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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卫只跟着沈恙走南闯北,见识多了,也就没把什么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兴许让他牵挂一些的就是沈恙、沈取,还有钟先生了,顾怀袖这里自是不必说。他笑嘻嘻地跟顾怀袖说话,也吃着下面青黛捧上来的茶果。
    顾怀袖也不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只问他生意上的事情。
    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李卫尽捡着好听的说。
    两个人一直谈到了天色开始昏了,这才往府里走。
    李卫就在旁边送顾怀袖,一路慢悠悠坐在马上,跟在顾怀袖轿子后面走。
    眼见着要到张府偏门这边了,前面斜剌里出来个青衣小厮,又有一封信递上来,顾怀袖坐在轿子里看了,一句话也没说,便让人压轿:“落轿吧,眼见着天晚了,李卫你这里也进来用了饭再走吧,想来也许久没见。”
    李卫怔然了一下,只道:“今日是抽空来拜会您的,手里还有账册要给沈爷看,现下取哥儿应该在府上呢,我就不去了,赶明儿我来蹭您吃一顿。”
    顾怀袖听了,才是有些讶然,取哥儿在府里?
    她想到了张廷玉,又想到了这一对父子,顿时心底感慨万千。
    “那你一路上当心。”
    李卫得了话,这才打马过了偏门,出了巷子口,朝着长安街回去,一直出内城往琉璃厂附近走了。
    顾怀袖回头望了他一眼,忽然问青黛道:“这小子也眼见着长大了。”
    青黛道:“小卫爷是个有孝心的。”
    “我岂不知他有孝心……”
    也不枉白疼他一回,只是如今见着李卫行事,未必没带了几分沈恙的邪性儿,好在沈恙并没有让人人往他那样的歪邪路上走……
    顾怀袖想着,便已经入了府。
    前面人见夫人回来了,赶紧去了一群人通报,前后十来个丫鬟仆妇簇拥着,顾怀袖进了屋里换了身寻常衣裳,才去了后面抱厦里。
    张廷玉正神色如常地跟沈取说话,面上淡淡的模样,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顾怀袖来得巧,正好听见沈取说完了一句“内圣外王”,因随意地往张廷玉身边坐了,只笑问沈取:“难得回来一趟,怎的净被你老先生拉着问这些个无聊的话?”
    沈取瞧一眼张廷玉,却道:“先生问,儿子不好不答。”
    对张廷玉口称“先生”,对顾怀袖则自称“儿子”,这意思,不言而喻了。
    张廷玉自知当初有错,如今能见着沈取平安,也不在乎那么许多了,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到底多几分辛酸苦楚。
    “你回来便好,听人说你去了点禅寺,如今那一处景致还不错吧?”
    顾怀袖点点头,想起当初在点禅寺的种种算计来,也是一声笑:“去了便想起许多的旧事,时辰也合适了,叫人拜访吧。取哥儿是什么时候来的?”
    沈取道:“下午时候来的,也没坐多一会儿,要在京城待许久呢。”
    这倒是跟之前李卫给顾怀袖说的差不多。
    顾怀袖略略地笑过,三个人坐在一张桌边,看着丫鬟们布菜上来,也都没怎么说话了。
    石方走了,府里的吃食也似乎变得难以下咽起来,他留了一小坛用来泡茶的梅花梨花,如今顾怀袖也舍不得拿出来喝,吃着饭却也没了当初那样的享受,变得有些应付起来。
    府里厨子的事情,沈取也听说过,张廷玉更是一清二楚,如今也只有渐渐去习惯罢了。
    张廷玉瞧着沈取,见他也不挑食,不像他娘一样那样精细,道:“倒是个好性子。”
    沈取原没注意,这会儿才明白张廷玉说的是什么,他随口道:“吃什么都差不多,苦的。”
    药喝多了的缘故。
    他看了一眼顾怀袖,道:“倒是会馆那边有新来的厨子,淮扬菜是一绝,前儿廖伯伯说味道还不错,赶明儿我叫来给您尝个鲜吧?”
