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待在郡守府的这几日,百里煜每日还是会出去,秦楼越却一次也没回来过。他主要负责发放粮食,维持秩序,应该也不轻松。
    等休息得差不多了,弄玉就和百里煜一同去安抚那些受灾的村民正是缺衣少食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需要安慰和鼓励。
    洪水还未退却,灾民们只好继续躲在地势高耸的地方。而临近子午郡的子午岭,聚集的灾民最多。
    子午岭是颉国中南部唯一一座较高的山脉,伊川从其侧面浩浩荡荡的流过,虽说不如大、小屿山高峻,但有些地方却异常险绝,尤其是北面临近伊川的天柱峰。
    大雨再次滂沱而下,即便打了伞也会顷刻就被浇透。
    一路往上山走,一路目睹那些悲苦。天灾,岂是人力所能阻止?只能尽力挽救。
    沿途遇到的灾民们皆是衣衫褴褛,神情凄苦。他们甚至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能数十人或数百人挤在一处山坳或山洞中,瑟瑟发抖,目光绝望而又祈望。有一家普通的庶民,本是四口之家,却在灾难中失去了十六岁的长子,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只剩下一堆父母,和八岁的人事不知的女儿。
    弄玉去的时候,那个八岁的小女儿正赤脚站在湿滑的山洞里,张嘴喊饿,对自己哥哥的死去完全不了解,只说他是忽然不见了。
    她说的时候神情天真。他却不忍卒睹,不忍卒听。
    秦楼越正在子午岭这处派发粮食,恰好遇见他们。他听闻了弄玉累到在伊川边上的事,对他致以敬意,后者却淡淡道:“无论是天灾还是*,受苦的永远是下层人民,我们这些上层的人,踏在他们上面,占尽了所有好处。原本就该在他受难的时候帮助他们。”
    “看不出来御史大人还有这样的仁念。”他道。
    弄玉一笑:“仁念?我可没有这种东西,若我也是一个庶民。遇到灾祸时只能两眼望穿秋水,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他这么说,倒是让秦楼越想起那年南方雪灾,昭离让他前来救济时曾说过的话。大约都是同样的意思。末了,他只道:“记得那年熠小姐为宗主,南部子午郡也曾受过雪灾,这年却又遭了洪灾。”话语间皆是说不清的感慨。
    百里煜吊死问孤,给他们送来粮食淡水、衣物,用言语安慰着他们千疮百孔的心。
    新任子午郡守已经去疏导伊川河水了,相信不久洪水就能退去。
    灾民们感恩戴德,一位老者道:“如今像大司马这样心系黎民的好官可不多了,昨儿个就来了一个呢。”
    没想到还有其他来救灾的官员。两人皆感意外。
    那老者续道:“也是个年轻人,说是楚氏的人,看那公子穿着官服。好像,是我们颉国的司寇大人呢。”
    百里煜惊讶的转向一旁的秦楼越:“你可曾见过他?”后者摇头表示不知:“我这几日也到过其他地方,大概是错过了。”
    “他不像是这么慈悲的人。”弄玉疑惑。
    百里煜沉吟片刻,道:“我们赈济灾民,用的是官粮,他救灾。用的却是楚家的粮食,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博得人心。”
    弄玉*的脸忽然一白:“如果他不仅仅是来博取人心的呢?”
    “你是说?”百里煜脑中灵光一闪,人心浮动,不正是动摇国民对变法信心的大好时机么?先送粮以取得信任,那么,楚高阳所说的一切,那些灾民们势必会奉为圭臬。
    “老伯,那个司寇往哪里去了?”
