孟狄获乍见到房门打开了,皎洁的月光洒落进来,而后一个娇小的人影走入月色中来。因为那月色并不是很清亮,而夜色又太黑,孟狄获并没能第一眼就认出女儿来。他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顿时鼻子里一酸几乎就要落泪,亏得李贤华女士在一旁捏住他的手臂,才叫他没在高校尉面前出丑。高志远送了孟七七进来,见状知趣地退到门外去了。
    孟七七快步走进来,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一手拉着蠢萌爹,难免还是湿了眼眶。她左右看看,问道:“你们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孟狄获已经是说不出话来,李贤华女士便道:“我和你爹都好。只是担心你,和你的两个哥哥还有大姐,也不知他们在外面都怎么样了?更不知道你这个小闯祸精怎么样了?”
    孟七七笑道:“我们都好好的。”她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高校为,收敛好情绪道:“时间紧迫,咱们不急叙旧。我这里有桩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向爹爹问清楚。”
    孟狄获擦着眼角,连连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就是了。”他只道今生再无见到子女之日了,这一下乍然见了小女儿心情着实激动。
    孟七七道:“也并不是我想问。而是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因此就将在山洞中与战神大人的对话娓娓道来,最后又问道:“爹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对不对?你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她笑了笑,还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然而看到她爹脸上的神情,顿时心中一沉,犹豫着问道:“难道你……”
    孟狄获沉重的点点头,长叹一声,“爹当年的确是昧着良心做了错事。最初几年一直想起来便寝食难安,然而过去的久了当初的人也都不在了,总以为这件事不会被发现,竟然也心安理得起来了。没料到临了临了还是来了这么一出……我倒是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了你们!”说着又要流泪。
    孟七七先是如遭当头棒喝,待稳定了一下情绪又追着问,要她爹一定将实情细细道来。孟狄获也不推辞,便又边回忆边讲述起来。
    孟七七仔细听着渐渐觉出不对之处来,她道:“既然你说那‘蹉跎久’之毒,要三年之期才会发作。怎得到了战神大人口中,却变成他的祖父与父亲穿上官袍,在柴浪国人发起进攻之前的那晚,就暴毙了呢?”
    左右不会超过几日光景,怎么慢性毒药就变成烈性的了呢?这中间一定有问题!她想到这里,心情竟然大为轻松,觉得只要能解开这个死结,便可以与战神大人心无旁碍的在一起了。
    现在她只是担心战神大人不会相信她爹单方面的说辞,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找出证据。证明的确是有人,换了他爹送去的官袍或者是换了上面附着的毒药。虽然说他爹二当中还是做了昧良心的事情,但只要他不是杀人凶手;这件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另一边的上官千杀跟着南宫玉韬,出了府径直往湛北路的暖香阁而去。两人才转上湛北路,就看到那冲天的大火。
    “好干脆的手段。”南宫玉韬嘿然一笑。
    上官千杀却是沉默着向火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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