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国使节来访,赵慎在凤凰台上设了酒宴。
    凤凰台坐落在皇城北面,乃是开国先祖为祭悼塞北爱妃而建,台上装饰得金碧琉璃,中央有舞池;台下则是骑驯的猎场,视眼甚为开阔。此刻正是傍晚时分,只见一派宫廷御乐、歌舞美姬,好不喧嚣热闹。
    太皇太后掌权多年,对外一直是强横闭关态度,边塞关系吃紧,战事多年不歇。大凉地处西边疆域,一直是丝绸茶叶流通的必经要道,赵慎早已有意与之言和。如今司徒家族倒台,便开始鼓励两国通商。
    使团一共来了二十余人,个个穿的是毡衣皮靴,人也生得悍犷。赵慎着一袭黄金龙袍端在于正中宝座,见对方对中原汉乐似乎并不以为趣,便挥挥手让一群舞姬退下,笑言道:“听闻凉国勇士最喜骑射,耳闻不如一见,今次天气甚好,不如让朕一睹风采如何?”
    一众人等皆为称好,纷纷起身站去栏杆之旁。老太监张德福便命人置了方桌与弓弩。
    说的是一睹风采,实则却不能输了国之脸面。
    上台的是个年轻武将,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年纪。长桌上放着狩弓、战弓与赛弓,他挑出一只最为沉重的,略略沉淀一口气,双臂举起,开工拉箭。
    “嗖——”只听三声齐发,全中靶心。
    那箭靶乃是薄薄的安在凤凰台正对面宫墙之上,此刻高台风烈,靶心在风中晃荡,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连瞄准都不易。
    分明是赵慎有意考难,他却轻易射穿,可见功力精湛。
    “好!”众人不由高声喝彩。
    那武将面色略微腼腆,抱了一拳道:“承让。”
    皮肤是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五官却还是端正俊秀。生得魁梧,手臂上环着护腕,一枚青色纹印若隐若现,气场冷冰冰。
    “呵呵,贵国果然是英雄辈出。不过朕看这位小将容貌,倒并不像是凉人血统。”赵慎长眸含笑将他打量,末了示意赐酒一杯。
    大凉使节长老很有些得意,捋着络腮胡子道:“陛下果然英明,贺将军虽出身漠北,然则自小在大凉军中历练,又是预备驸马之身,算起来理应是大凉人。在我们大凉,精通骑射者比比皆是,贺将军倒还不算吾国勇士之中最为了得。”
    说着,一双眼睛便看着北魏一众官员,分明是想要比试。
    赵慎修长手指把玩着金樽,若有似无地看了侧座寇将军一眼。
    “哼。”寇禧却只作未见,他的女儿还在冷宫关着呢,司徒家如今倒了,也不见皇帝把她归位。
    一时冷场,有陪坐的将士跃跃欲试,却又怕不尽人意。
    对面大凉使节脸上得意更甚。
    燕王赵恪便将杯酒饮尽,笑笑着拂开袍摆站起来:“多少年不曾再触碰这些玩意,今日倒难得勾起本王兴致。”
    他今日着一袭松青色圆领修身长袍,里衬素白,袖口与前胸刺着云凤锦鹤,看起来好不风雅清隽。
    偏拣了一只最为轻便的赛弓,对着靶心轻飘飘射出。
    那烈烈秋风将利箭吹拂,哪里还到得了对面?
    众将士不免懊丧,恼这闲王存心搅场。
    赵恪自然晓得众人心思,却嘴角噙笑,气定沉闲,不急不躁地又换了一只沉弓。
    “嗖——”
    只见后来长箭顶着先前利箭,两者正正刺-进靶心。那利箭在刺-入的瞬间忽然往四面均匀裂开,竟是被长箭沿箭心刺穿,分毫不差。
    “好!”北魏众宾客长吁一口大气,纷纷拍手叫好。
    大凉长老不免有些讪讪的:“燕王爷是真人不露相也,今日老朽领教了。”
    “惭愧。”赵恪勾唇笑笑,凝了那姓贺的武将一眼,拂开衣摆落回原先座位。
    经了一场比试,气氛便活跃起来,大家吃酒的吃酒,赛弓的赛弓,再无了先前拘束。
    正中雕龙宝座上,赵慎墨眉微挑,不见形于色:“恪弟荒废了这许多年,技艺倒不见衰退。”
    赵慎此人心思缜密多疑,那其中深意赵恪如何不晓,却也不予反驳,散漫地敬了一杯:“微臣自幼偏爱耍枪弄棒,有些感觉从小到大已入了骨髓,不需要刻意想起,但也不会忘记。”
    那言语意味深长,赵慎不置可否,问他:“你昨日去了哪里,那穷潦的管事太监倒得了你一锭金子。”
    有舞姬过来敬酒,赵恪不羁风流,拉她手腕交杯:“呵,自是去看了那孩子。皇上当初那般手段与我夺她,如今却不过十年,竟连她的骨肉都不屑多看。我不过出一锭金子,又能做得了甚么?”
