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忙碌碌中过去,天气一天凉于一天,人人都知道匈奴人大举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赫连勃勃对关中觊觎已久,匈奴贵族都渴望到长安大捞一把,这一年北方雨多,草原水草丰美,马匹肥壮,这让大夏朝野充盈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骚动。

    入秋后,关中晋军加紧练兵筹粮,预备迎接随时可能从北方落下的锤击。陈嵩和郭旭虽然已经是军副,但分别兼着飞骑队和骠骑队的指挥,此时两支劲旅已经开出长安,驻扎在渭河北岸,利用那里的开阔地形加紧操练,隔岸就是上次傅弘之大败赫连璝的寡妇渡。匈奴人若是从统万南下,主力势必经过这里。毛修之下给陈、郭二人的任务,就是尽量北上警戒,及早发现匈奴兵动向。两人要默契配合,一路迎头逆击,一路侧翼打击,迫使匈奴军提前展开,迟滞其矛头,为反击赢得时间。

    整整一个月时间,郭旭一次家都没有回过,他疯狂地想小俏和儿子。他和陈嵩本来就是铁杆兄弟,现在同病相怜,皆为相思所苦。给儿子取名的时候,小俏煞费苦心,最后被郭旭一句话解放了。郭旭说既然陈大哥的儿子叫陈长安,那就按照你上次说的,叫咱们的孩子郭西都好了。小俏说好归好,这个名字原先说好是留给陈大哥第二个孩子的。郭旭说这个不要紧,我先拿来用,他再生了,叫陈关中也挺好。

    陈长安,郭西都。还有他们的母亲,像两根风筝线。扯着陈嵩郭旭两个大老爷们的心。这两颗心过去那些年野惯了,东跑西颠自由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却时不时抽一下,为了身后长安城里的闺中少妇和呱呱小儿。

    一场秋雨一场寒,再往北,阴寒山区已经开始飘雪,匈奴兵即将裹挟着寒气策马南下,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前两日,长安城派来的辎重车队带来了冬装和棉帐篷,带队军官捎来王修的口信。说他即将受命巡查前线,盼着和陈郭二人在营火边喝酒。他问陈郭二人需要家里带什么,他可以到府上去给梅虹和小俏传话。郭旭不知道陈嵩想要什么,他自己想要小西都的一双婴儿鞋。这双带着婴儿奶气的小软鞋,他要贴身揣在怀里。

    辎重兵回去了,王修却一直没有来。派到大夏境内的探子还已经发现匈奴兵在集结,王修若是再不来,战事一开,他也就没有来的必要了。

    骠骑队和飞骑队早就约好要赛马。军营背后是渭河,面前是一带山丘,从山口到河岸,十里地一马平川。正好用来决出胜负。两军约定各自出十名最好骑士,以渭河河岸为起跑点,在山口位置插一面红旗。谁先拔旗谁赢。山头有瞭望木塔,为避嫌疑。双方不派人监赛,而是请一位本地老人裁决胜负。

    到了这一天。朔风住手,白云满天。飞骑队十人由斛律征带队,骠骑队十人由徐之浩带队,飞骑盔上装白缨,身上披白斗篷;骠骑红缨红斗篷,随着一声响箭,一白一红两道闪电掠过原野,直插远方。赛道两边,两队各自设了呐喊助威的士兵,当兵的扯着嗓子给本队加油,擂鼓手恨不得把鼓面敲破。

    十里地这个长度,既要战马有速度,又要它们有耐力,还要骑士善于把握节律。跑到一半路程时,两队都不再牢固,强者前驱,弱者掉队,不强不弱的居中维持。待跑到七里地左右时,最前面各自只剩下两三骑。此时已经可以看出,最后夺旗的,必是斛律征和徐之浩中的一人。

    二人的马匹都是西域大宛马和云中一代土马的杂交种,跑长路有耐力,冲击有速度,年齿也相仿,但斛律征自幼在马背长大,马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除了不会嘶鸣,站在马儿身边宛如兄弟。徐之浩虽然勤学苦练,算骠骑队里数一数二的骑手,但毕竟半路出家,驾驭术不能忘斛律征项背。更为关键的是,斛律征的体重,只有徐之浩的六成,各自马匹的负担也就有了落差,到了最后一里冲刺的时候,斛律征的优势就显示了出来。结果是斛律征领先徐之浩三个马身,轻舒猿臂,拔起红旗,纵身跃上马鞍,向着来路方向挥舞。徐之浩喘着粗气,不得不佩服鲜卑狐狸大哥的身手。换了他,就算跑赢了,也断断没有跳上马鞍挥舞旗子还不掉下来的本事。

