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男离去,老巫婆重回自己房中卧下,我亦复和衣在床头侧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睁开眼来,恰望见方才那口占满一面墙的铁柜,想起那柜中也不知是何东西,唏唏嘶嘶,心里至为好奇,却又不敢上前揭盖察看,害怕放出什么怪东西来,闭上眼睛,想就此睡着,却满脑子怪诞形象,如幻灯片一般跳来闪去,生怕这些东西突然从箱中跳出来,爬到我身上,是以左右睡不着,满身不自在,索性下床到睡房外的方桌前坐下,可是潮水般的困意兜头袭来,打得浑身酸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头一点差点撞在桌上,朦朦胧胧看看左右地面上,黑乌乌的,啥也看不见,便将头拱在桌面上,晕晕乎乎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心里一惊,忽地睁开眼来,却见自己立在一栋屋宇中。那屋宇雕梁画栋,俨然似那王宫大贾之地,却又见那迎面的墙头下有一排大理石做的台面桌椅,放着一台电脑,台面后的墙头上吊着一盏红灯笼,正透着如血的红光,映着头顶的朱漆横梁,身边的殷红础柱。又见那台面后挂着一排钟,指针在圆圈里各自嘀嘀嗒嗒走着。看这样子,分明是在一个仿古的大型酒店中,我面对的台面恰是服务前台。可是,那前台后的两把椅子却兀自空着,没有服务员。我开口问了一句:“有人么?”

    空屋回响,余音绕梁。久久不绝,只有那血红的光亮静静地照着我,无有应答。

    那前台右首却是一个宽阔的走道。铺着猩红的地毯,泛着暗暗红光。我走向那地毯,踽踽行了十数步,却见身体左侧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门洞,门洞左边挂着七个草书字:魑魅魍魎喜从过,右边亦挂着七个草书字:牛鬼蛇神笑中来;门楣上却写着“人间地狱”。心说,明明是在一家酒店中。怎么又到了人间地狱。细瞧门洞里面,左右各有两部电梯,上面的led屏犹是亮着灯。模糊地显示着楼层数字。其中有一部电梯的数字飞快地变化着,蓦然停下,噔地一响,银门乍开。从里面冲出一个小孩来。向我跑来,一把抱着我的双腿,“爸爸!”

    我看见那孩子眉清目秀,就像看见我自己一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满面欣喜地牵起他的小手,走入电梯,那电梯便自动关闭上。无声无息地向高处爬升,然后又是噔地一响。没有任何预兆地停下,电梯门唰地敞开,却见有一个体态丰逸、皮肤黧黑的女人站在电梯门口,笑盈盈地望着我们,转身而去。我牵着那小孩出了电梯,望见那女人在铺了红地毯的走廊转角那里一转身就不见了,忙牵着那孩子的手快步追去。到得那转角之处,望见前面又是一个长长的走廊,那女人的倩影又消失在长廊尽头,又忙地领着那孩子大步行去,可在那转弯之处又见着一个长长的走廊,灯光如豆,昏昏黄黄。这次,那女人却立在一道门前,握着门把,推开那道门,走进门里去了。我忙带着孩子走到那门中,却见里面有一张殷红的大床,一张书桌,那书桌恰立在一扇敞开的窗户下,窗外没有半点星光,却能隐约看见楼宇幢幢,似是一个偌大的天井,四边皆围着梁屋,盖着琉璃瓦。那个女人却不在屋中,回头见门边的浴室里亮着奶黄的灯,有水声哗哗传来,想是那女人在里面洗澡,便拉着孩子在床上睡去。睡到半夜,在身边一摸,却没有摸到那女人的身躯,连忙爬起身来,推开浴室的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回头看那孩子的身体深陷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可爱,便又躺倒在他身旁睡着。梦里梦见一串电话号码:1860152062,总觉得似乎差了一个数字,抓耳挠腮,左思右想,终于想起差一个0字,却不知道这个0应该插进哪个地方,完全凭着印象做着各种模拟,最终确定它应该插在第三个数字6后面,或者插在最后一个数字2的后面。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啰,我爬起身来,拿出手机拨打,却又总是打不通,只好再将那个0插入别的地方试试,就在我准备再拨一次就放弃的时候,听筒里面却传来嘟嘟地长声,显示电话已经拨通,可是,电话那头却长久无人应答。