    顾怀袖搁了筷子,神情倒有些恍惚起来。
    她有些勉强地弯唇,却言:“最近是胃口不大好,哪里来那么多的讲究?倒是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食精致一些比较好。”
    “沈取记下了。”
    他点了点头,而后接了丫鬟用小茶盘递过来的茶漱口,净过手,这才端茶来喝。
    顾怀袖一望天色,叫青黛掏了怀表来看,酉初时候,便问:“今晚可还要去会馆?”
    “自是要回的,不过也不急在一时,外头人都伺候着。”沈取喝着茶,又想起桐城小兰花来,便没说话了。
    张廷玉插不上什么话,也不好说什么,索性坐在一旁听他们母子两个谈,心下是一片奇怪的平和。
    沈取说自己在各地的见闻,偶尔遇到好笑的,倒是也能逗这厅中伺候的丫鬟们笑出声来,顾怀袖只道:“闻说你前阵身子不大好,我认得几个宫里给皇上看病的名医,你何时得了空来,我为你找人看上一看,也好过每日里拿药伺候着,连个舌头都要给吃废了。”
    “两三月都在京中,娘什么时候寻了空,找了人,只管差人往会馆叫我便成,没个事的话必来。”
    沈取笑着,自个儿倒是自在。
    一时顾怀袖有些舍不得他,不过见天晚了,生怕路上误了时辰,便起身说要送他出府门。
    沈取也没推辞,便辞了张廷玉,绕过上房后头,踩着园径里才出来的嫩草,往仪门处去。
    半路上,顾怀袖叹了口气,只道:“你是不肯原谅他么?”
    “也不是。”沈取知道她问的乃是张廷玉的事情,有些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他笑笑,“您也别太担心……成了定局的事情,何苦想那许多?再说,张老先生一向是个能忍能豁达的性子,您心底未必是不恼他的。缘生缘灭皆有定数,我与他注定父子情分淡泊些……”
    哪里那么容易忘记?
    自己的生父几乎置他于不顾,如今能坐在一块儿吃饭,沈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度了。
    “原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如今倒觉得各人有各人的报应罢了。”
    “你心里有数,我也不说。”
    顾怀袖不干涉他的想法,只跟他一道走,母子两个并肩从园子里过去,后面丫鬟们远远跟着。
    “沈恙的事情,我也暂时不想追究,想必你似乎更清楚他的下场,到底……我只怕他的事情连累了你。”
    “有人生下来就是孤独的,比如他;有人生下来则是为了一个死字……我原本算是后者,如今还活生生站在这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您不干涉我的事,我也不干涉他的事情,独善其身罢了。”
    沈取也不知该怎么说对沈恙的感情。
    终究,不是他父亲,却做着他父亲应该做的事情。
    心底到底放不开,也懒得放开了。
    “我眼见着他孤孤单单,只想着能救他一回……可他身上有血海深仇,各有各的打算,我也不知该怎么去劝,索性让他去做,更何况……他也没打算活着走。”
    沈取走着,说着,眼见着要看见仪门了,才站住脚。
    “娘,雍亲王真不是什么良主。”
    “怎的忽然想起这么一句来?”
    顾怀袖想想,天潢贵胄不都那样吗?跟谁不是跟?都已经陷进去了,再说什么抽身出来,未免太迟。
    她这小半辈子,其实一直都在泥淖里,谈何容易?
    沈取想说什么,最后只能低头笑:“或恐有一日,您能明白的。”
    “我一直都明白的。”
    只是时机没到。
    顾怀袖不喜欢坐以待毙,任人拿捏,只是上天给她的差距太大了,以至于她与张廷玉折腾了半辈子,才堪堪上了台阶。
    至于后面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现下这样的局面,保持着就很好。
    顾怀袖的心思,沈取不大明白,只出了门,便上了马车离开。
    马车前面挂着两盏万青会馆的牛角灯,昏暗之中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顾怀袖早早便看不见了,她回身,想起袖中的信,又觉得她还是走在刀尖上。
    回头时候,从园径之中经过,听见石桥底下潺潺的水声,她抬眼,便看见前面花厅花架掩映下头,张廷玉抚着一管箫,似乎想吹,又不知怎的按住了没动,那身形凝在暗光底下,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寒凉。
    一路走到花架旁边来,顾怀袖看见张廷玉垂着头,听他道:“他回去了?”
