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乎所有等待成绩的少男少女们都快憋疯了时,成绩终于出了。
    罗丝丝的成绩比她估的分数少了五分,但达到了第二志愿的录取分数线。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省城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罗丝丝的焦灼程度反而有增无减。
    万一省城师范学院没瞧中自己的档案怎么办?万一自己的名额被顶了怎么办?万一自己的档案中途丢了怎么办?万一人家的招生名额已经满了怎么办?
    太多不确定,罗丝丝实在没办法安静的等待。
    于是罗家的左邻右舍这段时间特别不太平。连罗家自己人都受不了,罗于平和高云连声劝罗丝丝多出门玩去,别在家里待着。
    罗丝丝拉长一张脸去山上舅舅家住了两天便回家了。没看到录取通知书,她实在没心情玩。
    成绩出了之后,除了罗丝丝这样已经确定一半的,还有前途百分之百确定的——落榜的。班里的同学没少来找罗丝丝,她倒是知道了不少信息。老同学梁茵茵已经确定落榜了,打算重读一年再战高考,高虹和罗丝丝差不多,报的专科,有七八分把握。向云海听说他家里走了关系给他报了体育特长生,高考加了二十分。李娇也几乎确定落榜了,父母强烈要求她复读一年,但她不愿意再浪费时间摧残自己,目前正在跟家里抗争。薛阳考上了外省的一家专科学校。程晓华也落榜了,复读还是参加工作没听说。总的来说,落榜的多,上榜的少。
    这结果倒是不稀奇。
    这年头,不管本科生专科生,在老百姓心目中都是大学生,都是前途无量的金凤凰。
    比起罗丝丝这样的鎏金凤凰,董嘉才是名副其实的真·金凤凰。他爆了长水中学最大的冷门,考上了位于省城的一类本科大学——潞城大学。前世今生两辈子,潞城大学都是罗丝丝心目中的高等学府。那是本省最好的大学!
    是的,成绩出来半个月后,董嘉就收到了潞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董家的交际圈子里,每个人都知道了,道喜的,求经验的络绎不绝,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据不权威消息称,董嘉的成绩虽然不是本届高考县里最高的,但他的学校却是本届考生中最好的。
    董妈妈红光满面,仿佛年轻了十岁。董爸爸走路都带风,逢问便答:“哪有什么秘诀,我从小就教他要认真读书,读书才有出息……”笑得眼睛缝都快看不见了。
    罗丝丝羡慕董嘉羡慕得都快得红眼病了,十天里往县教育局跑了七回。弄得看门的大爷都认识她了,她再去,大爷远远的就道:“小姑娘,没你的信。”
    罗丝丝悲痛欲绝,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就这么一直到了八月中下旬,罗丝丝都快绝望了,见谁都绷着个脸仿佛别人欠她八百块没还似的,突然某天,董嘉受班主任之托来她家通知她去县教育局拿录取通知书,罗丝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下罗家也成了欢乐的海洋。
    虽然只是个专科生,但罗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土老帽。没想到这辈子不但罗于平罗于贵两兄弟发达了,罗丝丝还成了大学生!别跟大鼓村的人分辨专科生和本科生有什么不同,反正他们知道罗丝丝读三年书出来包分配工作,拿铁饭碗,而且罗丝丝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因为此时不像未来人们去哪儿只需要带上身份证就可以任意居住在祖国天南地北。八十年代的人被户籍限定得很死。罗丝丝要在省城读三年书,她就得把户口从罗家的户口簿里抠出来,迁到省城学校所在地。一下子从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
    手续十分繁琐,时间又紧,罗于平放下手上的事,带着罗丝丝从村公社跑到镇公社、县公社,盖各种各样的章,填各种各样的表格。
    忙忙碌碌到了八月末,离报名截止日期还剩两天,再耽搁不得,好在该办的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只有分给罗丝丝的全国粮票还没拿到——不重要,反正罗丝丝不靠粮票过日子。
    只不过上大学和上中学不一样,在县里上中学,罗丝丝每周都能回家,上了大学至少得半年才回一次家,而且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闺女被欺负了呢?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罗丝丝虽然厉害,但村里能和省城比吗?高云和罗于平兴奋过了都有些担忧。
    “户口本和通知书收好千万别丢了,钱要贴身放,还有别全放在一块儿,分开放。包要挂在前面……”高云挨个叮嘱,仿佛自己闺女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把罗丝丝当年独闯省城、撺掇罗于平去南方的壮举给忘得一干二净。
    罗丝丝哭笑不得:“妈,我知道啦,明天不是你们和我一块儿去么,担心什么呀。”
    “咳……我这不是多嘱咐你几句么……对了,老罗,我还是现在去多蒸几个包子咱们明天带上,万一明天找不着吃饭的地方也不用饿肚子。”
    “瞎说什么呢,省城会找不到吃饭的地儿?”罗于平对老婆的杞人忧天很不以为然。“别瞎担心了,省城我和你闺女都去过,不会走丢的。”
    高云还没去过省城呢,心里紧张得不行。“懒得跟你说,我去洗几个苹果,对了,再带个西瓜咱们明天路上吃——你大舅妈今天早上才捎来的又甜又沙可好吃了……”
    高云出去蒸包子洗苹果,罗于平搔搔头皮,叮嘱的话都被婆娘说光了他没甚好说的:“行了,晚上早点睡,小健小康出来了,让你们姐收拾东西。”把两个小的一并带了出去。
    衣服、鞋袜、被褥、证件都分门别类收好了。要不是罗于平帮着劝阻,高云还要给罗丝丝装上脸盆脚盆牙膏牙刷。罗丝丝现在收拾的,是一些她常用的小东西,比如她常看的几本书,最喜欢的一条项链,专用的喝水的杯子,应付军训的花露水……
    专门托欣姐从省城带的两个拉杆行李箱根本不够用。
    幸好她不用担心东西带多了不好拿,明天全家都出动送她,还有树根哥和舅舅高强,拎行李的劳动力足够了。
    村里难得出个去省城读书的大学生,不管树根哥还是高强舅舅都很乐意去,有罗家包车费和吃住,就当去省城长见识,多划算啊。
    东西收拾玩了,罗丝丝换了睡衣出门打水洗脸,听见有人敲门。
    高云也听见了,从厨房探出头道:“罗文健去开门,我手上都是面粉。”
    罗文健正在院子里和罗文康打闹,闻言应一声跑去开门。“你们找我爸的?”