    正自万般愁烦恼火,眼前的景象却忽地全部消失了,脸上冰冰的,湿湿的,黏黏乎乎,似有两条线扫来扫去,“妈呀,什么东西呀?”背脊冷汗迭出,恍然睁开眼来,看见一条面目狰狞、湛青碧绿的扁头蛇,正在我鼻尖前鼓着双睛,吐着双信,嘴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这蛇的名字叫竹叶青,因行走如飞行的标枪,因而也叫青竹标,其毒无比,一滴足可毒倒一头大牯牛。我吓得啊耶叫一声,忙不迭地翻身滚到床里边,贴身于墙壁上,却见那扁头蛇正拿在昨夜那小男孩燕燕手中。那燕燕口里唏唏地叫着,望着我狼狈的样子,开心地咯咯大笑。

    “赶快放下,”我心惊胆战地警告道:“这东西剧毒无比,被他咬一口可就完了。”

    那孩子笑道:“你害怕么?我们武陵山中,这种东西多了去了。”作势要将那蛇向我扔过来。

    我连忙举起被角,“啊呀,别扔别扔。”

    真是无知者无畏。那那青竹标却已被扔到空中,摇头探尾地向我飞来,我啊啊地跳下床,赤足跑到睡房外,那蛇竟似明白那小孩的意思一般,从床上弹身下来,向我追来。

    我急得咄地跳到方桌上,那蛇却唏一声,将身一缩,身体两侧立刻抻出两片薄翼,尾巴上也圆起半边薄扇,弹身向桌面上飞来,两颗毒牙从肉芽中突呶出来。作势咬向我的脖颈。由于我恶梦方醒,身体尚有僵硬,脑子反应不够灵便。竟眼看着那毒虫张口咬来,只有抬臂护颈,无法闪避。

    正在心里喊完蛋,却见那毒蛇突地往下一坠,已然被那孩子抓着七寸。那孩子看着我仓皇逃遁,全然顾不得大人的体面,顿首跌足连声大笑。突地。他尖叫了一声,耳朵被老巫婆拎起。那老巫婆道:“小东西,就知道吓人。”叭地。一掌掴在他脸上,那孩子倒在地上,满面通红,眼泪花花直转。将那青竹标向那老巫婆脚上一抛。“咬死你。咬死你,狗日的,敢打老子。”

    那老巫婆将那青竹标一脚踢飞,伸手去地头上拉起那孩子,拶开鸡爪似的巴掌去他屁股上连扇了几下,道:“我叫你不学好,尽喜欢捉弄人!”

    那孩子滚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高声叫骂,“狗日的。狗日的,你敢打老子,老子长大了,打死你。”

    我惊魂初定,见那孩子可怜,连忙上前扯着那老巫婆的手,教他无法再打那孩子。

    老巫婆放开那孩子的手,兀自骂个不停,一边去胸前未及扣整齐的纽扣,浑不在意胸前两只瘪瘪的枯乳,如同两只抹布蔫蔫地耷拉着呈现在我眼底。

    老巫婆在灶上忙乎了一阵,将一大盆面条放到我们面前。那孩子这时已停了哭声,从地上爬起来,杂耍似地站到凳子上,握拳一般握起筷子,从盆里挑了面条往嘴里送。

    我也顾不得客气,径打了一碗,囫轮吞入肚中,一边却留意刚才那条青竹标的去向,生怕它突地蹿过来咬我一口。

    吃完面,那老巫婆对我道:“左先生,你先等一等,我与燕燕放养了这帮畜牲再带你到赛场上去。”

    我想起昨晚刀叔曾让我去参加什么争霸赛,心里好奇,便道:“好的,婆婆,我不知道路,还要烦请您带一带路。”

    那老巫婆转头向燕燕道:“小鬼,我前日怎么教的你,便还照我前的方法将那些畜牲引出来,到外面饮水、觅食。”

    那燕燕却将脸一扭,冷声道:“哼,不记得了。”

    那老巫婆脸色肃然一变,“怎么不记得了?”

    燕燕忿然道:“你打我,我就是不记得了。”

    老巫婆在灶膛后找着一根棒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估计你身上的皮又紧了,要松一松才是。”

    那燕燕忙地从凳子上跳到地上,“哎哟,别打别打,奶奶,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老巫婆鼻子一耸,又是气又是笑地道:“着实想起来了?”

    那燕燕摸着自己的屁股,斜着眼,怯怯地望着她,道:“着实想起来了。”

    那老巫婆将木棒在桌上一敲,“那你还不快动?”

