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热。

    这是陆霜年恢复意识时唯一的感觉。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开合之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如同砂轮在声带上摩擦一般的剧烈痛楚在陆霜年试图说话的同时袭来。

    “唔……”

    挤出来的声音嘶哑低弱,陆霜年将眼睛睁开一些,将她抱在怀里的人立刻反应过来。

    “阿年,你醒了?要喝水么?手还疼不疼了?”一个听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声,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分明的焦急。

    陆霜年微微动了动,这怀抱对于此刻有些发热的她来说实在温暖过度了。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好让自己的声音更明显一些。“我没事了,娘。”

    抱着她的女人似乎有些错愕,但还是松开了手,她起身去为火堆添柴禾。

    手上的灼伤已经痛得麻木,嗓子眼里一阵一阵地泛出苦涩的味道来,陆霜年环视了四周,她离火堆很近,火光勉强照射出近旁的环境,似乎是一个山洞。除却正抱着自己的母亲,陆昔华正坐在一旁绞紧了手指出神,火堆边上倒着一个黑色的无声无息的人影。

    陆霜年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汶鼎夏泽两国边境,大屯村,陆霜年十四岁。

    汶鼎和夏泽两国积怨已久,关系很是紧张,陆霜年在记忆中搜寻,然后很快了然。此时正是汶鼎公历2004年,祁峰之战爆发。祁峰正是两国边境的一座山,距离大屯村不过三十里。夏泽的部队从祁峰那头打了过来。机械化部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越过了天险之后长驱直入。随之而来的灾难,血腥,和屠杀。

    嗓子里一阵刺痛,陆霜年忍不住咳嗽起来。

    “妹妹,喝水。”又是一个温柔的声音,一个简陋的搪瓷水杯被递过来。

    陆霜年眯起眼睛,她看着这只手的主人。陆昔华的脸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神情,可陆霜年脸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亲爱的姐姐此刻脸上该是怎样一副温柔似水又关切焦急的神色。

    只是不知又有几分是真的。

    陆霜年就着陆昔华的手抿了几口,水里带着点异味,也许还有些沙子,不过到底让干涩疼痛的喉咙得到了舒缓。她试着开口说话。“现在什么时候了?”

    陆昔华似乎因为她暗哑粗粝的声音瑟缩了一下,低声道:“已经入夜了。”

    陆霜年闭了闭眼睛。她的嗓子就是毁在这里,她记得很清楚。夏泽的部队并没有开进大屯村。那些坦克和装甲车停在村子外面,然后将它们装载的炮弹对着这个小村庄倾泻一空。半个天空都被爆炸和火焰染成红色,滚滚的浓烟向上升起,坦克履带倾轧的声音里夹杂着凄厉的惨叫。陆霜年家的三间半旧屋在第三发炮弹落下来的时候彻底坍塌,而她亲爱的姐姐还没能从屋子里跑出来。

    已经逃出来的陆霜年反身冲进了火海。

    陆昔华躲在一根横梁和地面撑起的夹角里,安然无恙。而陆霜年为了把她惊慌失措的姐姐从火里拉出来,付出了被灼伤一只手,以及永远粗哑的嗓子的代价。——在说服陆昔华同她走的过程中陆霜年吸进了不知多少烟气,而手足无力的陆昔华不小心绊倒了陆霜年的时候,她的手按在了燃烧的横梁上。

    而她几乎在陆昔华的眼泪落下来的同时,就立刻原谅了她柔弱又善良的姐姐。

    哦,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重活一世,她将不在意那虚无的母爱和所谓的亲情。

    陆霜年看着陆昔华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别哭了。”她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女孩语调平直,那声音听起来却是无比的可怖。陆昔华被吓得一愣,预期中的安慰和原谅并没有出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霜年的神色,不敢再开口。

    陆柔从篝火旁边走过来。

    她还不到四十岁,在穷乡僻壤艰苦求生的苦难并没有消磨掉这位当年小镇上第一美人的漂亮雅致。陆柔出身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十七岁的时候便考上了汶鼎医学院,当年那可算是名动一方的才女加美人。可不想三年之后,她却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回到这边境小镇上。未婚先孕让陆家名声丢尽,而随之而来的便是陆家家道中落,陆柔便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最终只得在这大屯村安定下来,下嫁与村里的木匠,那男人老实巴交,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对陆柔和陆昔华母女关怀备至,没过两年,便有了陆霜年。

