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外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步履声,病人沉睡中的鼾声,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尖厉的嘶吼声,仿佛没有这声音就不能表明这里是精神病院。

    一根透明的细胶管将我和输液瓶连在一起。滴液慢慢腾腾,嘀嘀嗒嗒,而我此刻却非常焦躁,完全可以用如卧针毡来形容。一枚微小到要用放大镜才能看见的矩形电子芯片诡异地埋在我的后脑勺,就压在比发丝还细一千倍的脑神经上,不停地阻断神经元之间的脑电波传输,破坏我的脑组织功能,让我的记忆无法回到重前,而且它随时有可能永久性破坏我的大脑,令我无法记起任何事物。它的体积比针尖还要小10倍,只有0.1微米,可我却感觉它像一颗浓缩炸弹,随时会将我的脑袋轰成千万个碎片,教我恐惧到极点。

    病床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只钟,我一侧头就能看见它的钟摆在嘀嗒嘀嗒地左右摇摆,好像在告诫我危险正在无限迫近,时间所剩无几。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我看着液体在身体上方慢慢悠悠地滑行,有几次我都觉得它根本就没有走,但我又理智地告试自己不能鲁莽地拔掉它,这只是一种错觉。

    我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焦灼的情绪,可我必须把这个诡异地东西取出来,我只能等那个医生信守自己的承诺,向我伸出援手。如果她要钱,我就把我的工资卡全部给她,上面有七千多元,具体数字我不记得了。在钱的方面我总是很节约,却又总是大大咧咧,也许这种习惯还是让我花了不少冤枉钱,以致剩下的这点钱根本不够手术费,但它已经是我的全部。

    我在这世上找不到可以借钱举债的人,我是一个孤儿。这孤立无援的处境让我开始诅咒自己的命运。他妈的你要我怎么样,你这狗日的,有本事你痛快一点,让这一切快点结束,让我一命呜呼算了。

    我转念又想,要是那幅画还在就好了。那玩艺儿值很多钱,我可以告诉范医生,给她打一张欠条,向她承诺一定连本带息如数奉还。也许,看在钱的份上,她会快一点帮我消除痛苦,而不是在这里磨洋工,让我担惊受怕。

    ……

    液体还在一丁点一丁点地滴,丝毫不为外界所动。我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无论怎么都停不下来。室外仍然时不时传来狂躁症患者的嚎叫声,不过,我仿佛觉得那嘶心裂肺的声音恰恰来自我的心底,那位狂躁症患者就是我,我就是他。而且,我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自己的神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时间变成一种折磨。我从床上蹦起来,向窗户那儿奔去。软管末端的液体流到床上,针头断在了我的皮肤里,我却感觉不到疼痛。我看见窗外的一小片星空,有一艘飞机闪着信号灯掠过。那就是我的归宿了,来吧。我发现自己站立的位置虽然只有三层楼,却达到普通居民楼五层楼的高度。——这是二战时日本人在这里修建的作战指挥部,房屋开间很宽,楼间距也很大,夏天不用空调都很凉爽,日本人投降后,这里一度被改作政府办公楼、军校教学楼、临时中学教学楼、最后才改成现在的市立精神病院。

    我用手指扣住窗户边框,拼命地想拉开它,却发现完全徒劳无功,因为窗户边框直接靠在坚实的墙壁上,除非将墙壁推倒。我挥拳猛砸透明的玻璃,手指几乎骨折。玻璃咚咚咚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却仍然毫发无损。显然,它是由钢化玻璃做的,必须用铁锤才能砸开。——医院就是用这种办法将疯子与外界完全隔绝,让他没有办法伤害别人,也没有办法自杀。

    只有通过门出去了。我三两步跑到门后面,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用力旋转,门把手纹丝不动。我抬腿踹门板,它在我的脚下发出金属咣咣声。它是铁板做的,而且从外面被反锁了。

    门外面响起范医生的声音:“左焰,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让我出去。”

    “你是不是把针头拔掉了?”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在流血。“给我开门。”我凌厉地吼叫着,她却依然用那种悦耳的声音毫不退缩地说:“那是消炎针,抑制脑部炎症的,你不想将它取出来吗?”