    那燕燕连忙翻蹄子跑到睡房中,从门后拿出一支葫芦,对着葫芦孔呜呜地吹气,那葫芦便呜呜嘟嘟地响起来。我听出他吹的恰是一首名曲,曲名《金蛇狂舞》。虽然因他气息不足,音调时断时续,那旋律却是令人耳熟能详。

    那旋律甫响,那只沉睡在板屋中的铁箱子就蓬蓬地响作一团,到后来那箱子竟似放鞭一般砰砰山响,那盖子便开始上下跳舞,咣咣咣响个不停,突地咣镗一声掉在地上。那箱中立时涌出无数鞭影,赤橙黄绿青蓝紫,花花绿绿,在弧形墙面上,地头上,乱舞乱蹿,快如箭矢,回环旋飞,叭叭脆响,真的是看得我眼花缭乱,魂不附体。

    我急忙环顾四周,想寻个躲避之处,可一刹那间前后左右全是遍是飞影,根本没有插足之隙,生怕那些冷血的东西缠咬到自己,侥幸那些东西经过我脚边时,只是卷着寒气,嗖嗖掠过,并不停留,全都奔着月门而去,半分钟不到,便已悉数消失在门外的黑影中。

    那燕燕见我面无人色,浑身筛糠,目光呆滞,简直像是吓傻了一般,竟没心没肺地乐得一边前仰后合,拍掌跺脚,一边格格大笑。那老巫婆在一旁讪讪地笑着,“左先生,你很怕蛇?”

    我点点头,犹有余悸,“从未见过这么多蛇一下涌出来。”

    燕燕仍在一旁嗤嗤笑。老巫婆冲着他斥责道:“小东西,喜欢捉弄人。再不许吓唬左先生。”

    我突地想起先前雷小兵在地道跳来蹦去的窘像,问燕燕道:“昨日那骑在我身上、穿运动服的,是你在他身上放了蛇么?”

    燕燕把那葫芦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瞧。并不瞧我道:“我去找你,看见一人骑在你身上,不停地打你,心里一时气不过,便将一条蛇塞进他裤裆里了。”

    “你怎么知道那躺在地上的一定是我?”我诧异地问道。

    燕燕语音变小,斜一眼老巫婆,小嘴嘟囔道。“我经常挨某些王八蛋的打,便想那打人的必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乌龟王八蛋。所以,便认为,骑在你身上那个人肯定是个乌龟王八蛋啰,那躺在地上挨打的一定就是你啰。”

    我心说。这小家伙也着实精灵古怪。明明是说怎么找到我的,却又指桑骂槐骂了老巫婆一通。

    等到了傍晚,吃过晚饭,那燕燕复又拿起那葫芦到走道呜呜嘟嘟地吹那《金蛇狂舞曲》,那些在隧道里觅食的冷血爬行动物又嗖嗖地回到屋中,钻入铁箱中。燕燕站到椅子上,盖上箱盖,跳下地来。拍拍小手,拿起桌上备好的肉包子就啃。将每一个都咬上一口复又放回面盆中,再端了碗喝粥。那老巫婆走来,见盆中每个包子皆有一个缺口,便伸筷子在燕燕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骂道:“小东西,眼大肚皮不,每个都咬一口,教我们怎么吃?“

    那燕燕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端起粥碗,咣啷地扔在地上,那碗在地上摔作八瓣,汤汤水水泼了一地,老巫婆举着手中的筷子,走过来,又要敲他的头,没留神脚下踩着米汤一溜,嗞溜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弄了满屁股的泥,哦哦哟哟叫了半晌方才站起来,转头找那孩子,却没见着半个人影,只桌上面盆里的包子少了三四个,又气又恼地道:“这个挨千刀的,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因担心那包子中也夹了蛇肉,屏住呼吸吃了一个,喝了两碗粥,便出门去寻找燕燕,却见他就倚坐在前面的暗影中,大口地吃包子,便走上前去,问他到刀叔说的争霸赛赛场怎么走?

    他眼睛一亮,忽地从地上立起身来,道:“走,我带你去,那个比赛的人可多了啊。”

    其实,我本不想到那什么争霸赛的赛场上去,只因眼下我在这地道中如同一个瞎子,根本无处可去,无处可逃,便想着借去那赛场的机会在地道中走一走,熟悉一下环境,找一找出口,又因那那刀叔说过,让我到那赛场上去见识见识,如若我不去,等他来找我,我的处境反倒更加被动,受这两种因素的影响,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那与我毫不相干的争霸赛赛场。

    我跟在燕燕后面向前行去,那方向竟是向隧道深处行去,与昨日来路恰好相反,令我颇感奇怪的是,昨日自己在这地道中,分明对面不见物,今日却能大体看清周遭的物体,便问燕燕是什么原因?