    老者并未听到他们对于楚高阳真正用心揣测,神情见满是欣赏和感激:“他呀,昨日在我们这处停留了很久,今早又去天柱峰了,那里种着祖祖辈辈靠着活命的子午茶,聚的人,更多呀。”
    “我们走。”百里煜毅然决然的转身往外走。
    一行人走到山洞口,身后老者还在自言自语:“那司寇是个好人,他身边的一个小吏看着也是好人,不过,他怎么糊里糊涂的交给我老头子一把小刀呢,还说山间野兽多很危险,叫我带着防身,可子午岭上明明就没有凶悍的野兽啊……”
    百里煜的步子猛地顿住,身后两个人也停住了。
    “怎么了?”弄玉问。
    “那个小吏,肯定是景雎,他想给我传递消息。”他喃喃。
    “刀出鞘,必然要见血,他的意思是,你有危险。”秦楼越道,“说不定,楚高阳在暗中谋划什么。”
    “阿煜,他是要引你去天柱峰,如今他肯定在山上布下了陷阱,等我们自投罗网。”弄玉的脸失尽了血色。
    百里煜望向灰暗阴沉的天空,视线里险峻的天柱峰凝成一团墨色,直直的,像要往人身上栽倒下来。他昂然傲立,重复了那三个字:“我们走。”
    “你还是要去?”秦楼越问。
    “当然要去。”百里煜负手而立,山洞口的风吹得他衣袍翻卷,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当年我独身赴朋来阁,我不曾怕过他,今朝我自然也不会怕他。况且,你们也听到了,天柱峰上的灾民更多,他肯定会以此相要挟,我不得不去。”
    “我身为卫尉,职责就是护卫你的安全。”秦楼越道,他的意思是,他也要去。
    百里煜对他笑了笑,目光转向弄玉,后者眼波荡漾,笑得欢快:“上回去朋来阁没带我,这次去天柱峰可不能撇下我。”
    雨水倾泄如注,噼里啪啦的打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遮雨棚上,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周围侍立的侍从护卫皆是身形狼狈,唯有楚高阳衣衫整洁,好整以暇的喝着茶,眼睛望着茫茫雨帘后蓊蓊郁郁的茶树。
    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开怀的事,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就连这样恶劣的天气和处境,都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半分。
    “终于等到今日了呢。”
    隔着几步远站着的景雎听到他这句话,看到他眼底闪过的阴郁,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到底在等什么?
    等洪水?等来到子午岭的这日?还是,等百里煜?最有可能的,就是最后一个可能。他知道楚高阳一直不曾忘记百里煜带给自己的屈辱和痛苦,一直在伺机报复。
    可是,对于他究竟要如何对付百里煜,他猜不透,也没办法贸贸然的去刺探。不知道百里煜得知了自己传出去的消息没有?如果知道了,他还会来天柱峰么?
    正想着,雨幕里忽然冲进来几个身姿矫健的侍从,其中一个附耳到楚高阳身边,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闻言笑容缓缓绽开,表情愈发开心了。
    景雎正疑惑,他忽然看向自己,笑着道:“天柱峰下发生暴乱,百里煜被‘灾民们’群起而攻之了呢。”
    “什么?怎么会?”景雎猛然立起,然后看着他诡异的笑容,心中一寒,“是、是你布的局,是你引起那些人的怨恨的,你就是等着百里煜来,然后利用灾民们的愤怒将他置于死地。”
    “不错。”楚高阳毫不避讳的承认,“不仅如此,我还在灾民们里面,混进了我的人,这样一来,百里煜就算不死,也要被折磨的够呛,他怎么知道,哪些是真正的灾民?哪些,又是我的人呢?”
    景雎拳头一紧。如果百里煜自卫,伤到了那些真正的灾民,传出去也会对他的声名有损,楚高阳这招,还真是阴毒。
    想到另一点,他心里一惊:“你现在告诉我这些……”
    他话还没说完,楚高阳脸上的笑容再次扩大:“你说呢?”他缓缓起身,踱步到他面前:“你很聪明,百里煜没有看错你。”
    景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一脚就往他腹部踹去,虽然他手废了,可这些年栾无咎一直在训练他的腿,所以,如果这招中了,楚高阳肯定会痛不欲生。
    然而他的攻击落空了,旁边的一个护卫抢身到两人之间挡住了他的腿,小腿骤然受痛,痛至钻心,他及时后撤一步,楚高阳脱离了这个圈子,周围所有的护卫缓缓包围上来。
    他凝神看着面前的敌人,二十七个,正思考着该如何脱身,左右两名护卫便已上前,招招攻他双手挡不住的死穴,招招致命。
    人太多了,他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了下风,被打翻在地。
    一名护卫死死锁住他,面前的一个则举起了刀对准他的面门。冰冷的刀风泛着死亡的寒意。
    那一瞬,他感到死神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心脏,冰冷,致命。
    他想起了百里煜,本来想去给他通风报信的,现在不可能了。接着他又想起了栾无咎,那个爱着自己的人,他甚至连见他一面都来不及,他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句遗言。
    过往的许多画面一一在眼前浮现,他为了他伤心饮酒的模样,他为了他痛不欲生的表情,他为了救他而向百里煜妥协,他说出“为我洗手作羹汤”时的小心翼翼,以及被拒绝后的淡淡失落。
    ——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落泪么?
    这是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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