    赵慎却独独不愿听他言及阿昭,深眸中有阴鸷:“司徒妇人主宰赵氏皇权多年,换做是你,你也一样逃不开这场杀戮。你莫要忘了你也姓赵,这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只怕以你这样的性格,会比我更要狠绝。独留下她,只会让恨更痛。”
    赵恪噙着嘴角不语,却亦不见否定,一盏空杯在唇边摩挲:“那孩子在冷宫衣不遮体、食如糟糠,倘若将来不死,必然心中存恨。你既下了狠心,却又为何不下全狠?他日若然长成,少不得一场旧孽清算,莫怪我今日不提醒你。”
    赵慎指尖微动,蓦地想起横梁下阿昭空空晃荡的红影,心中厌烦,容色复又冷然:“……那哑婢口不能言,但凭他自生自灭。”
    太监拾阶而上,哈着腰低声附耳:“皇上,德妃娘娘来了。”
    赵慎循声看去,看到姜夷安着一袭绮红宫妆袅袅而来。
    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了,腆着圆润的少腹,走起路来头上金钗珠环轻摇浅晃,些微笨拙。身后跟着一摇一摆的赵妍儿,穿着鹅黄镶花小秋袄,粉嘟嘟的像个小面团儿。
    笑盈盈鞠了一礼:“臣妾叩见皇上。皇上几日不来,妍儿吵着要见父皇,听闻皇上今日在凤凰台比箭,便央着臣妾带她过来。”
    说着便叫宫女将赵妍儿牵过来。
    她是柔秀的瓜子脸儿,五官和身段亦是单薄婉约,那红穿在她身上怎生得并不衬托美艳,撑不住从前旧人气场。
    赵慎不察痕迹地蹙了蹙眉,不喜她这样刻意主张。
    肃着容色道:“凤凰台楼高风大,你胎气不好,理应在宫中好生静养。日后无事,不要再一个人出来。”
    姜夷安脸上笑容一黯,那红穿在身上便变得尴尬起来。
    赵恪眸间含笑,意味深长地举了举杯——
    那好的你不要,独将这般角色宠惯后宫。
    赵慎眉宇间的愠意便更甚。
    “父皇,看妍儿写的字~”小公主看见了,粉嫩的小手连忙拽着赵慎的衣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团。
    嗓音甜甜,讨人喜欢,她们母女总是谦卑,惶惶无安。
    赵慎抚着妍儿秀雅的小脸蛋,心底到底又怜恤,便温和了嗓音:“父皇近日朝中事务忙碌,待过两日再去看望你和母妃。”转而又对姜夷安道:“这红,并不适合你,你不需要循着她的轨道来刻意取悦朕,你只是姜夷安。”
    他的嗓音磁哑低沉,眉宇间都是冷肃,并不见温柔。姜夷安心中发冷,神色便有些仓惶:“是。”低着头,牵过赵妍儿,一路潸然退下。
    ——*——*——
    贞澜殿里静悄悄的,一卷珠帘将嫔妃与臣子隔开两道。
    老太医闭着眼睛给姜夷安诊脉,少顷拍拍袖子跪于地上:“娘娘体内阴郁沉积已久,脉象不稳,胎气不固,应静心调养,切忌再忧思劳虑。微臣这里开几剂药方,每日晨、午、碗各冲一剂。”
    “又劳烦张太医颠簸一趟。”姜夷安命嬷嬷送他下去。
    那嬷嬷去了又回,搭着手儿杵在身旁欲言又止。
    姜夷安便问她:“皇上近日最常去的是哪个宫里?”
    大嬷嬷弓着腰身福了一福:“回娘娘,皇上近日并不常翻拍,听张德福说新近两国谈判,皇上心绪正烦闷,只去梅才人处听了几回曲子,并不曾留夜。”
    姜夷安就不说话,她的眉目间有愁容,还在为今日那一身红妆不悦。无论皇上对司徒再怎么狠绝,她知道自己依旧永远跃不过那道影子。
    想了想,又道:“今日在凤凰台上射箭的那人是谁?本宫见他并不友善。”
    “那是燕王爷赵恪,从小与皇上一同长大的,才回京城不多时候。此人一向桀骜不羁,娘娘不必望心里去。”大嬷嬷低着声儿。
    姜夷安却蓦地想到了司徒昭。
    那个天之佼佼的女人,一样是与皇上一同长大的。她一联想到赵恪今日看自己的那番戏谑,心里头的郁气便又浮了上来……她知道他在拿自己与那个女人比较。
    姜夷安是谨小卑微的,她清楚自己的斤两,不过是皇上在路边捡起的平凡女子,也不知道皇上到底看重了她哪里,迷迷沉沉便将她扶到了这般高处。她的宠爱得来的没有底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如履薄冰。
    可是赵慎天性冷凉,他虽然对自己这般恩宠,她却依旧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连对司徒昭都能残绝如此,她怕。
    姜夷安蹙着眉头,少顷又问道:“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
    嬷嬷眉梢一动,回答道:“不曾去看过,娘娘是说……”
    “我说?你认为我要说什么?”被嬷嬷猜出心思,姜夷安很有些不悦。终究是血脉相连,此刻虽然厌恶,日久情深,难保赵慎他对不那孩子生出情感。
    大嬷嬷低着头,姜夷安早前在茶肆里唱曲儿时,她便是她的掌柜娘,都是一起进宫来的,一荣俱荣。默了默,便不再含蓄,低声劝道:“娘娘走到了这一步,实则不易,如今已然只能进,不能退。皇上嘴上虽冷绝,到底谁也摸不透他心思。此刻将孩子领来,一则娘娘大度贤良,二则也可杜绝旁的嫔妃得了机会……不怪老奴斗胆,旧时有嬉王李贞,其母妃早逝,为后宫嫔妃所养。那嫔妃宠他胜过己出,本是聪颖之人,却终学得一身‘本事’,渐渐为皇上所弃……
    “住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姜夷安蓦地将她打断,低头抚着隆起的少腹,不说话,末了终是不甘道:“……那这事你去安排吧。记住,先不要被皇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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