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的会试才结束不久,按着皇帝的惯例,又到了塞外巡幸的时候。
    热河乃是武烈河一个支流,避暑山庄便在热河的西北方向,康熙时常来这里避暑,一般带着宫妃皇子和亲信臣工,还要在这里召见外族时节,联络塞外各族。从热河往北二百四十里左右,便是鼎鼎大名的木兰围场。
    木兰围场设置已有三十余年,过了石片子崖口,进里头便是,南北有二百里,东西方向则有三百里,堪称广大。
    张府这边得了恩旨,便有张廷玉带着顾怀袖跟霭哥儿一起随圣驾往热河避暑,后面自然要跟着去木兰秋狝。
    只是这一次,随扈皇子名单之中没有大千岁与太子,倒是一件罕事。
    三爷胤祉、四爷胤禛、八爷胤禩、九爷胤禟、十三爷胤祥,十四爷胤祯是后面康熙忽然想起来有霭哥儿的事情,原本没想让他跟,临着离京的时候才传来跟着走的。除了这几位颇为要紧的皇子之外,几位年纪不那么大的阿哥也去了几位,顾怀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作罢。
    看着张廷玉抄回来的随扈皇子名单,她只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独独把太子落在京城,她怎么觉得……
    张廷玉只叫她别担心,每回看随扈皇子的名单,顾怀袖都能看出一大堆的端倪来。
    顾怀袖却皱着眉,没有太子,太子如今一点也不安分,康熙将人都带走了,京城之内可谓是空虚无比,顾怀袖只觉得这两年太子也是被逼到了极致。若是这个当口上康熙退位,当了五十来年的皇帝,也该够了,退给胤礽当太上皇,未必不是什么好事。好歹父子亲情,还有得救。当初康熙是一日见不到太子,就要派人嘘寒问暖,而至如今,竟然连带都不想带,可想而知现在是厌恶到什么程度了。
    其实……
    也未必是厌恶。
    去年皇帝与太子便已经闹僵,现在独独将太子放在京城,用心颇有些险恶。
    皇帝的心思,谁能猜得透?
    若顾怀袖所料是真,康熙这是要把自己这个当初最爱的儿子往死里坑。
    别的顾怀袖不知道,只知道太子会被二废,只是早晚的问题。
    如今张廷玉让她别多想,她索性也不想了,只想着这一次出去,倒没哪个阿哥跟自己有太大的仇怨,与八爷党等人更没有什么接触过,她索性只朝着车队后面去找别的几位加恩跟下来的臣工之妇,她们大多都是八旗勋贵出身,与顾怀袖不一样,不过顾怀袖毕竟圆滑,竟然也能跟这些个兴趣爱好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夫人们打成一片。
    五月中离开京城,路上花了近一个月,才到了热河,正是北方天气最炎热的时候。
    六月里的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下来的时候,诰命夫人们都用精致的香扇遮着阳,带来的丫鬟奶娘则忙着遮哥儿们。
    顾怀袖这边的张若霭却是一点也不怕晒,只是远远看着前面已经下马的皇子们,尤其盯着人群里的十四皇子胤祯看。
    毕竟当初,张若霭远远见过胤祯一面,现在都还认得他。
    一心念着自己火铳的张若霭,很快被他娘发现了野心,接着就挨了他娘一巴掌:“出门的时候说过什么,你都浑忘了不成?”
    张若霭连忙立端正,文雅地朝着他娘笑了笑:“娘,儿子知道。”
    张若霭在家学里的时候态度都很端正,外物不动其心,不过火铳这东西例外。
    毕竟是件稀罕物,民间的鸟枪怎么能跟火器营的东西相比?
    十四爷用的还是俄罗斯那边过来的枪,看得张若霭眼馋不已。
    顾怀袖拉着张若霭朝前面走远了,眼见着跟众人一一告别,暂时分到自己的屋子里了,才按着张若霭,叫他坐下:“出来的时候,便说过了,热河这边动不得火铳,即便是十四爷也不敢动的。”
    如今胤祯乃是固山贝子,四十八年与雍亲王那一批一起封的,自十三爷不大得皇帝的喜欢之后,胤祯便逐渐爬了上来。
    现在顾怀袖便是在疑心,若没有霭哥儿这一出,胤祯是不是能随扈出来?
