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人皆不识卿

    行至河南信阳已是腊月,大雪封山,爷儿俩也慢了下来。到了一个村子,段正淳准备投宿,忽见雪地里一个衣着敝旧的小姑娘放声痛哭。

    段正淳忙上前扶起她,拿手帕给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温声道:“小妹子莫哭,碰着什么解不开的事啦?”

    那小姑娘抬起头来,年纪不过六七岁,脸上泪痕宛然,却不减艳色。她抽抽搭搭的说道:“爹爹……爹爹叫山里的饿狼咬死了……”

    段正淳给她抚了抚后背顺了顺气,内力透入小姑娘身体,她渐渐平静下来,拿着段正淳的手巾把脸慢慢擦干净了。

    段正淳道:“小妹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轻声道:“只我和爹爹,再没旁人了。”

    段正淳眉头轻蹙,既然遇见了,他总得做些什么,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该如何是好?他解了包袱,取了些香糖果子哄她,小姑娘接过来狼吞虎咽吃了,连道谢都不及。

    等她吃完了,段正淳方问道:“小妹子,这大雪漫漫的,你爹爹为什么要雪夜上山?”

    那小姑娘口齿却也伶俐,娓娓道来说:“前几日傍晚,突然喀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嚎,三头羊都给饿狼拖去了。爹提了标枪出去赶狼,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爹能不能夺回羊儿。等了好久,才见爹一跛一拐地回来。他说在山崖上雪里滑了一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又叫饿狼给咬了。爹回来后没几日便死了,羊儿自然夺不回来了,我的新衣也没啦!我天天喂鸡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瘪瘪嘴又要哭起来。

    萧峰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面有怒容,道:“你尽记着自己的花衣,浑不顾念爹爹的生死,实在不该。”

    小姑娘未及答话,段正淳一双桃花眼却睁得溜圆,那神情就似见了鬼。他后退一步,颤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道:“我叫康敏。隔壁江家姊姊做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绿色黄花的裤子,我却没新衣穿……”

    头上恍如一个焦雷,段正淳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缓缓伸手捂上了眼睛。

    正是这个名叫康敏的心性扭曲的恶女子,为她自己假想的“冤仇”,置峰儿于万劫不复!

    段正淳虽对姑娘家一向怜惜爱护,此时却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康敏此时就是个心性薄凉的小丫头,也没做出恶事,他能一刀杀了她了事?君子不惩未恶之恶,倘若一人在作恶之前就会因作恶的可能受到惩罚,那天下将无法可言!

    小康敏怯生生道:“大哥哥,我跟着你们行不行?如今我爹爹死了,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会洗衣服,做饭,喂鸡,放羊……”

    段正淳摇了摇头,小姑娘却猛的跪下来,紧紧攥住段正淳的衣摆,泪流满面,哀声乞求。他被缠不过,只好暂且答应了。

    她小小年纪心性便如此,长大后还不知要挑起什么风波……一路上萧峰耐着性子不让自己揍她,段正淳眉头紧锁盘算着怎么处理这烫手的山芋。

    上苍终究算是眷顾他,段正淳一行人碰上了个波斯商人,他年纪大了,准备回国享几天清福,再不踏足中原了。谁知他的使女前些日子病死了,便想买个小丫头一路上伺候。

    段正淳计上心来道:“若你跟着他,就有好多漂亮的花衣衫穿。”

    一句话,便让康敏死心塌地跟那波斯商人走了。

    好容易把这瘟神远远的打发走了,段正淳心情仍有些郁卒。他问萧峰道:“峰儿,你幼时在谷中救了一人,谁知那人恩将仇报,害得你寒毒入体险些丧命。以后再碰上类似的状况,你还救人不救?”

    萧峰笑道:“自然要救!义父不是说了,这世上有好人也有恶人,总不能因为可能救的是恶人,便不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了呀。”

    段正淳轻轻舒了口气。义子的童言稚语中,一颗赤子之心展露无遗。他揉着萧峰的小脑袋,忽惊觉小包子已经长高不少,柔声道:“不错,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缘法无所怨。”

    爷儿俩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锦官城繁华富庶,甲于西南。二人在城中闲逛了几日,再向南行。

    一路上天气渐热,繁花似锦,渐渐又山深林密,长草丛生。偏生在大理境外遇着一伙强盗,他们人多势众,段正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脱身,爷儿俩都受了不轻的伤,只得缓行。

    待入了大理国境,行至大理城外,点苍山北,见一寺庙背负苍山,面临洱水,极占形胜。

    段正淳道:“这便是大理有名的崇圣寺,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之为天龙寺。咱们且逛逛去。”

    萧峰点点头,跃下马背,四顾一看,忽叫道:“义父你瞧,他还有没有救?”

    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一团肮脏恶臭的物事趴在地上。段正淳也跳下马来,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人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尤其脸蛋正中的一条笔直刀疤,更是可怖。加之双腿折断,面目毁损,污秽恶臭,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段正淳不由自主的以指尖揉了揉额角,暗自感慨什么都叫他赶上了。

    菩提树下这肮脏恶臭的一团,便是大理皇室子孙段延庆了。记得天龙八部道,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

    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眼前有一个机会,或许可使一个人免于身体残废,免于入邪入魔……虽说后果难料,却不能见死不救。

    段延庆全身高烧,各处创伤疼痛麻痒,耐忍难熬,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死的能耐。忽听见一阵声响,他艰难的翻开眼皮,只见眼前一人面如冠玉,黑发如墨,白衣飘飘,如在杨枝玉露中洗过一般,眼含悲悯的望着他。

    段正淳命萧峰提水来,给段延庆从头到脚冲洗一遍,又给他重新接过经脉。段正淳在少林寺时与扫地僧学习医术,虽说不上药到病除,也算是妙手回春了。

    段延庆伤了喉头不能言语,便以手指在地上写道:“观音菩萨?”他听人说过,有三十二种法相,可男可女,普度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

    段正淳微笑不答,拿出自己换洗的衣衫给他换上。

    段延庆又看了看一旁帮忙的萧峰,又写道:“你莫非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不成?”

    段正淳示意萧峰莫要说话,柔声对段延庆道:“你是否怨恨我不早出现,任由你遭受这撕心裂肺之苦?”

    段延庆挣扎起来,眼睛瞪大,亟欲说话,无奈喉头受伤,只发出“嗬嗬”之响。于是他便以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重重写道:“菩萨并不欠我,我受人围攻是自己之事,与菩萨无关。菩萨对我从无亏欠,只有恩惠;我对菩萨绝无怨言,唯有感激……”

    段正淳又道:“你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两世为人,可有所悟?”

    段延庆凝视着他,不能言语,却微微点头。

    段正淳面露微笑,轻轻拂过他的昏睡穴,这个饱经磨难的可怜人便睡着了。

    第二日,段延庆在天龙寺中醒来,他环顾四周,心有所感,曾心心念念的一些物事悄然淡去,跪在榻上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又谢了天龙寺僧人收留的恩德,又昏睡过去。

    他在天龙寺住了半年,其间已经身登大宝的保定帝也来看望过他。不久,段延庆伤势复原,一身功夫也恢复了六七成。见段正明仁德爱民,大理国泰民安,再无用着他之处,便在天龙寺剃发出家,精研武学和佛法,不再理会世事了。

章节目录

[综]天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昨夜晴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昨夜晴风并收藏[综]天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