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丫鬟叫白露,生得瘦瘦小小,不过腿脚很利索,二爷与夫人喊着去办事是从不磨蹭,一直很得青黛的喜欢。
    她在外头叫了一声,里头的石方说了一句“等等”,白露就站着了。
    一会儿石方的徒弟端了个青瓷大腕出来,里头盛着汤,看着汤色鲜亮,却没任何的油气,上面点着些葱,白汤青葱,煞是好看。
    白露见着这汤就喜欢,暗道夫人好口福,一连声地谢过了石方徒弟,这才用盘端了朝着正屋里去。
    才出了年节,可正月里年味儿还浓,更何况张府多了两个娃娃,人人面上都带着喜气。
    一路上跟白露道喜的人都不少,人们见着青黛姑姑喜欢她,心知打画眉蹊跷没了之后,夫人身边另一个掌事丫鬟的位置就空了,一直也没拔个人起来。一开始人人都巴望着,可青黛与顾怀袖老不见动静,便都以为约莫是不会再有掌事丫鬟了。
    可现在看着白露得了顾怀袖跟青黛的喜欢,便明白过来,不是不会有,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索性放着罢了。
    只是白露自己还不清楚,她照样勤勤恳恳办事,闲了也跟青黛姑姑说说笑。
    顾怀袖生产之后,二爷办了一件漂亮差事,皇上的赏赐也下来了,绫罗绸缎、玉器、银器、金器、西洋钟、西洋镜,甚至有千里镜,甚至还有时兴的宫花,宫里面的御酒……
    恩宠日盛,于是张府的门槛也快被踏破。
    四十七年刚开头,又要开始简拔各省乡试的主考官,早上二爷升官的旨意伴随着赏赐一起下来,被提为掌院学士,特赐三品,令加夫人为诰命三品淑人,赐了一套服制。
    顾怀袖尚在月子里,无法跪受,旨意之中只叫张廷玉代接了,这才算是热闹过了。
    一过年就加官进爵,白露听青黛姑姑说,二爷的日子似乎又顺遂了许多。
    各府的后院里也都来巴结,各位皇子不好明着送礼,这时候各府的内眷便派上了用场,满汉大臣少有不记挂着张廷玉的。
    至于翰林院之中,二百余翰林更是眼巴巴地望着放出去当考官学政,也都来送礼。
    这几天的礼已经收了不少,原来的库房太小,又换了个大的来堆,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些送来的东西,只怕是白露都叫不上名字来。
    现在端着汤,没一会儿便到了屋前,旁边的丫鬟小兰给她掀了门帘,白露道谢,进去便道一声:“二爷,夫人,汤到了。”
    顾怀袖还躺着,看着正月。
    正月要比她孪生的哥哥瘦一些,小小的脸盘子,眼睛亮晶晶的,前阵子吐奶,小孩子偶有这样的毛病,也只能将养,最近才好了不少。原本上官辕与孙连翘都说过,顾怀袖这一胎因为在江南奔波的原因不是很稳,生下来的孩子有些弱也在常理,所以开了一些温养脾胃的药,照旧倒给奶娘喝。
    正月睁着眼睛看顾怀袖,此刻顾怀袖素面朝天,眼神也是一派的温然,听见汤来了,便让人端进来。
    白露笑道:“今日是做的清淡的乳鸽汤,说是您月子里不宜吃太重的味儿。”
    张廷玉也看见了,只把刚刚睡熟的除夕给奶娘抱,自己上来给顾怀袖盛了一碗,上来喂她喝。
    “原以为还能过个好年,没想到平白出这样的事情,倒是年前年尾都在忙碌,没个完了。”
    “昨儿孙连翘来走了一遭,无意之间与我谈到了周道新。”顾怀袖自己喝了两口,只懒得动,不过这样喝着着实不喜欢,还是将自己的手从温暖的被窝里拿出来,自己从张廷玉手里端汤喝,“别顾着我了,你自个儿也喝吧。才从宫里交了卷宗回来,也不觉得冷么?”
    张廷玉笑笑,到了桌边,拿了个小碗盛汤,只问:“孙氏与你说什么了?”
    顾怀袖手指蹲顿了一下,看着勺子里的汤,只叹气道:“你与周道新之间,因着这件事起了龃龉吧?”