    “谁呀?”高云一边在围裙上擦拭湿漉漉的双手一边问。
    “不认识的。”罗文健还没答应,跟着哥哥屁股后面的罗文康大声喊道。
    高云走过来拍了他脑袋一下:“没礼貌,怎么说话呢!不好意思啊大哥大姐……你们是找我家男人吧?”
    站在罗家两扇大铁门前的三个人,一男一女瞧着像夫妻,约莫三十多岁,另一个男的,看着和罗丝丝差不多大。的确是没见过的。
    高云没多想,偶尔也有陌生商贩找到罗家批菜,虽然这三人看着不像。“先进来再说吧——老罗——来客人了——”
    “来啰——”罗于平扯着嗓子应道。
    “不是,我们不是……”女的连忙摆手,脸色困窘。“我们……”她结结巴巴的,声音很低,高云没听清楚。
    罗丝丝从厨房里端着洗脸盆经过,女人脱口而出:“丝丝——”
    罗丝丝听见自己名字,瞅过来,接着大门前的灯光看见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和高云想到一块儿去了,礼貌的喊人:“叔叔阿姨晚上好。”
    她倒不奇怪别人知道自己名字,十里八乡好些远房亲戚认识她她不认识别人。
    女人的眼眶却一下子红了,捂着脸呜呜呜的哭泣。
    这下子谁都看出不对来了。
    大约是她男人的拍着她的肩膀:“你干嘛呢干嘛呢,出门前不是说好了嘛……”
    跟在两人后面的少年尴尬的朝他们笑。
    高云心里咯噔一下——这少年长着一张圆脸,眉心一粒小黑痣,咋一看,和罗丝丝有七八分像!
    “我们不是来抢孩子的……我们没那个脸,就是听说丝丝有出息了,马上要去省城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所以想看看……这么许多年,我们也后悔啊,可是……家里实在艰难……谢谢你们把丝丝教育得这么好……呜呜呜……”女人——可能是罗丝丝得亲生母亲,语无伦次的说了几句,又开始呜呜的哭。
    罗文康不是很懂女人的话,悄悄儿的问哥哥:“哥,她说的话什么意思啊?”
    罗文健不耐烦:“不懂就别插话。”他比罗文康大几岁,知道罗丝丝其实不是亲姐姐。而且不是前几年,还要更早,有一回爸妈吵架,姥姥来劝,他听见姥姥私底下对爸爸说要告诉爸爸他骗妈妈养了个野种。
    那时候他还小,不懂什么叫野种,问爸爸,被揍了一顿,勒令不准在任何人面前提。长大一点,心里就有了怀疑。
    高云心烦意乱:“小健,带你弟弟出去玩,待会儿再回来。”
    罗文健点头,眼珠子在罗丝丝身上溜了一圈,乖乖的把罗文康拖出客厅。
    高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罗丝丝,烦躁几乎要扑面而出。想把罗丝丝一块儿支出去,但罗丝丝是知道自己身世的,而且她也是大人了,又向来有主意,高云早就做不了她的主了。
    “你也甭谢,我自己的闺女用不着别人谢,说吧,今天来到底有什么目的!”高云的声音硬邦邦的。女人哭声更大,可高云一点软和的迹象都没有。这在高云身上可十分罕见。
    那男的搓着手,咳了好几声,慢慢说:“我知道我们来得突然,怎么说也该先和你们家打个招呼再来,但……咳咳,我叫洪友民,这是我爱人李桂芬和我儿子洪学斌,我们家住在白鱼镇土岗村八队……”
    高云抄着手,罗于平一圈一圈的裹他的叶子烟,罗丝丝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除了洪友民的说话声,屋子里只剩下李桂芬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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