    燕燕向前一蹦一跳地走着,笑道:“我不能再吓你了,奶奶要打我的。”

    我心里一愣,“难道又与蛇有关吗?”

    他笑道:“你看,你又怕了吧。”

    我说:“为什么会跟蛇有关?”

    他倏地驻足转身,用肉肉的指头戳着我的肚皮道,“蛇进了你的肚子,你像蛇一样,当然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啰。”

    我知道蛇喜在夜间觅食,能于黑夜中看见活动的物体,却不知那蛇怎么不知不觉地就钻进了我的肚子,既害怕又好奇问道:“蛇怎么又进了我的肚子?”

    燕燕转身蹦跳了一阵,道:“早上吃的面是蛇面?”

    我肚子里马上开始翻江倒海。我往常连有蛇的图片都不敢看,别说是吃蛇肉,没想到自己却懵然不知地吃进几大碗,所以直觉得作呕想吐。

    那燕燕听我不停呕哇,回过头来见我捂着胃,脸上涨得冒青筋,又是格格大笑。

    我们一路向前走,经过十数道月门,十几道强烈的灯光照在我们身上又消失,大约走了十来分钟。听见前面鼓声阵阵,叮波隆咚呛,叮波隆咚呛咚呛。呛咚呛……然后有人齐声大吼:嚯,嚯,嚯嚯嚯……又是齐声跺脚,嘭,啪,嘭嘭啪……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直掉。

    燕燕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向前猛跑几步,回身招手,“快点。开始了!”没想到脚下一绊,噗地跌在地上,却又爬起来,也不拍拍身上的灰尘。又两脚疾蹬。风一般向前蹿。

    随着步伐向前推进,那鼓声、跺脚声越来越响,亮光越来越刺眼,等到耳朵都快被震破的时候,那亮光也无遮无拦地悉数投射到身上,眼前豁然开朗,才发现自己站立在一个高台上,高台下是一个千余平米的大厅。那大厅呈圆形。中间空出圈,设有一处方形台子。略有七八十公分高,八米见方,台边围着一圈缆绳,台子中间铺着厚厚的地毯,上面印着一行小字,一行大字,小字是地狱竞技场,大字是超级格斗争霸赛。台上数米高的地方,吊着四四方方的实况转播大屏,上面写着变了形的超粗黑体字:超级格斗争霸赛,又有一行字飞出,写的是:是勇者就亮出拳头,是好汉就打出地狱!语句铿锵,教人热血沸腾。我因见它是一出对句,又想起昨晚梦中那阴森诡魅的酒店墙头上的对子来,心里默念着那两句话:“魑魅魍魉喜从过,牛鬼蛇神笑中来”,又瞧着眼前身周这乱哄哄、闹腾腾的场面,岂不正合了这两句对子的景象?一时便觉着那梦中之事暗暗隐寓着什么,那串诡异的电话号码也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梦里,或许它恰是来自我的记忆深处,属于某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我想想得脑瓜生疼,也想不起来,而且,连她的面容都异常模糊,好像被人从我的记忆中硬生生一刀挖走了一般。

    我脑子里思绪翻腾,那燕燕却立在我身旁,高举双手,高声喊道:“哇,好热闹啊!”

    我看见那台子分明是一个比武角力的擂台,有一二十个光头和尚正在上面冲拳踢腿,刚才那嚯嚯嘭啪的响声便是他们发出的。由于大厅四角的追加光灯和悬吊在擂台上方的聚光灯全都瞄准了擂台,所以擂台周围的观众席便显得暗淡不少,却可以看见已经座无虚席,粗略估计,不下二三千人。

    那帮青衣和尚练了一阵拳脚,又耍了一阵刀枪,然后收势并足,单掌拜佛,齐齐地冲台下观众略一低头,低吼了一声,各自一个鹞子翻身,从摆台四面跃下,却依然有一个和尚双掌合什竖于胸前,立在擂台中央。那和尚正值壮盛之年,斜穿黄布袈裟,头上却未烧戒疤。我心知此人并非庙中修持的真僧人,是个借佛祖名义招摇世间的假弥陀。又见他祼着右肩,脖颈向与头颅一般粗,手臂壮如牛腿,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如同龙爪虬根,便猜知此人应该是位横练高手。