    “……或许。”
    张廷玉小口地吞着汤,只望着那还在摇曳着的珠帘,声音沉沉地。
    原本张廷玉与周道新乃是旧识,两人一样地兴趣相投,却没想到今日之张廷玉,为高官厚禄名利权势,而甘办冤案。周道新自己对此是无能为力,可到底知交两个,想起联手办的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时候。不用时日久,就是现在就不想看见了,周道新还没十五,便向着皇帝自请外派出去,往安徽那边填缺了。
    前面刚刚办了南明乱党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结果昨日朱三太子还没凌迟,周道新便已经递了折子,说要外派。
    外地的官员自在,可哪里有京官气派?
    只是,这是周道新自己的选择,离开京城了,兴许就懒得想起这件事了。
    闻说李臻儿因为这件事跟周道新闹了起来,甚至都派人找到张廷玉府上,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了,没想到半路上竟然被人截了回去。周道新府上终究还是没人来张廷玉这里。
    他是自己有心结迈不过去这一道坎,所以选择自己走。
    有时候文人不适合当官,真正当官的本质上都不是文人,而是政客。
    张廷玉是后者,不是前者。
    听见顾怀袖今日说此事,张廷玉将眼睛闭上,过了许久才睁开:“我父亲与我说,为官之道,在于忠、贤、愚……如今我想着,似乎对我不大适合。到底做官怎么做,却是难说了。”
    顾怀袖已然喝了半碗的汤,沉默半晌,只言道:“寻常之世,世人面皆不厚,心皆不黑,所以厚黑者有为之;非常之世,世人有面皆厚,有心皆黑,厚黑之极致者可有为,然则终难抵面不厚、心不黑者。”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张廷玉放下了碗,只回头问了这么一句。
    顾怀袖只道:“你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所有人都面厚心黑的时候,脸皮最厚心子最黑的那个固然能成事,可品行端正的人方能成大事。
    厚黑厚黑者,亦是随机而变。
    张廷玉岂能不知晓这个道理?
    只是方今之世,到底是寻常之世,还是非常之世?
    张廷玉也不明白了。
    他看奶娘早将除夕放回了小床上,便坐了过去,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额头,结果一看到自己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血气都不曾退的手,还是别给孩子招来煞气的好。
    张廷玉思绪有点乱,他回头见顾怀袖还拿着汤碗,便问她:“还喝吗?”
    “不喝了,口里淡着没什么味道。”
    顾怀袖把汤碗递给他,又道:“翰林院那边你放了?”
    “放了,让八爷欢喜去吧。”
    现在八爷刚刚拿回翰林院的掌控权不久,正在最得意的时候,只可惜他不知道,这不过是张廷玉驱赶着虎狼相斗罢了。
    翰林院好不容易被张廷玉握到了手里,怎么可能轻易扔掉?
    怪只怪,八爷对自己太自信,又是曾经掌控过翰林院的人,一点都没提防。
    张廷玉微微地一笑,便将手里的碗放回了桌上,叫了白露回来端。
    白露躬身进来,又将汤和汤碗收拾了端走。
    她照着已经走熟了的路,把手里的盘碗端回厨房去,见着石方站在灶台旁边,也没打扰,若是碰着石方师傅想菜谱,回头还要挨骂。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了,石方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晃过一下。
    他手里摊着四十五枚铜钱,被他两手换着,用右手大拇指推了五枚到右手,左手掂着着五枚铜钱,而后朝着还燃着火的灶膛里抛去。
    铜钱落入火中,却不会像纸钱一样烧起来。
    一抛,二抛……
    五枚铜钱五枚铜钱的,一直到了最后五枚。
    石方轻轻地翻着掌心之中的铜钱,听着着别样的声音,心里却是一股巨大的悲怆。
    九五之数,断送在他手上。
    朱家的天下,早已尽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是妄想。
    他轻嘲地一勾唇,却将手里的铜钱朝着火里一抛,便像是将自己这辈子什么最要紧的东西都抛了出去一样。
    石方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庙堂何其高也,而人处庙堂之中,与他在这一隅小天地,又有什么区别?
    石方看着膛中火,一颗心却已经是那火底的死灰了。
    两个小徒弟搓着手从外头进来,一个笑道:“外头的雪又堆起来了,可下得大呢,哟,白露姑娘把碗碟放回来了啊?”
    另一个也喜滋滋地:“说起来今年可得了不少的赏钱……哎,师父,你怎么在火膛子前面站着?”
    “没事,只是冷得厉害,所以烤烤火。”
    石方拍了拍手,往回走,他道:“把案板上的东西给收拾了吧,晚上做些别的吃。”
    “哎!”
