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

    一根火柴被擦亮,燃烧了几秒钟,熄了,世界重新沉入死寂的黑暗中。

    哧——

    执拗的火柴再次擦亮,又熄了。

    哧——哧——哧——

    接二连三的火柴被擦亮,在白色手术台上、在白色被单上方旋转,在白色的墙壁间静寂地游走,隐约照出心电图显影仪、血压计、听筒、手术刀、氧气瓶……各种冰冷的医疗器材。

    不屈服的火柴就像不屈服的生命坚持着点点的光辉,幽灵似地向黑暗射出微弱的热量。

    我的肢体不能动弹,我的意识却还纠缠着它们不放,就像人的灵魂不愿离开久栖的躯壳。

    我猜测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正躺在医院的太平间或者是在急救失败后的手术室里,等待黑白判官告知我这凄惨的一生就此报销,而后就会看见牛头马面用铁链将我的魂魄捆在焰火熊熊的骷髅车上,驶向奈何桥,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狱之门后面。

    或许,从此我就要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去闯荡。那里不再有可怕的孤独等着我。我将不再是一个无人疼爱的孤儿,我跟所有人一样可以拼爹拼娘,做什么事儿都不用缩手缩脚。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那声音在墙壁间撞出嗡嗡地回音,仿佛是三五个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长长的走廊里。

    是黑白判官来了吗?

    我在心里这样自问。

    我已经不在乎生或者死,虽然我对尘世依然胸怀眷恋,对自己凄惨而离奇的身世充满愤怒和好奇。

    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被推开。

    我能感觉到一道白晃晃的亮光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样刺破黑暗,让死寂的房间突然亮起来。

    空气里旋转的火柴突然消失了。

    有人走了起来。

    “这些人都死了吗?范院长。”有一个男人说。这声音铿锵有力,充满金属质感,很熟悉。我猜想我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我又没到过地狱里来过,怎么会有我认识的人呢?

    “还没来得及检查呢,还不确定。”那个被称为范院长的人回答。声音沙哑,疲惫。迟滞,就像说了太多话那样,而且他的声线已经有些衰退,以致音质不纯。就像嗓子眼咔着一团棉花。这位范院长显然是一个老人。

    “怎么都放在太平间呢?”率先开口的那个男人有些奇怪地说。他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打转。我猛然想起这个声音属于盘龙城刑警郭真超——那个被我称为黑塔的胖子警察。也就是说我还在盘龙城的地盘上。看来,情况还不算太糟,我还活着。

    “伤者太多,走廊上都躺满了,来不及分床。”

    “爸,你们医院一共收治了多少人?”另一个柔婉的声音插进来,是个年轻女子,显然是在对范医生说话。

    “158人,”范医生说,“飞机上所有的乘客都在我们这里。毕竟我们只是一个区级医院。已经大大超过容量。”

    “坚持一下,”郭真超说。“民航局已经联系省卫生厅,组织省市三甲医院的专家组成救援小组向这里赶来。”

    “我们手术设备简陋,手术台不够用。”

    另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插进来,有些官腔。也略带着些指责。“手术台不够,就在走廊上做嘛。”

    “袁市长啊,我们人手也不够哇,能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只有三个人。我把我女儿都叫来帮忙了。”范医生有些无奈地说。显然那个打官腔的人是这个市的市长,姓袁。

    “这也不是问题,救援小组一到就解决了。”袁市长说,“你现在要给我多救人。”

    “这个请您放心。我们已经按照‘重伤先治、轻伤后治’的原则开展工作。”

    “郭队长。”那位袁市长显然在对郭真超说,“查出飞机事故原因没有?”

    地面上响起两只鞋跟碰在一起的声音,好像是郭真超打了个立正,然后是他的声音:“报告马市长,已经通过航空公司查明本次事故是高空强雷电造成的。”

    “你给我小点声,这是医院。不是在你的警察局。”袁市长小声地责备。

    我感觉有只袖子拂到我脸上。

    我的眼睛被两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撑开,露出布满血丝的白眼仁和散光的黑色瞳孔。等他一松手,我的两只眼皮又嗒地合上了。

    我紧闭的唇齿被两片金属撑开,又合上。

    然后是一个冰冷的圆东西从白色的被单下伸进来,贴在我的胸口上停顿几秒。又抽走。

    “这个年轻人的心跳很弱,但还活着。”范医生说。

    “核实一下本次航班共有多少人生还?”袁市长说。

    “瑄瑄,你情况给袁市长汇报一下。”范医生显然是在对那位年轻女子说话。

    “146人。”旁边的年轻女子脱口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死亡12人?”袁市长说。

    “确认死亡的有6人,3位老人,1个意大利人,1个婴儿,1位大出血的孕妇。还有5人都是重伤,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还有一人没有找到尸体,只能暂定失踪,所以只能对外公布有146个生还者。”年轻女子说。

    “这个年轻人算在内吗?”马市长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部上方响起。我能感觉到他嘴里有股难闻的烟味。

    “算上他有147人生还。”那个年轻女子说。

    袁市长的呼吸从我的脸上移开。“你也是一名医生吗?”