    又是一个不得而知。
    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得而知,对顾怀袖来说太难了。
    她索性不去想,只把自己儿子的事情给管好才是。
    张若霭听了便点点头,道:“那娘听儿子背书吧?”
    “你去拿书来,娘给你对着便是。”
    顾怀袖笑着应了,便看霭哥儿去带来的小书箱里面取书,过来交给顾怀袖,竟然已经是一本《左传》。
    听着霭哥儿背书,日子也去得快,霭哥儿每日里巴望着离开热河,可最热的时候还没结束,估摸着要待上一阵子,老在屋里也不是什么办法,顾怀袖只能带着霭哥儿出去逛逛。
    避暑山庄外头的荷花很美,映日接天的一片,竟然瞬间让顾怀袖想起江南的景致来。
    外头也有人正在水榭之中赏花,见了顾怀袖来,便连忙招呼她:“张二夫人,你难得出来一回,快来陪咱们钓会儿鱼。”
    顾怀袖心说这里能钓到什么鱼,不过看亭中还有几个梳着旗头的宫装丽人,一时也没辨明是谁,只认出一个是雍亲王侧福晋年氏,在众人之中堪称是鹤立鸡群。不是旁人不够美,是她太美。
    闻说年氏颇得胤禛的喜欢,虽然说雍亲王信佛,很通禅理,又有些禁欲,可真正对上美人也是毫无办法。
    约莫是如今胤禛越发地重用年羹尧,加之年氏样貌确实不错,索性宠幸得厉害,现下只看年沉鱼的气色便知道日子不错。
    不过远远瞧见瞧见顾怀袖来,年侧福晋却是微不可见地拢了一下眉头。
    胤禛嫡福晋那拉氏身体不大好,不能长途劳累,这才有年氏陪着来。
    顾怀袖只看了随扈皇子的名单,女眷们这边张廷玉也不好抄,倒是顾怀袖最近听霭哥儿背书糊涂了,竟然忘记打听这些事情。
    不过好在经过的事情不少,现在被人招呼了,便转了方向朝着那边去,微一躬身:“给几位主子们请安,见过各位夫人。”
    年氏没发话,亭子里还坐着三阿哥的侧福晋,也轮不到年沉鱼来说话,她只拿眼看着顾怀袖,这一看却是微微地皱了眉。
    年羹尧说得不错,美人都会迟暮。
    顾怀袖虽还是艳色不减当年,瞧着通身气质也逼近干净通透,可眼底却透着一种岁月流逝之中磨练出来的老辣和精明。还记得幼时见到她,颇还带几分少妇的娇态……
    如今一想,竟恍如隔世。
    众人忙叫她起来,问她钓鱼不钓鱼,顾怀袖摇了摇头,道:“不会。”
    “那要不咱们下个棋吧?”又有人建议道。
    顾怀袖摇摇头:“各位主子夫人只管下吧,我看着你们下。”
    “怎的了?你又不来?”众人又疑惑了。
    顾怀袖微微一笑,难得带了几分腼腆,两眼眯着,只道:“说来惭愧,围棋臣妇是不会的。”
    “那找副牌来推,这你总会了吧?”
    “……”
    顾怀袖都不大想说了,眼看着众人都望着她,她还是摇头:“这个真不会。”
    得,众人都被她给无语到了。
    “不知道张二夫人您会什么?”
    “……什么也不会。”
    顾怀袖只是说着好玩,怎么可能真的什么也不会?
    她也就是犯懒,索性这么将就着,巴不得现在拉着外面还在看荷花的霭哥儿走呢。
    众人一听她什么也不会,顿时暗觉扫兴。
    都说张廷玉是个油盐不进的,他媳妇儿也是个油盐不进的,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正好呢!
    年沉鱼只在一旁坐着,听见顾怀袖连道了四声“不会”,她只掩唇一笑,揶揄道:“二夫人什么也不必会,只要能往这里一坐,会美便成了。”
    吓,这仇恨给拉的。
    顾怀袖失笑,知道年沉鱼只是跟她开玩笑,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道:“知道的以为侧福晋主子是在揶揄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自夸呢。”
    众人立刻都笑了起来,年氏这话原是明褒暗贬,说顾怀袖就长得好看了,可现在被顾怀袖这么一打趣,又把这句话按在了年氏的脑门子上,可不是“自夸”吗?
