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科考完,压在罗丝丝心头的石头彻底消失。她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上高中没问题。
    最后一科没让高云来接她,从考场出来,她伸了个懒腰,从车棚里将自行车推出来,也不骑上去,而是推着慢慢走。
    她做了个重大决定,心里挺难受的。这么走着,可能到了店里会好点。
    路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人民路的店。这会儿里面有两个年轻姑娘在挑衣服,高晴正在招呼。
    罗丝丝锁好车,进门叫了声大姨,就坐在柜台后听高晴向两个姑娘推销。
    现在的高晴,同那年与丈夫超级一怒之下投靠妹妹的女人相差极大。头发烫成了大波浪,上身穿一件桔黄色的无袖衬衫,下半身一条同色的a字裙,嘴唇抹得鲜红鲜红的,脚上踩着白色细跟凉鞋。别的不说,衣服的颜色以她的年纪相比就嫩了许多,架不住她喜欢。反正这一身打扮在县城里绝对时髦,谁看了也不敢相信她都四十好几,做外婆的人了。
    送走了顾客,高晴抓起柜子上的茶盅猛灌了一大口凉白开,才对罗丝丝说:“嘴巴都给我说干了才买了条裙子,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精明。”
    “嗯,大姨,待会儿把门关了,我们中午出去吃。”罗丝丝没有搭她的话。
    高晴惊讶的睁大眼:“怎么,有事?”平常都是家里给送饭,在这里守着吃的。别看她是给自己外甥女看铺子以为她有多清闲,其实外甥女精明得很,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八点的营业时间里她必须守着,还设了个全勤奖,每个月都有十块。别以为她在学校里读书就可以糊弄,朝周围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今天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好端端的大中午不做生意,关了门下馆子?
    “那……我跟隔壁说一声,待会儿你小梅妹妹过来送饭让她回去。”她心里奇怪,但罗丝丝这几年到底建立起了一点权威。高晴还没发现,她在店里干得越久,面对罗丝丝就越客气,到了现在,罗丝丝没有主动说的,她连问都不敢问了。
    “我先过来给你说,待会儿在幸福饭店,大姨你直接过来就行了。”罗丝丝说。
    从人民路店出来,罗丝丝推着自行车去了新店,跟欣姐说了同样的话。时间差不多就和欣姐一起把铺子关了,两人骑自行车去了幸福饭店,要了个小包间。没多久,高晴也到了。
    欣姐和高晴拉着手亲热的说话,罗丝丝点菜。
    服务员拿着菜单出去,顺手替她们把门掩上。
    欣姐和高晴都看着罗丝丝。她们也察觉出罗丝丝有重要的事要宣布,联想到最近罗家的倒霉事,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大姨、欣姐,我们家最近发生的事你们肯定都知道,尤其是大姨,之前大姨夫还帮着我们找过罗文健,谢谢了。”
    “嗨,说这些干嘛。”高晴不好意思。当时凡是帮忙找孩子的,事后都或多或少的收到了罗于平给的谢金,方建华收了五十。两口子还为这五十块钱拌了几句嘴。高晴埋怨他帮自己亲戚还收钱,方建华辩解是罗于平硬塞给他的。
    罗丝丝哪里知道高晴屋子里的事,她伤感的说:“这几年,大姨和欣姐都帮了我许多忙。服装店虽然是我的,可我一天到晚待在学校,换别的人,还不说不准怎么骗我呢,可大姨和欣姐是拿一分钱干两分事,从来没有说过虚话。我年纪小,不能喝酒,今天以茶代酒,敬你们两位一杯。”说着,端着桌上的杯子朝两人举起。
    高晴和欣姐配合的罗丝丝碰杯,心里不安的感觉更深了。
    “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今天除了谢谢大姨和欣姐这两年对我的帮助,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两间店我准备卖了,服装生意也暂时结束。”
    高晴手里的杯子掉在桌子上,浅褐色的茶水顺着桌沿滴落。
    欣姐比她沉得住气,连忙扯了一截卷纸吸水。
    “怎么这么突然……”高晴脸色难看。她在罗丝丝这里干活的收入比丈夫还高,这几年,在婆家,因为她的收入,几乎就没再受气的时候,罗丝丝结束服装店,那不是意味着她的收入都没了!