    一个身材又矮又胖,像矮冬瓜的主持人从擂台中央升起来。他手里举着一只话筒,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燕尾服,脸上留着八字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双眼看上去似乎有些斗鸡眼,人群里发出一声哄笑。那矮冬瓜右腿向后,与左腿交叉,冲台下一弯腰,开口道:“先生们,女生们,晚上好!欢迎来到亚洲最大的地下搏击场,宇宙最大的地狱拳台。”不仅表情异常夸张,那台辞也是异常的夸张,而且夸张得离谱,“我们的座右铭是——是勇者就亮出拳头,是好汉就打出地狱!”台下有一群人跟着他喊了一遍座右铭,强大的共鸣声震耳欲聋。

    那矮冬瓜用手捋了一下自己颇显奸诈猥琐的八字须,高声道:“你们在这里,可以凭借自己超凡卓绝的眼力一瞬间变成百万富翁,当然也有可能一下子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还可以赢宝马,赚奔驰,抱美女,但,是,”他突然提高声音分贝,一脚卖力地跺着台上的地板,一手在空中无比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甩动,同时配合着他一字一顿的呐喊:“你——首——先——得——下——注——”然后,一蹦老高,如绕舌歌手一般说唱道:

    “想赚钱你要舍得花钱,舍得花钱才赚得到钱。赚得到钱你更要舍得花钱,钱来钱往才能钱生钱,他妈的你要记住——没有拳就只能猜拳生钱。不能猜拳生钱就等着穷得没有酒喝没有肉吃没有裤子衣服穿,他妈的你要记住——猜拳生钱也能摆脱贫困线,他妈的你要记住——可以——猜拳生钱因为,你是敢冲敢打铁汉猛男,哈,哈,哼哈。有种就拿钱来,赚个盆满钵满,穿金戴银一步登天。哈哈,一步登天!”

    我心里直笑,这一段唱辞要多混蛋有多混蛋,完全是歪理邪说。教人变坏。可是,这一段混蛋唱辞配合着重金属打击乐和疯狂颤抖的电贝斯,却将世间一切摇滚乐一瞬间打败,那气势真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那些音符也似被巫师施了魔法,将一切冷漠苦逼击得粉碎,能摄人三魂七魄。能激得场下数千观众热血沸腾,热情爆发。

    那场面着实叫人心旌摇荡:穿着暴露的女人跟着这节奏摇臀舞胯。撅嘴飞吻,矜持些的少女则举着荧光棒在头顶敲击,划圈,或举着塑料手掌,跟着鼓点啪啪敲击;而那些祼裎着肌肉与纹身的男人则让人更加感受到力量,他们随着这音乐节拍连连挥拳尖叫,伸出长长的舌头,露出锋利的牙齿,做出很爽很嗨的表情,有的搂着身边的女人旁若无人的热吻,有的不知疼痛地拍打着双掌,用力跺着脚下的地球,有的竟然将手里的烟头使了弹指神功子弹一般弹向空中……

    反正,那一段混蛋无比的唱辞,几乎在一瞬间将整个大厅都点爆了,没有哪一个角落不为之颤栗,没有哪一个人不为之摇摆,不为之发疯发狂,每一个人都像打了鸡血,兴奋得像公鸡打鸣咯咯直叫。那高悬在擂台上空的电子屏亦实时播放着现场录像,将各种几近疯癫的表情与动作特写放大,再衬上光电效果打在画面上,使得整个空间光怪陆离,影影幢幢,仿佛有无数的幽灵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飘荡。

    咣——

    一声金锣敲响,刺穿了所有的喧嚣,大厅里顿时霹雳滚过般风住雨收,复又回响起那个矮冬瓜沙哑、尖利的调调:“亚洲唯一、宇宙第一、地狱拳台、超级搏击争霸赛,本年度第三十四场,本月第二场,现在开始。首先,向大家介绍今天的擂主,来自天下第一寺少林寺的——无——眉——大——师——”

    我和燕燕从高台上的楼梯走到大厅中,从那些座位的缝隙里钻过去,跑到观众席最前面蹲下。我听那矮子介绍那个和尚的法号,心说,那和尚额头上无一根眉毛,叫他无眉大师,倒着实恰切。

    方才,那矮子主持在疯狂地唱rap,这无眉大师一直在旁边立掌肃立,掌中虎口上挂着一串口乌梢梢、黑亮亮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辞,这时,听他介绍到自己,便冲观众席上一揖,高声喧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和尚有礼了。”一低头,那颗精光锃亮的头颅便呈现在众人眼中,犹如抹了油一般,熠熠生辉,场下便有人开始议论纷纷,引起一阵骚动。

    我身后有一妇人疑道:“少林寺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少林寺的和尚也到这里来打黑拳?”

    一年轻男子也颇为怀疑,“什么无眉大师,没听说过,真的假的?”