    在弟兄们的欢呼声中,他们徐徐策马返回,那几个弟兄已经没有继续跑下去的劲头,跟着他们返辔而行。

    按说陈嵩和郭旭应该出来迎接他们,并按照约定的规矩,把一件羔羊皮夹袄颁发给赢家。

    但他们没有迎上来。

    赛马冲到一半的时候,长安城的紧急军使到了。一百甲骑,张弓露刃,带队军官是刺史府司马毛修之的族弟毛侃之,他除了宣布刘义真盖印的命令,还带着刘义真的佩剑,要陈嵩、郭旭就地交出指挥权,立刻单骑随军使返回长安。

    陈、郭二人被这道命令打懵了。

    飞骑骠骑两队官兵都被打懵了。

    在军队眼中,就地交出指挥权只有两种含义,一种是马上去指挥另一支军队,另一种是撤职查办。若陈、郭另有任命,长安方面大可不必用这种剑拔弩张的阵势。

    稍稍沉寂片刻,陈嵩的亲兵先回过神来,一声喊,团团把陈嵩围住,带队校尉大喊一声谁敢动陈军副,老子把他剁成肉泥!这一声提醒了弟兄们,大家分成两队,一队簇拥在陈、郭二将身边,另一队抄起兵器,将长安来的一百甲骑围在一个圈里,长槊的槊尖密密地指着骑士们的身体和他们的马匹,几匹马发出惊恐的嘶鸣,要扬蹄奋起。被主人勒紧缰绳按住了。

    毛侃之脸上掠过一丝愠怒,但迅速换成了和缓的微笑:

    “弟兄们。这是干什么?都是自家人,难道还要火并不成?毛侃之得到的命令。是护送陈、郭两将军回长安,又不是来逮捕他们,你们这样动刀动枪的,岂不是要陷两将军于不义?”

    陈嵩没有说话,他在心里迅速地扫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的任何过失。他想到了给刘裕送密信的事,可瞬间判断这件事还不会这么快地牵连到他身上。这样一来,越发不明白长安方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召他。

    他不吭声,手下弟兄也不动。密集的槊阵还在。虽然天气寒凉,但甲骑中已经有人满脸是汗。

    毛侃之的脸阴沉下来,伸手摘下刘义真的佩剑,平举到面前:

    “义真刺史有令,此剑如他亲临,有敢抗命者,立斩!”

    这句话被刚刚赶到的斛律征和徐之浩听得明明白白,他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见这里已经是对峙之势。再听到来人这么凶狠的姿态,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老兵跑过来,三言两语说了原委,徐之浩用关中话诅咒了一句。叫人去拿他的铁槌,被郭旭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止住了。

    斛律征下了马,拨开士兵。走到毛侃之马前,虽然知道后者官阶没他高。仍行了一个军礼,不过语调却是松松垮垮的:

    “军使不要怪罪。弟兄们没见过这种阵势。换了是你,突然冒出一队人,平白无故地要带走你的主官,你会怎么做?”

    而后转身对着飞骑骠骑们:

    “行啦,都把家伙收起来,哪有北府兵打北府兵的道理?”

    士兵们看看斛律征,看看毛侃之,再回头看看陈嵩、郭旭,一些人把武器收了起来,另一些依然保持警戒。陈嵩此时已经拿稳主意,冲着弟兄们喊了一声:

    “都给我归队!”

    呼啦一声,士兵们散开,各自回到本队。两队校尉心照不宣,发出一串指令,飞骑、骠骑迅速结成两阵,像两堵厚墙夹在两边。

    陈嵩打马走到毛侃之面前:

    “弟兄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复命不在这一时半刻,要不要大家先到营中吃饭,而后我们随你们走。”

    毛侃之一拱手:

    “陈将军的美意,侃之心领了。但侃之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在何地见到两位将军,立刻带……立刻请回长安,不得稍有迟误。”

    饶是他改口改得快,陈嵩已经明白命令的本意是什么,只不过身为军人,让走就走,没有必要在细节上纠缠。

    扫了一眼周围的弟兄,又看了一眼那柄如刺史亲临的宝剑:

    “我明白了,我们这就走,但多问一句,如今匈奴兵蠢蠢欲动,战事随时可起,我们走了,飞骑、骠骑交给谁指挥?”