    可第三年,木匠就被带走当了兵,再没回来。

    “昔华,怎么了?”陆柔从火堆边添了柴回来,瞧见陆昔华满脸的泪痕,问道。

    陆昔华还没开口,一滴眼泪先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楚楚可怜。“娘,妹妹她,不愿同我说话了。”她随即又露出一幅强忍伤心的表情,轻轻擦去泪水,勉强说道,“我、我没事,妹妹她只是嗓子痛。”声音里的哭腔听得教人心疼。

    陆柔伸手抚弄了一下陆昔华乌黑的头发,算作是安慰,随即转向陆霜年。

    陆霜年眼睛微眯。——这就在母亲跟前告起状来了么?她心中冷笑。

    我曾年幼无知被你耍弄,如今再不可能!

    陆霜年抬起头迎向陆柔,她微微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声音低弱:“娘,疼。”

    陆柔看着孩子被烟熏得一处黑一处灰的小脸,再加上陆霜年那明显是勉力挤出来安慰母亲的笑容,心中一痛。她清楚自己这个二女儿是个什么性格,若是将这样服输乞怜的话说出口,身上不定要难受成什么样子。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尽管陆柔平日里偏爱陆昔华多些,此刻也不能责怪陆霜年。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娘的阿年最坚强了呢。”

    陆霜年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而陆昔华并没注意自己脸上闪过的怨恨已经落在十四岁的女孩眼里。

    一时沉默。火堆在山洞里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陆昔华止住了抽泣,脊背却还微微颤抖着。陆柔心疼大女儿,便挨着陆昔华坐下,悉心安慰。陆霜年靠着岩洞的石壁,闭着眼睛似在休息。而事实上,情报之王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祁峰之役最终以夏泽军队被汶鼎驱逐会边境线以内结束,但汶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于是大屯村等几个村子成为一片焦土也便算不上什么。而陆霜年记得,这场战争之后陆柔不得不带着他们重新在镇子上住下来,顶着当年未婚先孕的寡妇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而陆霜年被迫离开了学校,因为她那亲爱的姐姐有着更加优异的成绩,和运用自如的泪水。陆柔因为在战争中的惊吓和劳累一病不起,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计卖钱,而陆霜年不得不在镇上的豆腐坊找了份学徒工养家糊口,省下钱来供陆昔华读书。

    陆霜年睁开眼睛。

    陆昔华依偎在陆柔身边,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夏泽军队的突袭和炮火太过突然,一整天的亡命奔逃让她们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陆霜年慢慢站起身来。洞里的火堆还烧着,旁边的那个黑影一动不动,似乎还处在昏迷之中。

    夏泽的高级间谍,何勋先生。

    哦,也许现在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情报员而已。陆霜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她蹲下身子去查看这个昏迷中的年轻人。汶鼎的军队早在夏泽越过祁峰的时候就已经溃散,但还有部分士兵在拼死反击,何勋扮演的就是这么个角色。他浑身是伤地倒在汶鼎部队撤退的必经之道上,却碰巧遇见了陆柔和两个女孩儿。

    汶鼎的情报之王对这个人记忆深刻,可不仅仅是因为她那个有着圣母般性格的娘非要在逃命的途中带上这个“几乎为国捐躯,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的人,导致他们最终在夏泽人搜山的时候险些被抓。她一直以为何勋只是个汶鼎军人,直到后来陆霜年在她亲自圈定的夏泽打入汶鼎军方的嫌疑人中看到了何勋的名字。

    而事实证明陆柔当年豁出命去救下的,不过是夏泽打进汶鼎的一粒棋子而已。后来陆霜年干脆利落地“清除”了何勋,尽管这费了她不少力气。

    陆霜年小心地试了试何勋的脉搏,青年生命的迹象在她的指尖下挑动有力,但这丝毫没动摇陆霜年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的念头。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力气显然不如何勋,陆霜年歪了歪脑袋,——如果她就这么捂住对方的口鼻,在何勋挣扎的情况下,要多久才能让他窒息死亡?