    一个略显老成持重的中年男子道:“现在的和尚,不过是种职业,打拳赚钱算什么,我还见着娶老婆的呢。”

    有一人似乎略懂些佛门门径,“少林寺有两个,一个南少林,一个北少林,他是哪个少林的?”

    另有一人颇为不屑地道:“管他呢,功夫好就行。”

    ……

    那矮子主持将八字须一掀,挤出弄眼地做了一怪相,高声道:“本次比赛下注,跟往日相同。无眉大师是本擂擂主,任谁上来即为挑战方,赔率为1比10。擂主与挑战方都必须自愿签定生死协议,拳脚无眼,死伤自负。如果一方被打倒,十秒钟内不能站立起来,或者主动认输出局,即为输方,另一方则为胜方。”

    有人窃窃私语,“这个和尚的赔率太高了吧,一旦买了他,他又被人打倒了,岂不是要赔10倍,谁敢买他?”

    一人不然道:“少林功夫,钢拳铁腿。武僧一龙,听说过么,横扫东洋西洋。没有对手!”

    另一人斥道:“打黑拳,没有规则,不分级别,踢裆砍脖,插眼捏卵,无所不用,经常打死人。一龙算什么?就是超级散打王柳海龙来。也未必走得出这个大厅去。”

    这人身后一人聒噪道:“娘卖的,说什么呢,那柳海龙是我心中的英雄。退役了还打得小日本的什么ko拳王哇哇乱叫,他怎么可能到这里打黑拳。中国武术的形象,懂吗?”

    又有一人嫌他们吵嚷,连声劝道:“伙计们伙计们。扯远了。扯远了。先看看挑战者是谁?”

    众人由是噤声,只听那矮冬瓜高声喧唱道:“第一轮的挑战者,是——来自蒙古的——大——漠——苍——狼,草原摔跤之王:天——都——巴——”最后一个巴字好像拉蒙古长调似的,腔颤音抖,只拉了半分钟,若是有把马头琴,只怕是要把众人带到草原上去。

    麦克风里那沙哑而富有磁性的语音还在场地上空绕行。一尊高达2米、宽如门板的巨人从人丛中间的过道奔来。他身穿蒙古服装,腰系彩索。双眉如黑箭飞入两鬓,宽而厚的脸膛现着典型的高原红,下颏生着钢针般的胡茬。他在黑压压的人丛中展开双臂,如巨鹰一般飞过。那长达两米的臂展,咚咚山响的脚步,凛厉的目光,直让人想起他威猛无比、争霸天下的祖先。

    那魁梧得像门板的天都巴登,偏身抬腿,从两根围缆之间,跨入拳台,给大家跳一段草原锅庄舞,算是场前热身,又拿出哈达献给裁判,样子虽粗鲁,却显得彬彬有礼,引来阵阵掌声,然后方才脱了袍子,扔到台下。

    我身边一人道,“我觉着和尚功夫厉害,天下武功尽出少林,我就赌和尚赢,五百。”

    另一人道,“我押天都巴,草原跤王,瞧那身板也输不了。”

    一人问道:“你押多少?”

    那人勉强道:“六百吧。”

    问话那人道:“你这量也忒小了点儿,我他娘的押一千。”

    另外一人嗤地一笑,“妈的,五百?一千?寒酸劲儿,老子押——”

    旁边人眼巴巴望着他,“押,押多少?”

    那人一摸口袋,“哎哟,没带钱包,靠,”在裤袋里抠抠搜搜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票子,举在手上瞧了瞧,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拍,“老子全押了。”

    前面那两人俯身看向那张票子,齐声骂道:“一百?!哇靠,还以为你他妈要押多大一个数儿,一百,就一百,连他娘的下限都不够,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吧。”

    旁边那人死皮赖脸地笑道:“哥儿几个都是好兄弟,借我几个,借我几个,”拍胸脯道,“我一回家就还上。”

    那出一千的骂道:“上次借的钱都还在我这儿挂眼科哩,还借?你又没工作,哪儿来的钱还?”

    那押五百的举起一支手掌欲打那借钱的,却不真的落下,只喷着唾沫星子骂,“呸,横竖一无业游民,还他妈装大爷!找抽哇?嗯?”

