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自走四爷的,张府这边却是一下忙碌开了。
    周道新任上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张廷玉只怕安徽这里还摆不平事情。
    不过他本是京官,来这里上任能管好一方百姓已经不易,更何况江南官场一向是盘根错节,河道连着漕运,漕运连着盐政,处处关联紧密,若真要追究责任,周道新却不算是很严重。
    张廷玉想着,已经带着人进了张府,往厅中坐下。
    每年赈灾官府都要向大商人们筹募,自然少不了沈取的出力,年纪虽然小,可坐下来的时候气质已经沉了,倒是沈取吊儿郎当地坐着没个正形,全像是来看戏的。
    顾怀袖只到了后院,也不需要怎么张罗事情,前面伺候茶水有丫鬟,她只是接了后面阿德拿来的账本。
    张英做官多年,更别说后面还有张廷玉,张府这边也有不少的米,县衙钱谷师爷来,先划了五百石走,估摸着先把人给稳住了,再慢慢合计还需要多少。不过很快顾怀袖就不需要了,白露以前没见过李卫,听了外面人来报,只觉得奇怪,过来顾怀袖面前,便道:“夫人,外头有个说是您干儿子的人要见您?”
    “……李卫?”
    顾怀袖这才想起方才在马车里的时候。沈取说小卫爷还在后头,想必这一次赈灾运粮过来,还有李卫出力。
    她想都没想便道:“叫人带他往二爷那边去,取哥儿他们都在议事。”
    丫鬟低头应了声是,便又去前面通传了。
    顾怀袖看了看账本,心道还好朝廷那边早就有部署,想必桐城不过是其中一个点,水灾必定不止桐城一处。
    沈恙这辈子兴许都没做什么好事,唯独凭借财力做这样的事情,算是信手拈来。
    整个江南现在是他最有钱,他一个人明着做官盐,暗地里做私盐,官黑两道通吃。也许是商人贪利的本性,也可能是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做,总之顾怀袖不大清楚他的野心到底在哪里,兴许是与她和张廷玉一样吧?
    她低头看了看账本,扒了把算盘出来算账。
    前面沈取已经在跟县令王岩谈事儿了,他们这里的人乃是周道新那边派过来的,因为衙门人手不够,官兵都派去了灾情更严重的地方,索性沈氏父子已经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于是拜托了他们直接带人来。到底周道新也认识廖逢源,有这么一个中间人在,不会出什么事情。
    现在县令王岩还不知道钦差已经到了桐城,更不知道他那乱糟糟的县衙里已经有了贵客。
    胤禛胤祥两个人骑马站在县衙前面,只摇头叹了口气。
    胤祥道:“桐城的灾民竟然出乎意料地多……”
    “县令哪儿去了?”
    胤禛下意识地朝里面看着,县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有个差役奉了钱谷师爷的命回来取东西,路过正好听见这句话,便笑道:“到张大人家谈事儿去了,灾民占了县衙,这会儿没办法谈,运粮的人也到了,你们有什么冤仇过一阵再来报吧。”
    “……若我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呢?”