    毛侃之抖了抖手里的纸,说这道命令里没有说这个,两位将军不妨就让副手先把军队带回营里,交给军主调度。

    陈嵩心里暗骂一声:刺史府那帮饭桶,连一点点基本的用兵之道都不懂,从军中调走两员主将,竟然连善后都不安排!他和郭旭现在都归傅弘之节制,军队交给他,倒不至于被瞎指挥。可傅弘之此时并不在渭河大营,他带着步兵主力驻扎在弘农,预备征集足够新兵和粮食后,进驻渭河南岸,进可策应骑兵,退可保卫长安。此时陈、郭走人而傅弘之不到,交接就有破绽,若匈奴兵忽来,形势必有不忍逆料者。

    转念一想,心思更沉:长安这样潦草急迫,想必是有了大变故,以至于刺史府乱了方寸。

    向毛侃之借了一点光阴,就在野地里召集两军军官,要他们立刻派快马去接傅弘之来此,同时向北多出斥候探马,日夜严防匈奴突袭。斛律政和徐之浩临时代理两队指挥,其余官佐务必听令。

    一切安排妥当,两人随毛侃之南下。走出很远回头再看,飞骑骠骑依然立在原地。从军这么多年来,他俩都是第一次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军队。冲锋陷阵也罢,杀出重围也罢,孤军远征也罢。困守孤城也罢,只要和弟兄们在一起。他们从来没有凄惶过,但这一次。看着弟兄们渐渐沉到地平线那一端,浓雾沉郁,笼上心头,不可驱除。

    走出十来里远,毛侃之一声令下,甲骑围拢过来,把陈、郭两人挤住,长槊指着他们的胸口,箭头如刺猬瞄向要害。郭旭怒喝一声要拔剑。被陈嵩一把按住。

    毛侃之一拱手:

    “两位将军见谅,侃之也是奉命行事。请两位交出兵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陈嵩郭旭自从做了军官,别说在弟兄们面前,就是面见刘裕,也从来没有摘下过佩剑。

    但此刻若是硬来,必然引发火并,两人虽然骁勇,但断断不是这么多甲骑的对手,纵然不死。最终也得以更耻辱的方式交出武器。

    陈嵩徐徐摘下佩剑,伸手递给身边一名满脸稚气的军官,后者带着一点惶恐的表情双手接过去,转身交给毛侃之身边一名校尉。郭旭交出佩剑后。还没来得及伸手摘后腰的铁槌,一名甲骑迫不及待,已经把它摘了下来。他刚把铁槌交给另一名校尉。就被策马撞过来的毛侃之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手背上的皮顿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毛侃之破口大骂;

    “你是什么狗东西。胆敢这样冒犯郭将军!郭将军的兵器,要交也得他自己交。我们恭恭敬敬地接,岂容你那狗爪子随意乱动?还不赶紧向将军赔罪!”

    那人连声向郭旭道歉,郭旭却毫不领毛侃之的情,面无表情地伴在陈嵩身边,兄弟俩无声地向前去。先是离开了部下,接着被解除武器,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军官,是自己人的俘虏了。郭旭和陈嵩一样,百思不得自己有何罪责。他和想到了密信的事,但这件事若是暴露,首当其冲的是王修,若王修不说,无论陈嵩还是老四,都不会浮出水面。更何况,他自己只是事后得知,并没有参与谋划。除非……

    除非人家要刻意株连。

    一想到株连,他的心立刻抽紧。

    他想到了小俏和西都。

    若是他有个闪失,他们会怎样?

    小俏嫁给他这一年的日子,虽然远不及她当年在江东时富贵豪阔,却也夫妻恩爱、小院丰盈,平安闲适,有滋有味。他们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七第八个。他们会搬到一个更大的院子里,渐渐在长安城的一角扎下根来。等关中真正稳定了,再把爷爷和父母的灵柩迎回来,这样坟墓在焉、妻儿在焉、兄弟在焉,歌于斯、哭于斯、醉于斯、渔猎于斯、葬于斯,这辈子也就从激流澎湃转入江海晏然,稳稳当当到头了。

    可如果他现在就折损了,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会折损吗?