    气氛一时轻松起来,顾怀袖脱不得身,只能坐了。
    掐指一算,已经是六月下旬,康熙在行宫内距离寝殿不大远的凉亭之内设宴,伴着妃嫔皇子近臣内侍,顾怀袖等人也得了恩宠,能陪于末座。
    远远地,顾怀袖就看见了坐得离康熙很近的张廷玉。
    那一圈坐的都是南书房里伺候的近臣,除了张廷玉之外还有上首些的李光地,下面也有跟张廷玉平级的南书房翰林赵久恒等人。
    自打离开京城,康熙的脸便一直绷着,今日忽然设宴,似乎是心情开朗了一些,李光地老病乞休不得,这一回跟来,康熙的脸色一好,他的脸色自然也好了起来。
    太子那边似乎没有任何的异动,康熙没有带太子出来,就是为了试探太子。
    对康熙来说,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怎么能不高兴?
    总归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儿子,康熙也舍不得,只要太子还孝顺,不在下面使手段,太子的位置他还是能够稳稳坐着的。
    念头刚刚这么一转,便勾了个笑出来,康熙举杯,与群臣共饮,正准备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叫这里的文臣们都来展示一番才学,没想到才刚刚叫人吟诗几首,那酒牌就递到了张廷玉左手边那个赵久恒的手里。
    击鼓传酒牌,酒牌停在哪里,便由谁作诗。
    赵久恒也供职南书房,与张廷玉还算是熟悉,此人文采亦是不错,开口便吟了一首与月有关的诗,赢得满堂喝彩,康熙大声叫好,赏赐他一柄白玉如意,便要叫人继续击鼓。
    没料想,祸事便在这个时候出了。
    赵久恒躬身一礼道:“皇上,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一听都知道要坏事,张廷玉也与赵久恒认识,想要出声提醒,却没想到康熙已经开口:“哦,有什么话?你说吧。”
    赵久恒闻言,便立刻道:“微臣来热河之前,曾经听见沿路百姓们议论太子——”
    “……”
    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康熙脸上之前的笑容就全部变了,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将此人给生吞活剥。
    拿在手里的酒盏,只被康熙一瞬间摔在了地上:“好一个大胆的乱臣贼子!来人把他给朕拉下去!杖责四十!”
    众位大臣立刻跪下俯首,战战兢兢,根本不知道这个赵久恒何处触怒了康熙。
    张廷玉却是知道,康熙最近听不得太子的消息,一旦听见就会失常。
    晚年的康熙,猜忌心更重,甚至喜怒不定……
    赵久恒大喊着“冤枉”,却还是被拖走了。
    又一场宴会,就这样还没正式开始便结束了。
    当晚,京城那边就有人传来了消息,康熙半夜于寝殿之中召集了自己的心腹重臣,密议至第二日,张廷玉便在此列。
    顾怀袖隐隐约约闻见了血腥味儿,却是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边动了什么手脚。
    奇怪的是,六月底的热河,出奇地平静,甚至七月,他们还出发朝着塞外,去木兰围场秋狝。
    兴许真正高兴得起来的人就只有张若霭一个,早早地跟康熙讨了恩旨,就跟着康熙的近侍学起了火铳,胤祯只远远看着这小子摆弄那火铳一路,偶尔借张若霭却能跟张廷玉搭话,张廷玉推太极,从来没一句实话。
    现在真是什么皇子都起了心,连十四爷都掺合进来了。
    自八爷失了势之后,八爷党便开始扶持十四爷了。
    这一点,张廷玉一清二楚,只做不知。
    木兰围场的秋天,也快到了。
    顾怀袖也静静等待着,树叶掉下来的时候。
    她出了帐,抬头这么一望,草野之中已见得一片片枯黄;而在最靠近中心的黄顶子帐殿外头,雍亲王一脚踩住一只蚂蚱,便笑:“这小东西还蹦跶着呢……”
    张廷玉见了,也笑:“蹦跶不了多久了。”
    回过头,胤禛仿佛才看见张廷玉,只道:“里头皇阿玛正传张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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