    两个徒弟对石方那是要多服气有多服气,石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于是两个人忙碌了起来,不过石方却从屋里走出去了。
    “赶紧把炉子上的锅端起来,里头汤都烧干了。”
    “哎哟,我的姥姥,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也觉得奇怪不成?”
    “往常一锅汤熬到时辰,就被师父给端下来了,这一锅竟然还放着……”
    “怪事,下头那碗也是,明明已经盛好的汤,又说咸了给倒掉,以前从没说调不好味的。”
    “你也知道,师父冬天里头怕冷,有时候冷得厉害切菜都要先烤烤火呢。”
    “什么时候我也能跟师父一样就好了。”
    “做梦去吧,咱们师父可是要给夫人做一辈子菜的人。”
    “迟早有一天呢?”
    “拉倒吧……”
    ……
    两个人说着,只看着潲水桶里方才倒掉的一碗白汤,又把方才的细瓷白玉般的大碗拿到水里洗干净了,这才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回去。
    石方已经走得很远了,厨房前头有杏树和槐树,冬天里都光秃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里,只是忽然想这样信步走走。
    石方想,他这冬天都没病过,没想到冬天的尾巴上,春天的树梢上,却是要病一回了。
    眼前都有些发昏,可他还是往前,要顺着园径往偏门走。
    孙连翘下午才来看过顾怀袖一回,又给带了顾贞观的话,这才要离开。
    没想到,刚刚到了偏门口,便瞧见了石方的影子,倒是有些好奇:“这不是你们府里石方师傅吗,这么冷的天,往外干什么去?”
    “兴许是出去散步吧。”丫鬟们也不懂,随口回了一句。
    孙连翘笑:“菜市口才割了人,有什么可散步的?”
    她想着,便已经出了府,上了轿子。
    可孙连翘没有回去,只去四贝勒府的偏门等着,今儿去看顾怀袖一则是顾贞观那边想着,二则是孙连翘顺路。
    林佳氏那边的药该用完了,孙连翘也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只敢偷偷配药,交给四爷。
    宫里的事情,孙连翘不敢多问,这件事也从来不给顾怀袖说。
    若是告诉了不该告诉的人,回头走漏消息,谁也担待不起。
    虽说四爷挺信任顾怀袖,可四爷毕竟也谨慎得厉害。
    心里想着,林佳氏手里握着一盒口脂和两个药瓶,静静地等待着。
    宫里皇子们刚刚陪了康熙赏雪回来,老十三在园子里喝了绍兴酒,喜欢得厉害,一路上都在念叨,宫里就太子那边什么酒都有,索性道:“老十三到我宫里来,要喝多少取给你便是。”
    一旁的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都冷眼看着。
    胤祥爱酒,也得皇阿玛的喜欢,便没管那么多,跟着胤礽往毓庆宫取酒,四皇子胤禛自然跟着。
    胤礽与胤祥去拿酒,胤禛就在外头站着,看外头白雪堆皑皑,黄昏日迟迟。
    林佳氏听说太子回来了,便跟着去看,宫里面的日子,还是要皇子的宠爱才能过下去,否则即便是有丧子之痛,也无法保她安稳无恙。
    她没料想,眼角余光一闪,竟见到了胤禛。
    近些天来,四爷已经很少进毓庆宫,如今忽然看到,林佳氏先是一惊,而后眼神微变。
    她扫了周围一眼,没人看到,只提了袍角,朝着胤禛而去,而后盈盈地一福身:“妾身给四爷请安。”
    胤禛正看雪呢,没料想出来个煞风景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佳氏气色还不错,打扮得也好,此刻正望着他,眼神闪烁之间有些惹人怜模样。
    心底笑了一声,胤禛只朝掌心摔手里的佛珠串子,道一声:“好。”
    说四爷好相处的人,必定都是不了解四爷的人;说四爷好相处的,也必定都是只了解四爷一半的。
    林佳氏从来摸不透胤禛,说话永远透着一股小心。
    她不敢再有什么逾矩放肆的想法,只低声道:“口脂跟药……都用完了,近日来也都按着四爷的吩咐在做。”
    听起来很听话。
    胤禛却还记得当初林佳氏撺掇石氏给顾怀袖送礼,结果又暗中使人给都统府消息,让送了安胎药的事情呢。
    难得地,胤禛起了一丝微笑。
    他注视着林佳氏,便道:“听话就好。”
    说完,他却转过了眸光,朝着廊上去。
    谁料想,林佳氏忽然之间给胤禛跪下,颤着声音道:“四爷,妾、妾身有事相求。”
    胤禛只道:“做好你分内是便成。”
    说完,根本不想听林佳氏说话,就要走。
    可林佳氏胆大包天,竟然忽然伸出手拽住了胤禛的袍角:“四爷,妾身真的有事相求。”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胤禛,男人大多都喜欢她这模样,所以林佳氏眼底瞬间就落了泪,看着让人怜惜。
    胤禛心底那种微妙顿时就起来了,他目光落在林佳氏拽住自己袍角的手指上,林佳氏便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烫了手,立刻把手缩回来。
    “四爷……”
    胤禛将佛珠戴回手腕上,捏了捏,便问:“何事?”