    “袁市长,我在市精神病院工作。”年轻女子回答。

    “一个乐于助人的心理医师。”袁市长不无肯定地说,“我代表这些伤者感谢你。”

    “心理医师也是医生,治病救人也是份内之责。”那位叫范瑄瑄的年轻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哎——”袁市长长叹了一声,“幸好飞机迫降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航空公司都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强雷电天气怎么能飞航班?”然后他的声音转向另外一个方向,“走,范院长。我们到其他病房去看看。”

    “好的。”范院长说,“瑄瑄,你留在这里确认一下其他乘客的伤势。”后一句显然是对他女儿说的。

    “我一个人吗?”瑄瑄显然不太愿意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我们也留在这里吧。”郭真超说。

    袁市长和范院长的脚步声移到门外去了。

    “你是一个医生,还怕这个吗?”尹文彬说。

    “这里是太平间。哪个女孩不怕?”从瑄瑄的声音里能感觉到她正不满地嘟着小嘴。

    郭真超的声音从我头部右上方传来:“啊呀,左焰。终于找到了,”

    “他果然在这航班上。”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是那个给我做笔录的白面刑警尹文彬。

    “怎么,他是你们要缉拿的罪犯?”范瑄瑄好奇地问。

    “昨天我们在盘龙城遗址的树林里发现一个死者,怀疑这个年轻人跟死者有关联。”郭真超解释说,“后来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个神经病患者,便安排盘龙城遗址博物馆的安保人员林小婉护送他回河北,谁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现在连林小婉也失踪了。”

    “回河北?他是河北人吗?”年轻女子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他只是在河北古画出版社工作。根据他的身份证看。他是一个地道的湖北人,恩施的。”尹文彬回答。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范瑄瑄问。

    “左焰。”郭真超回答说。

    “啊呀,是那个写小说的左焰嘛。我读过他的《烈龙归甲》,充满孤独和绝望。

    “是嘛。那你可以要小心了。我们发现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说不定他会把你带到沟里去的。”

    “不会吧。”瑄瑄的声音离开我的床位。向其他的地方走去。

    嘎哧嘎哧——床头响起齿轮咬合的声音。我的上体跟床一起慢慢立起来,被单在我身上裹了一圈。我被抬到一副担架上,有人拿着绷带将我与担架缠在一起。

    瑄瑄悲悯的声音从太平间深处传来:“这几个人确实都已经死了。恐怕要赶快联系他们的家人前来认领了。”然后她吃惊地说:“你们在干什么?”这话肯定不是对死者说的,而是对着正在我身上缠绷带的两位警察说的。

    “这个人是我们疑犯,我们要对他实施隔离治疗。”郭真超说。

    “他现在已经深度昏迷,他有严重的脑震荡,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来。”瑄瑄向这边走来。

    “范医生。这件事就不用你费心了,交给我们警方处理。”绷带仍然抓紧时间将我缠在担架上。

    “那你们也要等一等,要通知院方护士来做病人去向记录,以便日后跟他的家人交待。”瑄瑄已经走到担架跟前。

    “不要妨碍我们办案。”郭真超手里的绳子缠得越来越快,好像生怕我突然挣脱跑掉似的。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瑄瑄又急又恼地说,“要是病人家属找来。我爸不就要倒霉了。”绳子不再在我身上缠绕,好像被瑄瑄抓住了。

    “不会有家属来找他的。”郭真超说。

    “怎么可能没有?”

    “他是个孤儿。”我仿佛听见尹文彬在旁边诡异地笑了一声。

    “那他也还有单位啊。”

    “他已经被解雇了。”

    我想说话,但我的嘴唇只是无力地嗫嚅了一下,无法发出丁点声音。

    “什么破单位在这时候解雇自己的职员啊?”范医生气愤地说。

    “他们得知他患有精神性疾病就决定解雇他了。”郭真超说。

    没料到李总编对我的关心都是表面文章,出点事儿就一脚把我踢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再怎么我也算是工伤吧。如果我能好起来的话中,我一定要找这个伪君子讨个说法。

    “你们是怕他跑掉吗?”范瑄瑄语速急促地说。

    “是啊。这个人还跟盘龙城一桩命案有关,以前我们还想放一放,谁知现在飞机又失了事。好像他接触到的人和事都有危险,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们不能让他跑了。现在我们要把把他带回去做指纹鉴定。否则,我们就没办法跟上峰交差了。况且他也是本次航班失事的亲历者。可以协助我们写个调查报告。”

    “我以一个医生的名义警告你们,你们这种做法对病人有很大的伤害,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你们不能这么做。”范瑄瑄变得义正辞严,或许是出于医生的道义。或许是为保护她父亲,或许是因为读过我的书对我心存好感——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此时此刻我都对他心存感激。我可不想被这两个强指我为精神病患者的警察隔离起来。不知为什么,我隐约感觉这两个警察对我别有居心。

    “无法挽回的局面?什么意思?”尹文彬说。

    “你们的行为可能造成伤者死亡。”范瑄瑄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那样你们就是故意谋杀。”