    ……

    那矮冬瓜道:“现在,恭请堂口大哥——刀——叔——登——场——”

    刀叔步履缓缓登上拳台,好像那脚上绑了千斤重担似的,显得特别老成持重,一改往日的颠狂作派。所有观众都望向他的方向,有满眼疑问的,也有面带恐惧的,也有敬仰的,大厅四个角落里却传来整齐的拍掌声,那掌声一直将刀叔送上拳台方才停下。

    矮冬瓜将麦克风举在刀叔胸前。刀叔依江湖规矩,向拳台四方各拱了拱手,朗声道:“各位朋友,欢迎来到地狱搏击场,希望大家踊跃下注,无论你投注哪一方,是赢是输,你每投一百元,除了奖给胜方的赏金外,就会有十元用于那些街头的流浪儿,孤寡老人。你的每一次投注都会有一分善心送出,这是我们三合堂在这里开坛,邀请天下英雄豪杰、格斗高手,到此打拳的最终目的。我们三合堂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各位投下筹码也是义行义举,在下这此代表三合堂所有兄弟感谢大家!”又冲四方拱一拱手,然后高声喧道:“现在。我宣布,本年度第三十四场,本月第二场。超级搏争霸赛,现在开拳。”说完,方才迈着方步走下拳台,坐到第一排观众席上。

    那矮冬瓜目送刀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举起一根手指,重又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有请世界拳击协会金哨子、国家级裁判卡拉扬登场。请大家举起你的手板拍起来。提起你的脚板跺起来,和我一起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砰砰砰砰——

    擂台上空礼花绽开,纷纷飘落。

    拳台下记分席上立起一位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士,胸前挂着一只金色口哨,登上拳台。他明显是一个欧洲人,鹰鼻深目,两腮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隐在白皮肤下的青胡茬儿却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泛青。他将两位拳手召至擂台中央,例行叮嘱了几句。便把两人各自推向擂台一角。

    一名具有魔鬼身材的比基尼女郎双手高举着“第一回合”的牌子,挺着快要溢出来的**,晃荡着醉人的大长腿,像高傲的孔雀,在擂台四周款款地踱了一圈。

    那裁判用鹰眼向擂台两边的拳手各望了一望,双臂一合,示意那两人开始接战。

    那无眉大师走上前,双掌合于胸前,向着天都巴施了一礼,天都巴却将右手放到胸前,还以蒙古礼仪。两人对面站立,那天都巴高大如山,无眉大师虽本还算魁梧,相较之下,竟直矮他两颗脑袋,若是站在天都巴身后就完全被遮住,如同一个大人面对着一个小孩。

    那天都巴还了礼,左腿支地,右腿提起,身体向左一晃,然后右腿支地,左腿提起,身形向右一晃,步步进逼,将那无眉逼至围缆边上,忽地一个箭步,伸手揪住无眉双肩,脚下一扫。

    那无眉的后背已然顶在围缆上,将围缆压得向外绷紧,双肩又被他揪住,无法动弹,眼看那一脚便要结结实实扫在他小腿上,一跟头栽倒在地。那无眉却伸十指内扣成爪,左手向右抠住天都巴左手腕脉,右手向左抠住天都巴右手腕脉,嗨地吼了一声,那天都巴的双腕一痛,顿时失去力道,脚下虽扫中无眉小腿,却也已虚软无力。无眉将手松开,那天都巴双腕断了一般垂在胸前,嘴里倒吸着凉气,额上冷汗直冒,似是疼痛异常。

    那矮冬瓜在麦克风里惊呼道:“大力鹰爪功——天啊——传说中的大力鹰爪功,重出江湖!”

    天都巴无心再战,失了初上台的威风,耷拉着脑袋,耸着双肩,漠然走下擂台。

    场下一阵沉默。

    矮冬瓜跳上擂台,与裁判并肩而立,高声道:“传说中的大力鹰爪功重出江湖,天都巴,虽败犹荣,一路走好!”

    场下有人高声叫骂,“他妈的,什么狗屁草原苍狼,一招就害自己输了五千块。”便有人将瓶瓶罐罐、臭鸡蛋扔向坐在前排拳手席上的天都巴。那天都巴被砸得狼狈不堪,却也不好发作,知道这些都是给自己下注的人,因为输了钱,发泄自己的不满。谁知,忽地,竟有一只砖头飞过来,砸在他眼角下,差一点就将他的眼珠子报销了。那天都巴站起身来,冲身后的观众席大骂了一声,因是用的蒙古语,也听不清是骂的什么,但他的愤怒表情却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大厅里的喧闹声并未停止,竟越闹越凶。

    大厅的暗角里走出一二十名身穿制服的保安,喝令那些乱扔的人愿赌服输,文明投注,遵守场内规矩,那些人看保安青一色的平头小伙子,全都在一米七五左右,连走路说话的腔调都齐齐整整,好像是当兵的一样,担心自己吃亏,便忍着性子,不再无理取闹。