    我的脑子重复着她的话:“你不想将它取出来吗?”

    我必须将它取出来。她的策略一下就扭转了局面,房间一下安静了。我放下高举的拳头,浑身松弛下来,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我的胸脯不再剧烈地起伏。我颓然跌坐在床上。大约过了二三分钟,我对门外的范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将它取出来?”

    “打完针后就取,否则有炎症的风险。”她平静地说。

    “通常不是在手术后才打消炎针吗?”她的平静影响了我。

    她停顿了一两秒。“脑部手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先要清除体内的毒素。”

    “那好吧。”

    “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除了有些零乱外,并没什么不妥。“您进来吧。”

    “那我进来了啊。”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裂开一条缝。她的大眼睛在粉红色的医用帽沿下警惕而又大胆地望着我。

    她走进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递给我。“喝点水吧,方便面的味道太重了。”

    我想起她将自己的面给我吃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很是愧疚,“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控。”

    “你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你能控制自己。”她坚定地说。

    “是吗?”我吃惊地望着他。

    “面对这样离奇的事情,谁都难免会慌乱的。”她眨着眼睛说,“你已经很厉害了。”

    “嗯,我应该可以控制住自己。”我的思维已经进入她设定的语境。

    她立起身,“那你躺下,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她换了一套输液管和针头,重新为我输液,然后拿来一叠报纸放在我床头,说如果不想休息的话,可以用它打发一下时间。

    “呜呜呜——”一个女人在哭泣,声音就在隔壁,很清晰。

    “范医生,你快来。”一名女护士惊慌地喊道。

    范医生听见她的声音,仍然平静地将一张报纸放到我没有连接针头的手上,说:“等这瓶打完,就可以上手术台将那个东西取出来。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要急。我去一下就过来。”她转身向隔壁走去。

    她的专业素养、童稚的嗓音与美貌加在一起,让她拥有一种魔力,足以让任何人安静下来。我虽然无心读报,却已经能够闭上眼睛做均匀的呼吸。

    那位护士小姐在隔壁说:“她把针头扎进了自己的大腿里,还划破了自己的脖颈上的大动脉。”

    “快,按住颈动脉,移动单架,到手术室。”范医生说。

    轮子和混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

    ……

    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我把手机接上充电器,插到床头的插座上。

    液体在我上方嘀嗒,而我压抑着心里的恐惧。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瓶子里的药水下去一半,我感觉下腹部有些紧,便下床找便盆,床下却空空如也,可能是由于我是半夜转入这间病室的,值班的护士没办法给我开出生活用品来。我看见窗户旁边有一扇门,好像是厕所,便用未扎针的右手将药瓶举过头顶,走到那扇门跟前,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扇门关得死死的,怎么也推不开。回头见病室的铁门开着,便走到走廊上。我发现自己的病室在走廊的西端。走廊东端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块亚克力发光板,上面显示着厕所的标识。这中间大约有四十步的距离。我向那边走过去,大约走了一半的样子,听见一个女人在小声说话。

    “郭警官,他已经醒了。”

    间隔两三秒。

    “他的病室铁门铁窗,放心跑不了。”

    我步履蹒跚地走着,脚下穿着那种一次性拖鞋,她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刚才他很狂躁,猛砸铁门。”

    我越来越靠近她,已经看见右前方露出半截白色的木台。她的说话内容异常清晰。

    “范医生已经稳住他了。正在给她输液。”

    我向右跨出一步,将身体贴着墙面,又向前挪了两步,一个前额蓄着齐眉留海的女人的侧影出现在我的眼里。正是刚才送输液管进来的那个护士。她坐在凳子上,身体稍向前倾,双肘支在桌面上,一只手紧捂着话筒和自己的嘴。

    “要是他再发作,就难……”她的话被电话另一边的人打断了。

    “郭警官,你们出发没有?”

    间隔两三秒。

    “到哪里了?”