    原本胤禛听着前半句还挺好,这会儿忽然之间听见这差役的后半句,心底便是冷笑了一声,故意出言试探。
    差役见他们两个虽然骑马,可也不是什么威猛神骏的马,大夏天还穿得严严实实,不过看着也就是普通的料子,约莫是两个来告状的穷鬼。“现在奔差爷没时间搭理你们,快些滚,好言好语地说你倒是不听,回头别怪本差爷办事不留手。”
    说着,竟然抽了胤祥那一匹马一巴掌。
    胤祥好笑地勒住马,看那差役走了,才道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胤禛则调转马头,“人杰地灵……没看桐城出了多少人吗?今科戴名世,上一科的方苞,还有张家一家……”
    “四哥,咱们往哪儿去?”胤祥没反驳,只问了一句。
    胤禛道:“找个客店先投宿,看看情况。”
    说着,便真的找客栈去了。
    与他们同来桐城,却先进城一步的李卫,这时候已经上了张府了。
    他的习惯就是先找自己的干娘,没想到却被带来见二爷跟沈爷,见着众人,还有个县老爷,李卫赶紧行礼。
    县老爷早听说这是张廷玉认了干儿子的,哪里敢受这个礼,只将李卫扶起来,忙道:“赈灾事大,赈灾事大,非常时期不必行礼。”
    李卫看了沈取一点,沈取眉一挑,眼神闪一下,借着喝茶的机会略一颔首,李卫这才辞了礼。
    张廷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也不多言。
    他们这边安排好了事情,李卫这边的粮也到了,索性直接带着往城南道观去。
    张若霭半路上见着取哥儿,这会儿听见人说赈灾,也想跟去看看。
    张廷玉并没有阻止,多看看人间疾苦才是好的。他只道:“半路上跟着走,不许擅自走动。”
    见着张若霭点了点头,张廷玉这才与王岩带着人过去。
    他们在外头忙碌了许久,还要派人布置搭建粥棚。顾怀袖知道他们即便是这样人手也不够,除了赈灾之外还要防止瘟疫,若开始死人事情就不妙了。她让人带了重金,去城里叩开每家医馆的门,请了人说好到粥厂那边救治灾民,顺便熬一些防时疫的汤药,给现在看着还没病没灾的人喝。
    等吩咐完这件事,顾怀袖埋头将账给算完了,便是一皱眉。
    这颇有种毁家纾难的感觉了,当初回来奔丧可没带那么多钱,“罗玄闻”那边过来的一向都是银票,关键时刻还是米管用。
    现在这时候,有钱也买不到米。
    商人的作用,往往这时候才体现出来。
    士农工商,好歹还入了流,扬州大盐商跺跺脚,朝廷都要跟着抖一抖的。
    “青黛,叫厨房那边准备着好酒好菜,一会儿爷们回来了,时间必定不早,给他们备下吃食,免得人困乏着。”顾怀袖合上了账本,又道,“客房那边可打扫出来了?”
    “已经着人打扫了,铺好了被褥,只等着几位爷回来下榻。”
    青黛这边的顾虑也很周到,顾怀袖想了想,似乎也没别的事情了,便自己去榻上卧了一会儿。
    爷们回来得很迟,倒是霭哥儿回来得很早,人来通传的时候,顾怀袖才刚刚睡醒。
    “霭哥儿跟取哥儿一起回来的,说是似乎脸色有些不对,沈爷那边问过了,又一时走不开,便让人送了他们回来。”
    “我去看看。”
    顾怀袖起身,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头发,便朝着客房那边去了。
    进屋的时候霭哥儿正朝着外面跑,“叫个大夫来看看比较好。”
    后面沈取笑道:“不必,只是有些头晕……”
    他只是这几日赶路累了一下,病情倒是没大碍的。
    顾怀袖进来,便道:“左右请个大夫来比较稳妥,不过……”
    不过现在大夫大多都已经被派到灾民那边去了,顾怀袖也是没想到。
    沈取起身给顾怀袖躬身行礼:“学生见师母安。”
    这孩子,这时候了……
    顾怀袖叹了口气,按他坐下来:“你爹自己不会忙活事儿,怎么把事情都给了你?”