    陆霜年的手指一动。

    她看见了何勋睁开眼睛。青年因为身上的伤口而皱起眉头,火堆的热度让他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他看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谢谢。”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她暗暗地收回了手。

    “不是我救的你。”

    何勋有些疑惑,他看着这个声音沙哑奇怪的小女孩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伤虽然并不致命,但为了骗过汶鼎的士兵,也着实够他喝一壶的了。

    陆霜年坐在远处,眼睛依旧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女孩的脑海。

    ——这样的“心腹之患”,与其冒着风险将他扼杀,倒不如放在身边慢慢观察。这个何勋,说不定能成为她陆霜年迈进汶鼎军队一步借力。

    夜的寂静忽然被打破。

    “找找还有没有跑掉的!”

    “上头说了,汶鼎的兵抓住一个价钱可不少呢。”

    是夏泽搜山的士兵。

    陆霜年推醒了陆柔,“娘,夏泽的人来了,赶快起来!”

    陆柔睁开眼睛,外头的呼喝声让女人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恐惧。夏泽的部队骠勇善战,但作风也同样以松散野蛮著称,女人落在士兵手里的早于可想而知。陆柔连忙唤醒了怀里的大女儿。

    “夏泽人上山了,我们快走!”

    陆昔华也慌忙站起身来。她看了陆霜年一眼,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娘,我们救的那个人怎么办?”

    陆柔怔了一下,此刻何勋已经全然恢复了神志,他知道夏泽的士兵已经搜上山来,心中也是一阵焦急。让初级情报人员装作汶鼎士兵潜伏进汶鼎部队的计划人员众多,但也属于机密,普通的夏泽士兵不会知道。他们发现的,将是一个受伤的汶鼎军人,两个女孩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何勋自己倒是可以找到机会脱身,只是这一家三口……

    陆霜年眯起眼睛,看着何勋脸上神色变化,她心中嗤笑。——看来这位未来的夏泽高级间谍还有叫做“良心”的东西呢。

    陆柔也一时犹豫起来。她这善良,是在多少年颠沛流离里头都没磨灭了去的,是在不忍心将这个受伤的汶鼎士兵留在这山洞里。

    陆霜年开口:“娘,您和姐姐先走,我来扶他。”她走向刚刚从火堆边颇艰难地坐起来的何勋。

    陆柔和陆昔华都是一怔。陆昔华抢先开了口:“阿年,你留下太危险了,让我留下吧。”火光映着她眼里莹莹的泪水,看上去就教人心软。

    陆霜年笑起来,她并不看她那唱做俱佳的姐姐,只是瞧着陆柔,哑声道:“娘,我和这位大哥一起走,你带着姐姐,可以先找地方去藏好。”女孩声音有些可怖,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可是你……”

    陆霜年露出一个有些凄然的笑容来,她低声说;“您和姐姐能平安就好了,阿年什么都不怕。”这一次的声音是带着颤抖的坚定。陆霜年在心里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陆柔眼里也蓄了泪水。外头夏泽士兵的声音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何勋已经受了伤,行动不便,而她又实在无法舍下陆昔华,只能让阿年扶着他找个地方躲避。希望,能平安吧……

    霜年,娘对不起你。陆柔在心中念了一句,便带着陆昔华先行从洞穴中小心翼翼地离开。

    带着两个女儿一同离开,保全陆霜年的念头,竟一刻也没有出现在陆柔的选择里。

    何勋看着救了自己的女人带着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就这么离开,脸上的惊讶甚至没来得及掩去。他看向被留下的女孩。

    陆霜年淡淡看他一眼,道:“娘比较喜欢姐姐。”

    何勋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噎了一下,心想,这姑娘倒是言简意赅。

    陆霜年抓着何勋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远处的村落炮声依旧隆隆,火光冲天。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山间夜晚的凉意似乎直透进人骨头缝里面。何勋一瘸一拐地被陆霜年扶着走出了他们藏身的洞穴,他莫名地觉得身边儿的女孩子似乎对山下的那一片惨状无动于衷。留下来对于这个才半大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死亡,而她看上去没有一丝恐惧,毫不在意。

    夏泽的士兵正漫山遍野地搜索,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过来。何勋有些紧张地拉过陆霜年,两个人躲进一片灌木丛。

    “你不害怕么?”何勋低声问。

    女孩子对他露齿一笑,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和轻快的语调让何勋莫名地出了身冷汗。

    “有大哥哥你在啊,我不怕危险。”

    后一秒步枪上的刺刀猛地拨开了树丛,雪亮的锋刃带着冷意,几乎擦过何勋的鼻尖。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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