    那天都巴返身坐下,眼角却已鲜血直流,隆起了一个大包,青乌红紫,肿得上下眼皮都挤在了一堆,连视线也被挡住了。

    一个身穿白大袿的老医生走到他跟前,在他脚头放下一只印着十字的药箱,一边半蹲着查看他眼角的伤情,一边戴上手套,用手指在他眼角轻轻点了一点,掀开药箱盖。从里面拿起两根棉签,蘸了药水,按在眼角稍上面一点的部位。让棉签上的药水流到隆起的创口上。那天都巴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舒坦不少。那老医生用那两根棉签天都巴脸上的血污拭净,又从箱中拈起一根镊子,夹着一片白纱布,浸入药水中,拿起来在天都巴脸上再次清洗一道,天都巴眼角的伤口便红猩猩的,变得越来越明显。看上去,足足有二三寸长。

    天都巴眼角的麻木劲儿过去了,创口哪儿开始撕裂一般疼痛。眼角一抖一抖的。那老医生安慰道:“不碍事,只是皮外伤。”一弯腰,另一只手又从药箱中拿出一把镊子,那镊子上夹着一根纤毫般的针。针眼里穿着常人不易看见的细丝。那老医生双手齐动。翻花一般,转眼就将那创口缝合好,只看见头发丝那么一点血缝,隐隐有血珠渗出。“可能会有一点点疤痕,不会影响视力。”老医生将细丝在创口外打了一个结,那两根镊子在他手中就如同他的手指一般灵巧听话,“小伙子,这是打拳的代价。你还承受得起吧?”右手将镊子放入药箱,拿起一把剪刀。麻利地剪断多余的细丝,又自药箱中拿起一块白纱布,在上面涂了些黑黑的膏药,敷在天都巴的创口上,又用四条白胶袋粘牢,道:“一两天内有点痛,忍一忍就过去了。如果你怕痛,我给你一盒镇痛片。”

    那天都巴道:“谢谢您!不用。”他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蒙古汉子用蹩脚的汉语问道:“多少钱?”一面去身上摸钱。

    那老医生一面将镊子用白纱布包好,放入药箱的格子里,一面摆摆手,“不用不用,举手之劳。”

    那年纪稍长的不好意思道:“那多不好!那多不好!”

    那老医生笑道:“真的不用,我一大把年纪了,对钱没什么概念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向那年纪稍长的蒙古汉子探过头来道:“这位大哥,”将手伸向那老医生,“这是范院长,每次都是义务到我们这里做医务,您不用给他钱,您就记着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就行。”

    那蒙古汉子将手放在胸前一揖,仍用那蹩脚的汉语道:“那就谢谢您了!范院长。”

    那范院长不疾不缓地道:“不必说谢,我还要看一看你的手腕。”见他两只手腕瘀青发黑,心说原来和尚指甲里有毒,情知打黑拳的双方必定是各怀鬼胎,各出诡计,难免有这种情况,只道:“你被他指甲挖伤了,必须马上消毒。”从药箱中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刺鼻辛辣的黑药丸放入天都巴口中,又用药水给他清洗了发黑的伤口,问道,“你手腕还能用力吗?”

    天都巴吃力地抬起双臂,又无力地放在座椅扶手上,“手腕好像断了。”

    范院长两手握住他一只断腕两端,叫了声“忍住了!”两手一推,断腕喀地一响,应手接好,另一只也依法接骨,又在腕上裹上石膏,打上夹板。那医生手法娴熟,做完这些事也就在两三分钟之间。

    那天都巴因家穷,没带足钱粮,本想赢了比赛赚些钱,没想到反倒被那和尚打伤了,心说,如果到医院去接骨治疗,估计得花上数千元,这位老医生却分文不取,不由地万般感激,除了一连声用蹩脚的中文说感谢外,恨不能跪到地上给他磕头。

    那范院长却扶着他肩膀,与他耳语道:“年轻人,你再不能参加这种比赛了,不适合你的。”言罢,看着他的眼睛。

    那老实忠厚的天都巴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我听了范院长的声音有些耳熟,便转头多看他两眼,只见他约摸六十岁年纪,中等身材,头戴一顶鸭舌帽,生着两条长长的寿眉,面皮白净,唇红齿白,身穿一套灰色西服,胸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是灰色的夹衫背心,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皮鞋,虽然双鬓白发隐隐,举手投足间稍显迟缓,却仍不失风神俊逸。我看着他平易近人的笑容,心说,怎地声音这般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位气质过人的老医生。(未完待续。。)&/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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