    “故意谋杀?!”郭真超的声音在我身体上方变得有些尖厉。“哦哟——范医生,你懂法律吗?我们是警察。”我感觉有半截绳子落在我身上。显然郭真超已经丢掉绳子,立起身去。

    “你们不是说他患有精神疾病吗?”范瑄瑄稍加婉转说,“我可以提供一个方便,将他送到我们精神病院治疗,这样对患者有保障。你们也可以到那里看守着他,不会让他跑掉。”

    就在我刚才躺着的床头那个位置叭地响了一声,一串清脆地音乐响起,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而又轻柔的脚步声。那声音在太平间门口停下。

    “请问是谁按了呼叫器?”一个姑娘语速很快地说。

    “李倩,给这个叫左焰的病人做个转院登记手术。转到市立精神病院。”范瑄瑄的声音对着门口说。

    “这人还活着吗?范大小姐。”那个叫李倩的姑娘显然认识范瑄瑄,知道她是范院长的女儿。

    “嗯。”

    “好的。”

    那姑娘迈着匆忙的步子向走廊远处走去。

    两位警察还在据理力争。瑄瑄以确保病人生命挡了回去。

    李倩的轻柔脚步声走进房间,空气里哗地响了一声,那是纸片抖动的声音。“给你,大小姐,转院手术。”

    “患者还有一件物品登记在册吗?”范瑄瑄问。

    “是的,一个旧背包。”

    “帮我拿过来。”

    “我先叫护士帮你把病人送到120急救车上。”

    “那好。”

    走廊里响起轮子与水磨地板磨擦出的声音。稍近一点还能辨认出里面夹杂着几个人轻柔的脚步声,应该是几位护士小姐推着移动床向这边走来。这些声音流畅地转进太平间,停在我身边。

    我听见护士小姐们娇喘起伏的声音。

    我被抬起来放到移动床上。

    我的身体开始在脆弱的空气里平行移动,轮子的咕噜声在走廊里回荡。

    “走吧,两位警察大人。”身后传来瑄瑄的声音。

    “嘁,真是见鬼了!”郭真超冷笑了一声。“瑄瑄小姐,你不应该做医生,应该改个行。”

    “去做侠客。”他的搭档尹文彬不无嘲讽地补了一句。

    轮子在走廊里继续滑行。

    我像一片虚脱的羽毛,轻轻地在空气里滑行。

    我想到自己已经被无情的解雇,还被两位混蛋警察莫名其妙地诬陷为精神病患者。心里充满愤怒,想要大声骂人,却连动一下手指都很困难。

    我想起一个道理:一个人没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真的是很可怜,一旦出了事,就只能听任别人的摆布。我又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段很经典的话:从小到大,我学了很多道理,却仍然发现自己活得很悲剧。

    我知道,接下来,这两个警察一定不会放过我。

    他们也想抢夺我那幅诡异的古画吗?

    庆幸的是,现在我的背包即将转交到范瑄瑄手上。

    我想开口说话,请她不要交给那两个土匪一样的警察。

    我必须要把我的意愿告知这个年轻的女医生,可我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想我得想个办法。

    我的身体被担架移到空中,又放到一块又冷又硬的金属平台上。

    “给,这是他的背包。”李倩的声音在脚头响起。

    “放在这边。”范瑄瑄的声音在我头顶50公分的地方响起。她就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

    “瑄瑄小姐,哦该叫你范医生,”郭真超的声音从车厢外传进来,“我们明天就派人到你那里去。今天晚上你就费点神帮我看住他。”

    “你看他这个样子有可能跑掉吗?”瑄瑄说完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警察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把他的背包给我跟他保管。”郭真超说。

    “这里面有什么凶器吗?”瑄瑄说。我听见我背包的拉链被拉开,接着是她的念叨:“一个已经摔烂的平板电脑,一部相机,一截断笔,电磁,充电器……哎呀这是什么啊,啊哟是牙膏破了。你们看吧,里面没有凶器,全是些生活用品。你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不对。应该还有一样东西。”这是尹文彬的声音。

    “哦,里面还有一个夹层,你们还要看吗?”瑄瑄说。

    夹层的拉链嗞地一响。

    接着是瑄瑄充满嘲笑地声音:“身份证,编辑证,游戏卡,还有钱……哎哟,简直是一笔巨款,375块2毛……”

    “给我看看。”郭真超说。车厢的底板哐地一响,整个车子都晃动了一下。他跳到车厢里来了。我听见背包上的帆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竹筒呢?那幅古画呢?”他的声音充满诧异和失落。

    对了,我的古画呢?

    我的背包与车厢的金属地板撞在一起,发出砰地一声。它被人恼火地扔在了地上。

    车厢后门哐地闭上了。

    车顶的喇叭呦呦呦响起。

    我感觉身下的车轮在飞速旋转,身体向前冲出去,就像在冰河里冲浪,寒气逼人。由于胸口被锐器划开一条将近十公分的口子,流了不少血,虽然是在三伏天里,我的身体仍然感觉很冷。

    车子行进到一截搓板路上,车轮不断被石头抛起,我的思维也随之变得疯狂——天啊我又变得一文不名了——是哪个王八蛋偷了我的画——真该把它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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