    “不是爹要给我的,是我自己要做……”沈取笑笑,只从自己身边挂着的荷包里抖了几片核桃仁出来,看着小小干干的一片,说完话之后便咬了一口,又道,“他手里的生意也忙,留下的茶布米行,早就是有人管着了的,利落的一张大网,我不过是执网人。”
    这倒是真的,当年沈恙就说过,若是下面的生意没了他就不能运转,还要下面那些人来干什么?那沈恙也就不称之为沈恙了。
    顾怀袖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若霭便挤了上来:“刚刚我看灾民上来要吃的,我的糖糕都给他们了,好哇,你兜里竟然藏着东西!太坏了……我也吃一颗。”
    说着,张若霭抬手就拿了一瓣核桃仁,却把顾怀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张若霭已经把核桃仁一把塞进嘴里了,紧接着整张脸就皱到了一起,跑到一边吐起来:“咳咳、咳……好苦……这是什么咳……”
    沈取抿着唇,一下没忍住笑出来,不过舌尖回味得一刻,却没觉出苦来,只道:“定然是你方才吃了糖糕,所以舌头甜了。”
    这是从文玩核桃里去开出来的核桃仁,一对核桃千百两银子是寻常,更有甚者直接从狮子头里开,为的也不过是取这小小的两瓣核桃仁。别看沈取这么小小的一袋子核桃仁,真要论起来,算银钱这得上万。方才霭哥儿吐掉的,也是千儿八百的银子。
    这核桃仁,前期用来作药引,如今却是用药给腌炒之后,再拿来吃。陈年的核桃一般干涩,里头的东西味道怎么可能好?
    霭哥儿不信邪,只上来掰住沈取的手,重新挑了一瓣,递给顾怀袖:“娘你尝尝?”
    “周大夫说这是驱寒补身的,寻常人也吃得。”
    沈取之前没阻止霭哥儿,也是这个原因。
    他眼底带笑地看着顾怀袖,仿佛是在度测顾怀袖到底敢不敢吃,不过又带了一种奇怪的探询意味。
    顾怀袖接了霭哥儿手里的一瓣核桃仁,只觉得沈取这眼神太有意思,活脱脱另一个沈恙看着她。
    她只将核桃仁含进口中,辛苦的药味儿立刻传了满口,味道古怪至极,难吃到了极点。核桃的味儿本来就是苦的,更何况这用药炒过的?顾怀袖心生了怜悯,慢慢将核桃仁都嚼碎了吃,许久才道:“霭哥儿定然是吃糖糕吃多了,这核桃仁也就是寻常文玩核桃模样,不算是很苦。”
    沈取忽然笑出声来,他似乎是遇见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只将最后一瓣核桃仁含进嘴里,两眼眯得弯弯的,眸子有些发亮:“师母待人一向都是这样菩萨心肠的吗?”
    这孩子太聪明了。
    顾怀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才好,只回避了这个问题,道:“你身子不要紧吧?”
    沈取含笑摇摇头,还是看着她:“不打紧,习惯了。您喝杯茶吗?口里苦得慌吧?”
    “……”
    顾怀袖有些恼,不过又想笑。
    她发什么善心怜悯沈恙的儿子?
    沈取脑子太聪明了,又有一个机关算不尽的沈恙,她只叹了一句:“多智而近妖……”
    沈取给顾怀袖倒了一杯茶,看了看霭哥儿,霭哥儿目光在他娘跟取哥儿之间来回地逡巡,似乎没明白他们打什么哑谜:“到底是我糖糕吃多了,还是那药真苦?”
    顾怀袖与沈取异口同声道:“你糖糕吃多了。”
    霭哥儿瘪了瘪嘴:“那我明儿不吃糖糕了……”
    沈取递茶给顾怀袖:“师母喝茶。”
    顾怀袖接过,只道:“赈灾不知还有多久,这几天外头客栈基本也不住人,桐城地方小,你们出去晃着不大好,还是住在张府,有个人照顾。这边客房都打扫好了,一会儿你见了你爹他们回来只管通报一声就是,你爹的房间就在旁边,有事他也可照应你。”
    “师母还没回答沈取之前的问题,您待人一向都这样菩萨心肠吗?”