    林佳氏见胤禛终于肯问,甚至有些喜极而泣:“妾身,妾身想……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自然有你的好。”
    胤禛眼底似乎温和了一些:“爷对人,一向是赏罚分明。你尽可以给爷提要求的。”
    林佳氏笑容一下明丽起来,跪在地上,垂首半晌,只道:“妾身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能为四爷办一辈子的事,当一辈子的奴才……还求四爷怜惜。妾身、妾身有个仇人,想来也是四爷的仇人……”
    “哦?”
    胤禛倒是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仇人了,只示意林佳氏说。
    林佳氏脸上的表情瞬间阴狠扭曲了起来,不过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在四爷的面前,便道:“爷,妾身在顾府时,有个三妹,如今是张廷玉的夫人。张廷玉在翰林院与八爷沆瀣一气,实为四爷您的心腹大患……”
    一旁的高无庸跟苏培盛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胤禛似乎带了些兴味,便问她:“不如我让这二人,死无葬身之地,五马分尸如何?”
    林佳氏原本还带了几分忐忑,这会儿几乎是狂喜,脸上都带了红晕:“四爷自有四爷的决断,自然是好!”
    胤禛扭过头,将领子一理,一句话不说,踩着皂靴便回了廊上。
    林佳氏在后头起来,只兴奋得手都抖了起来。
    她的这个三妹,报应终于要来了!
    待她为四爷办了这一桩事情,便成为四爷的人了,还要给四爷当一辈子的奴才,这奴才哪里有枕边人来得放心?
    林佳氏高兴极了,拉着身边碧秀的手,问她道:“你可知道四爷院儿里有哪些人?”
    碧秀不动声色,低声跟林佳氏说了起来,可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已经出了毓庆宫门的四爷身上。
    胤禛一路快步地走了回去,刚刚转过宫门,停下脚步,便喊了一声:“小盛子。”
    苏培盛立刻躬身下去,掏出手帕使劲儿地擦着胤禛方才那一块被林佳氏拽过的袍角。
    一直等到那一块料子都要皱了,胤禛才道:“罢了罢了,回府换一身去。真是晦气!”
    苏培盛于是退下,也不敢说什么,高无庸在后头跟上来,这才结着伴出了宫。
    刚回府就有人来报孙连翘到了,四爷去见,苏培盛与高无庸只往屋里布置去。
    高无庸看苏培盛还捏着那块帕子,便道:“还不赶紧扔掉,一会儿爷出来又要骂你的。”
    苏培盛这才回过神来,吓得连忙将帕子扔出去,回来才道:“嘿,这小娘皮,倒是眼睛大,什么地儿她都瞧得上。也不看看她那尊荣,还一辈子的奴才呢,咱们爷是随便收奴才的人吗?”
    “不随便收奴才,咱们爷随便养狗儿。”高无庸接了一句。
    苏培盛冷哼:“那也要看看谁才是那毛色鲜亮,又漂亮又听话的,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呸!”
    高无庸笑笑,只道:“这样的人用不久,这都心高到想咬四爷养的小狗了……只可怜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得意呢。倒是你,还不闭嘴,等着一会儿爷回来训你不成?”
    “就你知道得多!”
    苏培盛眼睛尖,瞧见四爷又进来了,立刻闭了嘴。
    胤禛进来,只往书案后面一坐,默然良久,两个贴身太监都没说话,侍立一旁。
    过了许久,胤禛才从案下抽了个匣子出来,里头躺着很多年钱那一折沾了血的信封,然后他道:“送去给顾三,转给张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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