    间隔两秒。

    “你们到楼下了?快上来啊。”

    眼下我绝对不能被那两个警察缠住,我觉得他们对我不怀好意,况且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我必须赶到院子湾去寻找林小婉,找回我的古画。只是这样一来,我头上的“浓缩炸弹”就没有办法摘掉了。但我没有时间去权衡,我的大脑给我的第一反映是:逃。我快速地观察了一下身边的环境,身后十米远的地方亮着一块门牌:消防通道,在它的旁边是一部货梯一样的电梯。我咬着牙快步走回病室,拔掉压在胶布下的针头,拔下手机充电器,将它和手机一起塞进背包,拎起地上的休闲运动鞋,大步赶到电梯那儿,按钮上没有通电显示,停运了。

    一楼的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哥们儿,你能不能快点儿,老拖在后面。”这是郭真超的声音。

    “哎哟,累死我了,真是比鸡起得还早啊。”这是尹文彬的声音。

    “谁让你老找女人啊,临到办事腿软了吧。”

    ……

    我移步到消防通道那儿,可消防通道的门死死的,怎么也推不开。

    “那小子想逃,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尹文彬说。

    “妈的,那小子会武术。”郭真超说。我的脑子里却没有习武的记忆。

    “掏家伙。”

    我听见子弹上膛的咔咔声。

    他们的脚步声已经上到二楼楼梯口。

    我的心提到嗓林眼了。我飞快地扫视走廊两端,没有任何其它出口,连窗户都没有一扇。

    我伏在消防通道的门缝上,隐约看见门外横着一个黑色的门栓。我迅速拉开背包,拿出身份证,将它塞进门缝去挑门栓。

    身后响起那个“电话护士”的喊声:“啊呀——他跑出来了,来人啊。”我的腰被她从后面锁住。

    “快。”二楼楼梯口的脚步声三两下就来到了三楼。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看见身材高大的郭真超和稍显瘦小的尹文彬正向我跑来。

    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那份镇定与力量,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着身份证,腾出左手,用大拇指插进护士的指关节,向外一扳,咔?辏??氖持赣i?系簟k?医凶潘煽?直邸c拍潜叩奶?u编ヒ簧?舻搅说厣稀>驮诠?娉?氖种缚煲?プ盼壹绨蚴保?依烂牛氖值擦嘶厝ァ@床患吧渤档乃??孀苍诹嗣虐迳希?3鲞说匾簧??虐灞蛔不骰卦?吹奈恢糜址吹?乩矗??茸苍谒?牧成稀k?谋乔欢偈毕恃?慕Αk?坏夭医幸簧??孀疟亲樱??乖诘亍=舾?谒?竺娴囊?谋蛞驳?乖谒?砩稀?p&  我冲出门,连蹦带跳地向楼下冲去,好像我突然变成了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

    等他们回过神来,我已经跑到一楼。

    “拦住他。”

    “拦住他。”

    一楼大门口坐着一名四五十岁的老保安,他站起身,手里拎着橡胶警棍,却没有抬起来拦住我的去路。他显然不想冒这个险。

    我从他前面一米远的位置冲过去,楼梯转角那儿砰地一声枪响,我感觉一颗子弹擦着我的耳背嗖地飞了过去。我加快脚步奔出大门,穿过院子中间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看到一扇电动伸缩门,有两名保安用跨离姿势一左一右立在门边。他们看见我跑过来,却没有上前阻挡。我的手在电动门上一撑就来到了院子外面,然后听见有两发子弹打在了铝合金伸缩门上,发出清脆地砰砰声。

    我流星一般穿过马路,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远远地听见尹文彬的声音从树林边上传来:“超哥,这下麻烦了,被他逃走了。”

    “妈的,要是再快点,就抓住他了。”

    “现在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他会跑到哪里去呢?”

    “鬼知道他跑到哪里?你就剩这张嘴。”

    “这怎么能怪我呢?”

    “不怪你怪谁。”

    ……

    两人互相埋怨着,声音越来越小。“啊,呜——呜——”疯人院的哀嚎隐隐钻进密林,直到被蛙鸣虫啼完全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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