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姆醒过来,感觉很温暖,又很冷,有一种发着高烧被浸泡进温水浴缸的错觉。
    他眨开眼睛,看到一蓬火光。
    那是正对着他的一个壁炉,用烧得通透的红砖砌成,外面围着尖尖的铁栅栏,火焰就在监牢里头蠢蠢欲动,呈现燃烧不够充分的艳红色。
    阿希姆本能地向火光靠了靠,听到“哗啦”一声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上都扣着铁环,拴着长长的锈迹斑斑的铁链。
    不仅是火焰,他也被关进一个铁笼里,笼子很坚固,却不高,所以他只能蹲着或者趴着,像一头四肢着地的野兽。
    他是裸着的,火光在他光泽度良好的皮肤表面跳跃,给他带去几分暖意,缓和那上面因为寒冷而生出的小疙瘩。
    阿希姆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上也扣着一个铁箍,已经被体温烤暖,松紧合度,可以轻轻地旋转而不会影响吞咽。
    他的指尖在项圈——那当然是个项圈——表面细致地抚摸,没有找到可以解除的机括,却摸到几个熟悉的词组。
    “阿希姆绍尔,陈曦所有。”
    所有格后面是她的名字,仅仅这个名字就能安抚他所有的不安。
    阿希姆闭上双眼,耐心地等待。
    等了许久,他听到木柴在壁炉里燃烧的声音,“噼噼剥剥”,很细小但是很静谧,比全然的寂静更显静谧。也很好闻,烟火气里夹着淡淡的油脂味,让他联想起烧得喷香冒油的羊腿、新鲜出炉的烤火鸡……之类既温暖又美味的东西。
    他听到有人进来,脚踏在木地板上“梆梆”响,像是敲击金属,忍不住睁眼看,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子,穿着粗陋的兽皮大氅,衣领上一圈茸毛半遮住他的小脸,只露出黑色的眼珠和同样漆黑的头发。
    小男孩儿捧着厚厚一叠书走到壁炉旁边,那堆书实在太高太重,他每走一步几乎都要滑落几本,书脊撞到地板发出“砰”一声响。其中一本就落到笼子旁边,阿希姆看到封面写着《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
    那孩子把书一本一本垒到壁炉侧旁的书架上,那上面已经堆满了两层,他不得不踮起脚往第三层放,放完以后沿着进来的路线捡拾他丢掉的书,隔着铁笼,他乌溜溜的黑眼睛与阿希姆对视了一眼。
    孩子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好奇,没有敌意。
    阿希姆闭上眼睛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听到那孩子“梆梆”地走出去,掀开厚重的兽皮门帘又放下,几丝雪风乘隙而入,像小刀子那样阴险地镌刻他□在外的皮肉。
    火焰又“噼剥”两声,阿希姆睁开眼睛,灰蓝色的眼瞳转向因为堆积太多书变得摇摇欲坠的书架,淡淡凝视。
    …………
    ……
    有人给他送来食物,有人问他需不需要解手,有人说他可以离开铁笼活动十分钟……阿希姆阖目养神,舒展四肢,让自己以最舒服的方式待在笼子里。
    然后维持沉默。
    直到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兽皮门帘被从外面掀动,这次进来的人非常细心,因为雪风一丝也没有漏进来。阿希姆若有所觉,立即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陈曦出现在门前,微微低着头,右手背到身后去拉拉链接,然后紧紧包裹在外的那层不明材质的套头服便被剥了下来,露出一头短发,额发轻轻地遮住她的眉眼。
    阿希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陈曦弯腰褪掉套装,她现在也是裸着的了,粉白的皮肤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火光把水光映得潋滟,极艳。
    她直起腰,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件袍子从头上套下来,抖了抖袍角,晃了晃短发,黑色的粘在她额头的几绺发丝也乖乖归位。
    等她转过来,比起一个女人,她看来更像一个高挑纤弱的少年,阿希姆却盯着她的腰肢,火光在那里穿透了布料,勾勒出原始的线条。
    她在他的目光中款款走过来,席地坐下,阿希姆刚注意到铁笼边还有一小块地毯,上面织着鲜艳的不知名花朵,花瓣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
    “我这回是真的差点死掉。”陈曦蜷起双腿,用手臂环住膝盖,“既然没死成,暂时也离开不了,我就一直在想你的事。”
    她的声音和阿希姆记忆当中不太一样,他怀疑自己美化了记忆,但他分明更喜欢她此刻的声音,带着不经意的低缓,浅浅的倦意,仿佛醉酒过后用一根食指随意敲击琴键。
    “然后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有一回我约你去剧院,剧团临时取消演出,老师正好给我加作业,我就忘记通知你。你在剧院门口等了我一夜,第二天我想起来,去找你,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怪我失约,也不是听我解释,而是说……”
    她偏头想了想,短发顺着耳侧缓慢地滑下来,细长的脖颈和翘翘的鼻头,比她长发时添了几分俏皮,阿希姆看得专心致志,竟没有留意她在说什么。
    “你的第一句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回过头对着剧院门口的经理说,你说:可以开演了。”
    “你强迫整个剧团按宣传演出了一场,哪怕观众仅仅只有我们。”
    陈曦微微叹口气。
    “这段时间我很困扰,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变成一个噬血的阴谋家。直到我想起这件事,我忽然明白过来,你从来没有改变,这就是你的本性。”
    “我们三个人十五六岁被老师收养,启蒙太晚,之前都没受到过系统的教育,没有人告诉我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老师说做错事要受到惩罚,却也只让我们自己去想……而自己去想的结果,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是非对错:我成了虚无主义者,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又何谈对错;雷恩是极端的自由主义者,自私地按亲近程度判断对错;而你……你洁癖,强迫症,小时候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儿能喜欢一辈子,世界如果不按你认定的方式运行,那就是错的,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要纠正过来,哪怕因此成为一个……噬血的阴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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