    沈取着实好奇,他看着顾怀袖眉眼,又想了想园子里父亲那些姨娘,终究还是觉得父亲的眼光是被张二夫人这一张脸给养刁了。
    顾怀袖喝了一口水,满嘴都是苦味,喝了茶之后竟然更苦,只把那眉头拢起来,道:“你师母蛇蝎心肠,刁妇者一,皇上骂过的。”
    听了这话,沈取只端着茶杯,来回地晃着,看了一会儿茶杯,又看了顾怀袖一会儿,那目光是毫不遮掩的打量。
    他没说话,顾怀袖却能感觉到这种打量。
    她不大舒服。
    “把你的眼神收回去,你不是你爹,别跟着他学。”
    “……我没跟他学什么……”
    沈取暗笑,也埋头喝茶,回看天色已经不早,便道:“师母早些去忙吧,一会儿我爹回来若是撞上,想必又要吃您一顿排头。”
    去年在龙眠山的甜汤,未必没有古怪,更何况还有先头一杯茶在。
    虽则他爹甘之如饴,可沈取想着,师母不一定愿意见他父亲。
    顾怀袖只缓缓起身,忽然想起日后,若是沈恙因为私盐那边的事情出事,这孩子又该怎么办?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结果,顾怀袖索性道:“他们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你自己先歇着,脸色太白,免得你爹回来又闹心。”
    沈恙这几年不知闹心过多少回了。
    沈取听了只埋了埋头,忽道:“为什么我父亲有那么多的姨娘,却没正妻,我先生只有一个正妻,却没姨娘?”
    破小孩儿每天脑子里转的都是什么呢?
    顾怀袖已经懒得回答了,只道:“问你父亲跟你先生去。”
    “不用问沈取都知道答案的。”
    因为那答案是同一个。
    他捏着荷包里装着的核桃仁,便听得“啪”一声轻响,是炒制过的脆核桃片被他给捏碎了。
    虽然很想问一句,师母为什么不改嫁,可想想又觉得若是问了,张二夫人不会把自己怎样,他爹先要揍他一顿,便不吭声了。
    顾怀袖没搭理他故弄玄虚的话,出了门,绕过中庭,却是忽然将手上一把和田玉镯子摔了下地,砸了个碎,“沈恙教的这是什么儿子!”
    她压抑着怒气,身边的丫鬟们个个不敢言语。
    阿德方过来就被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来:“夫人,四爷跟十三爷说想要来咱们府上住一晚上。”
    “来了那么多人,哪门子的四爷跟十三爷?来个人就是爷了不成?”
    顾怀袖气头上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听见外头胤祥一声轻笑,这才头皮一麻。
    煞星爷来了!
    她眼瞧着那两位爷如入无人之地,竟然直接打外头进了中庭,一下就过来了。
    胤禛没料想这几年不见,门下奴才还长脾气了。
    虽是一身布衣,可他如今已然是雍亲王,气势更沉,人往那儿一站,却是面无表情:“张二夫人瞧瞧,咱这里兄弟俩,算不算爷?”
    顾怀袖才是暗道倒霉,一躬身利落地行个礼:“给四爷十三爷请安。奴才莽撞,最近人多,没料想四爷十三爷都来了,还请二位爷恕罪。”
    “起吧。成日里跟吃了火药一样。”
    胤禛随手一摆叫她起,老大爷一样绕过顾怀袖,抬脚就进去了。
    胤祥想笑又不敢笑,瞧着张二夫人那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忍不住暗爽起来。
    顾怀袖却是在心里骂,这两位爷端的就是一点也不靠谱!
    她起身之后,见阿德还在一旁愣着,深吸了一口气,才道:“给这二位爷准备下榻的地儿,府里客房都打扫出来,怕是要来不少人了……这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往桐城来?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现在还就是乱成一锅粥,四爷十三爷是下来查河工和赈灾的,这边沈氏是官商赈灾来,张廷玉这是遇到突然的情况没办法了,所以只能开府门迎客。
    顾怀袖想着,又道:“怕还要添碗筷桌椅,一会儿二爷回来悄悄告诉他,别告诉了旁人。这两位爷微服出来的,先别漏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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