    罗丝丝平静的说:“是比较突然。大姨,对你我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你知道猪肉的事、罗文健的事咱们都花了很多钱,后面还有政府的罚款,接着又要还银行的贷款……我想了好几天,服装店虽然赚钱,可我还是个学生,确实没有多少时间照看,眼下还是家里的事更要紧,爸爸那边虽然受到打击,但只要有资金就能度过难关,我这个做女儿的当然要尽最大的能力帮忙家里。”
    高晴默默无语。
    欣姐的目光中闪过感动和赞赏。
    罗丝丝不紧不慢的把自己酝酿过的话道来:“这两间店的生意怎么样,你们是看到的。我预备把店连同里面的货物打出去。”她从书包里掏出昨天准备好的红包:“这是我的小小心意,请你们收下,算是感谢这么久以来你们的辛苦。”两个红包都一样包了两百块。
    罗丝丝不是个小气的。
    想了想她补充道:“如果欣姐和大姨想做这门生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说,咱们内部人当然不会出外人的价。”
    欣姐心中一动。
    高晴叹气,把红包朝罗丝丝推过去:“这是做什么,大姨天天在店里,真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了,这个钱我怎么还能收呢。”
    罗丝丝把红包推过去,正色道:“大姨,一码归一码,这不是外甥女送的礼,而是做老板给员工的补偿,不能混为一谈。”
    高晴执意不收,仍然推过来。
    欣姐捏着红包,有些尴尬。
    这也算中国特色了,两人推来让去,终于还是高晴退步了。
    服务员推开门,点好的菜挨着上桌。
    罗文健被找到到罗丝丝考完试才过去短短六天。罗家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就如罗丝丝对高晴说的,罗家现在处处都要钱,罗于平这两年虽然累积了一些人脉关系,可毕竟时间短,罗家发家才三年,事到临头,能起的作用有限。农信社还欠着三万的贷款,根本不会再批款项。罗家看似风光,其实家底子薄,禁不住折腾。
    罗丝丝关店的决定是她自己决定的。还没告诉罗于平和高云。
    罗家的这次危机,作为家长的罗于平用人不当,监管不力,没有教育好儿子以致家庭问题延误了危机处理……以上都是过去了的事。吃一堑长一智,成长不仅有罗文健,还有罗于平。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明显,但是罗丝丝知道经过这次危机,罗于平会有很大的改变,也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
    罗丝丝很想帮助罗于平度过这次难关。
    多么艰难,罗家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的重生不止是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还包括她的家人。罗丝丝害怕如果罗于平就此失败从此一蹶不振,又变回上辈子那个庸庸碌碌的爸爸,甚至更糟糕……
    虽然现在看起来罗于平更像是压力越大能力越强的模样,但是罗家面临危机,罗丝丝却没办法只顾自己的小日子。
    她有这个能力帮助,这是现在她最庆幸的事。
    罗家的困境,除了最小的罗文康谁不知道。罗于平开始还真没想到罗丝丝那边,他奔波于农信社、客户和政府之间。
    虽然有卫华盛这条路。但是罗家和堂堂县长哪有什么亲厚的关系,卫县长怎么可能为了帮助罗家干违法的事呢?
    何况八十年代的公务员大多尽忠职守,铁面无私。一包烟一瓶酒没关系,吃顿家常便饭就担着风险,更别提塞钱了。别说罗于平现在没钱,就算有,他才刚洗脱贿赂的嫌疑,没胆子顶风作案。想钱想疯了的官也不敢收。
    总之,罗于平虽然天天在外面跑,收效甚微。
    作为家里的女主人,高云再清楚不过。
    罗于平天天这么累,高云话都不敢多说生怕给他加重负担。女儿要中考,儿子才闹完离家出走,整个家里也只有来短住的孩子姥姥可以听她吐苦水。
    贷款、利息、家里的亏损。
    说到底都是钱的事。
    “丝丝那没钱?”姥姥立即想到外孙女。
    高云不是没想过罗丝丝那边。“丝丝买了两间铺子,现在手里哪有现钱……她爸爸说,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问丝丝开口。她小孩子家家的不容易,家里没给她什么帮助,哪能要小孩子的东西。”
    姥姥不赞同:“我还以为于平变聪明了,原来还是这么死脑筋!你们把她养大,她什么东西都是你们的,别说现钱,就是那铺子,也不能算是她的,应该是你们的。一个女娃手里捏那么多东西干嘛?”
    高云皱眉:“妈……那是丝丝自己挣的,于平说的没错,我们做父母的没给什么支持,现在怎么能有点状况就朝子女伸手呢,又不是七老八十养不活自己了。”
    姥姥的手指恨铁不成钢的戳了高云的额头两下:“被你气死了,现在暂且不说,将来你总要为两个孩子打算吧,哪有把什么都给女儿的道理。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儿子才是给你们养老的!”