    “回去了。”
    顾怀袖看着吊着灯盏的花厅,盘碗已经收拾了,只有茶几上摆着两碗冷茶,偌大一个张府,倒觉得有些异常的冷落。
    张廷玉两片薄唇碰着洞箫孔,方吹出一个音来,便觉得调子歪了,于是停下。
    “你没在的时候,四弟妹来找过你几回,说想要给你道歉,你回头若有个什么时间……”
    “人都没了,有什么好说的?唯有个搬弄是非的彭维新饶不过,求我也没用的。”
    顾怀袖岂能不知道彭氏心里是个什么主意?
    石方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再闹上一阵,四爷方也递了消息,让她明儿去圆明园拜见,想来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背地里打着四爷旗号办事的事情了。不过顾怀袖也不惧怕,过了这许久才找她来算账,也算不到什么人头上去,她绕过花架走过来,便坐在那黄花梨木富贵雕漆的圈椅上头,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眼帘低垂:“倒是你,准备插手吗?”
    “……罢了,你要怎么做,只管怎么做吧,你心里痛快就好。”
    张廷玉手指转了那一管箫,终于还是没心思吹,把它放在了桌上。
    “不吹了?”
    顾怀袖笑一声。
    张廷玉道:“何苦来戳我痛处?”
    “怕你好了伤疤,忘了疼。”顾怀袖一点也不留情,笑起来的时候,唇边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梨涡,她眼底含着讽刺,道,“强求不来的,你何尝是这样优柔寡断之辈?他还肯来看看你,你便该觉得自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我本就是寡福之人,你这样说也没错。”
    张廷玉淡淡一弯唇,却抬手将洞箫递给她。
    顾怀袖随手接了,一时也有些恍惚。
    “听什么?”
    张廷玉两手往脑后一叠放,想了一阵,道:“柳三变,玉蝴蝶吧。”
    顾怀袖按了个曲调,只坐在花厅里吹了一曲,待到那一句“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却不由得手指一顿,错了调。她抬眼看他,只道:“想什么?”
    “想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
    张廷玉起了身,虽知与她已有嫌隙,可最懂自己的唯有此红颜佳人。
    他从她手里,缓缓抽了洞箫,道:“我这里也有一曲,你来听听?”
    顾怀袖没说话,只看他站在台阶前面,忽然起了调,初时稍稍平缓,很快却又沉郁起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是苏东坡的一曲《卜算子》,算是今人作的调子,早没了古韵,顾怀袖却道:“你要谋反不成?”
    如今是康熙近臣,说什么“不肯栖”?
    张廷玉手指蓦地一抬,箫声断了,只回头虚虚比了根手指,轻声道:“夫人慎言。”
    他可是想青史留名的张廷玉,对皇帝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顾怀袖懒得搭理他,只夺了那箫,道:“早睡吧,我明儿去圆明园一回。”
    张廷玉却不肯松手,揽她腰到臂弯里,低低道:“去年年底八爷因为送了半死海东青的事情,彻底惹了皇上厌恶,倒是十四爷如今渐渐厉害起来,你找个时间,让霭哥儿离十四爷远些,我怕出事。”
    “霭哥儿还说要跟年羹尧学本事呢,我看还是找个时间打发他回江宁去吧。”
    霭哥儿也该准备着科举了,年纪不小。
    顾怀袖心里有谱,只跟张廷玉一道离了花厅,过了穿堂,朝前面正房去,入了屋,又端了热茶上来驱寒,这才见着屋里暖暖和和,似乎还是旧日模样。
    青黛白露伺候完两位主子,便退了出来,外头上夜的小厮方过去,白露有些看不明白:“青黛姑姑,我怎的老是瞧不明白二爷跟夫人?”
    青黛听笑了,她叹了一声,伸出手指来,戳了白露脑门儿:“前儿阿德才问了我,今儿你又来了,可见都是些糊涂鬼。你啊,还是好生想着找个人嫁了,回头我好找夫人给你说去。二爷跟夫人的事,你少问,也少出去传。这才是正经的过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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