    他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

    转脸看陈嵩,他显然也在沉思之中。

    他俩都一样,战场无敌,情场有归,好日子才刚刚到头。

    毛侃之显然急于返回长安,夜很深了才在咸阳一座驿站停下。郭旭和陈嵩被分开睡,好像怕他们合谋什么一样。郭旭辗转了一阵,最终还是抵不住困乏,沉沉睡去,早晨被人叫醒,发现只剩下战袍,盔甲已经被人抱走。出门时再看陈嵩,盔甲也没了。

    他俩相对苦笑一下:现在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老百姓,除了额头上因为头盔遮着晒不黑的皮和脚下的战靴,再找不到丝毫军人痕迹了。

    接着,他们没看到马。

    毛侃之一招手,一名士兵赶着一驾马车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除了没有囚笼,这已经是在押解囚犯了。

    毛侃之看他们坐定,叫人递给他们两件羊皮袄。郭旭心里涌上一丝暖意,感谢他还知道天寒。就在他双手伸进皮袄袖筒里那一瞬间,一群士兵从两边扑过来,趁着他双手无法施展,将他死死压住,一条粗麻绳套过来,绑住他的手脚,把他固定在马车的车帮的横木上。陈嵩亦然。

    待两人不能动弹,毛侃之过来,神情与言辞双双恳切:

    “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两位都是万人敌,若起意脱逃,侃之唯恐手下拦不住,故出此下策,万望两位将军见谅。”

    郭旭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屈辱如待宰羔羊。陈嵩却很镇定:

    “姓毛的,你这么阴我倒不奇怪,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这么蠢!老子早不逃晚不逃,眼看到长安了还逃个屁!”

    毛侃之哼了一声:

    “长安如今是个贼窝子,你进了城,没准正是如鱼得水!”

    陈嵩瞿然一惊。

    看来长安果然出事了。

    既然说贼窝子,那就是认为长安有一种反派势力;既然说如鱼得水,那就是认为陈嵩是这势力的一份子。就算传递密信之事败露了,刘义真身边人纵然恼火,也顶多就是内部报复倾轧而已,断不会把事情闹到好像有人要造反一样。可如果不是这件事,还有什么事情能和陈嵩、郭旭挂上钩,还需要上峰这样如临大敌呢?

    陈嵩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姚灭豹!

    会不会是上次放走姚灭豹的事情被人告发了?

    可那天知道这件事的,没有一个外人啊。

    他仔细地过了一遍所有知情人,最后找打了唯一的嫌疑人;

    紫云!

    她倒未必存心陷害,也没有陷害的理由,可万一她某天说漏了嘴,被疯子听到呢?

    疯子!

    这个过去的兄弟,现在非敌非友,他有可能向上峰告发这件事么?

    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假如这件事传到刘义真耳朵里,刺史府必然得出一个结论:陈嵩、郭旭通敌。这个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时小俏、梅虹都在场,那她们就是知情不报,也要连坐。对了,还有斛律征和徐之浩。

    连坐。

    族诛。

    婴儿也得掉脑袋。

    天哪!

    可是念头就在这一瞬间转了。假如真的是因为放走姚灭豹而兴起大狱,那怎么会只抓他和郭旭而不动斛律征和徐之浩呢?

    到底有什么事会让刺史府这样对待两个忠心耿耿的北府老兵呢?

    他被种种凶险的念头折磨得昏昏沉沉,被疾驰的车子颠得全身难受,被捆得很紧的绳子勒得皮肉生疼。车子四面全是甲骑,在这个高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马脖子、马屁股和踩在马镫里的牛皮战靴。他索性闭上眼睛,免得触景生情,生出强烈的阶下囚的耻辱感。

    不知道就这样浑浑噩噩了多久,突然听到身边一个骑士对另一个说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到了。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在穿过长安北门,车轮压过条石地面时的声音显得非常不祥。

    一行人疾驰穿过街道,长驱直抵刺史府。在刺史府的空地上,已经有一队士兵在等,带队的竟然是疯子。陈、郭二人松绑后,下车活动筋骨,士兵要拖他们走,被疯子拦住了。陈嵩伸开双臂仰面朝天时,发现府门前的旗杆上挂着一个东西。他此时面朝东,被朝阳刺眼,看不清那是什么。向东走了几步,转到面朝西时,他终于看清楚了。

    心立刻被一把冰做的刀切开了。

    那是一颗人头。

    王修!(未完待续。。)

    ps:命运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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