    高云不高兴了:“妈你才老思想呢,广播里天天讲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怎么还重男轻女啊!咱们丝丝多能干啊……再说,她两个弟弟还小,将来有他们的前程,以后要给姐姐撑腰的,哪能巴望着姐姐的东西。”高强当年就是个指望不上的,没人撑腰,她在婆家连大气都不敢出,可不要自己女儿也低声下气的讨好婆家人。
    姥姥气哼哼的瞪着高云,欲言又止。
    屋外,罗丝丝锁好自行车,对乖乖蹲坐在大门边的狗狗笑笑,穿过院子,见客厅没人,循着声音来到高云和罗于平房间外。
    屋里,姥姥犹豫再三:“有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好些年了……”
    高云拉开衣柜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随口道:“妈你还能藏住什么秘密啊,难道我爸还给我留了东西不成?”
    她没看见自己老母亲神色严肃。
    “你听了别生我的气,其实,丝丝不是你生的!”
    高云没反应过来,关好衣柜,重复道:“丝丝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妈,你什么意思?”
    姥姥叹气。“唉……我都不想说的,其实丝丝是罗于平从外面抱回来的。”
    高云愣愣的注视着自己母亲,她的嘴一张一合,声音那么熟悉,怎么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都凉了。
    “当时你都厥过去了,接生婆说别再吓着你,我们就不敢跟你说孩子生下来的就死了……你公公婆婆都没来看你,就我和罗于平,我就跟于平商量,干脆抱个孩子——你知道你们结婚那么些年都没孩子,外面好多人都传你们有毛病,好不容易怀上谁知道生下来就死了,想到你公公婆婆的脸哟,我的心真是哇凉哇凉的——想着抱个孩子来压长,很快就能带来弟弟妹妹。没想到罗于平动作挺快,头天说了,第二天就偷偷摸摸抱了个刚出生的女娃回来。于平顾念你,不想让别人说闲话,尤其是你公婆妯娌他们,干脆就说丝丝是你生的。”
    “……妈,你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唉……小云,妈说得都是真的。你不懂妈这些年心里憋的呀,罗于平花言巧语的,说是怕你难过,反正也要瞒着别人,干脆跟你也说丝丝是你生的,我当时心里虚着呢,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听了。还觉得他说得好,说得对,就算以后又有孩子,一个女娃也没关系。我哪里知道罗于平对这个女儿真是好,就跟自己生的一样,不,我就怀疑丝丝是不是他外面的女人生的,不然哪个男的愿意给别人养孩子?还是个女孩?还对她这么好?”
    高云站立不稳,扶住衣柜才没摔倒。
    姥姥见状闭上了嘴,想了想反正今天已经说了这么多,还是一气儿说完吧,不然下次就说不出口了。“我不是凭空说的,谁能想到孩子一生下就死了呢?他说抱个孩子来立马就抱来怎么就那么巧?我私底下问过抱的谁家的孩子他说不认识的人要丢孩子被他捡来,我就信了,可是你看后来他怎么对丝丝的?比对儿子还好,供读书,开店铺……我不知道那个狐狸精是谁,他们后来有没有搅在一起——我本来也不想说这些的,丝丝都那么大了,戳穿了有什么意思——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万一那个狐狸精又找来,那丝丝手里的东西到底是罗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你也长长心眼,到底不是亲生的,没准儿罗于平私底下什么都告诉她了……”
    “妈你别说了!”高云突然大声喊道。
    姥姥讪讪的住口。
    高云眼神飘忽,摇摇晃晃的挨着床坐下,良久才干涩的问:“你不如什么都别告诉我骗我一辈子算了……”
    姥姥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女儿,挨上前,抚摸女儿的背脊,苍老的脸庞上写满无奈。憋了十几年的秘密说出来,痛快是痛快了,可是痛快过后,看见女儿恍惚的面孔,心里开始浮现悔意。
    高云喃喃自语:“不,我得去问罗于平,我要去问他。”
    她定了定神,挥开晕眩感,站起来几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再一次愣住了。
    罗丝丝站在门口,满脸茫然。
    姥姥紧跟着高云,看见出现在门口的罗丝丝,瞧她的表情,恐怕什么都听见了,看看罗丝丝,再看看女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个人站着,谁也没动,直到男人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人呢?我看见丝丝的自行车了,丝丝回来了吗?”罗于平走进客厅,转身,看见大女儿和老婆都堵在卧室门口,奇怪道:“你们娘俩怎么了?怎么都楞乎乎的?”
    姥姥在高云背后轻咳两声。
    “妈在里面啊,你们别堵着门,让妈出来啊——我都累死了,饭做好没有?吃完饭罗树要过来,商量明天赶紧把辣椒收了——”
    罗丝丝打断罗于平的话。“爸,我是不是你和妈生的?”
    “什么?”罗于平的目光从罗丝丝扫到高云,又扫过高云和门,似乎能看见被挡住的罗丝丝姥姥。高云和罗丝丝的表情是相似的惊慌失措,娘俩看他的眼神,很像罗丝丝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赶夜路时害怕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又抽了,死活刷不出来网页,今天多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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