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江湖且行

    汪剑通朝段正淳拱手,又摸了摸萧峰的脑袋,展开一把扇子道:“峰儿,你喜不喜欢?”

    那扇子甚是精美,扇面上浓墨重彩的写着一首诗,道是:“溯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只是搭着他这身非主流犀利哥的造型,着实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萧峰歪着脑袋看了半晌,老老实实道:“看不懂,不喜欢。”

    汪剑通失笑道:“也罢,你已经天赋异禀根骨不凡,小小年纪又有一身好内功,倘若再能吟诗作对能文能武,那便当真没天理了。”又解下扇柄上的坠子递给他道:“你我一见投缘,倘若你瞧得起我汪剑通,便收了这枚扇坠,权作汪某人一点心意。”

    萧峰看了看义父,见义父微微点头,便行礼称谢道:“既如此,萧峰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汪叔叔!”

    那扇坠是一枚玉蝉,长不过寸许,重不过四钱,柔润晶莹,萧峰把玩了一会儿,道:“摸着跟义父的脸的手感差不多。”

    段正淳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哑然失笑。

    父子二人继续南行,可逍遥日子没过得几日,在相州汤阴县(今河南安阳)忽遇着了饥荒,瘟疫,旱灾,蝗灾……古时一个大天灾下来,多少人得删号重练,他们运气不佳,把能倒的霉倒了个遍。

    段正淳低估了天灾的破坏力,猝不及防,他终究是不忍对饿得奄奄一息又眼冒绿光的饥民下杀手,马也叫人抢了,有钱也买不着粮食。加之瘟疫蔓延,段正淳一身医术又不能见死不救,爷儿俩只得加入逃荒大军,徒步而行。

    一路上,无论是合抱的巨木,抑或细如辫梢的小树,都被剥的光溜溜光秃秃的,树皮树叶早下了肚。草根也叫饥民掘干净了,连一只老鼠也养不活。面黄肌瘦的爹娘养不了孩子,只好把他们抛在城外空地上。有的孩子哭爹喊娘,有的低着头挖泥土吃,身边不少大人虎视眈眈,等着吃别人家的孩子。有人破口大骂,可骂声也是有气无力。

    段正淳叹道:“峰儿,‘衣食足而知荣辱’,你要记着,衣食不足的时候,荣辱可多半就立不住了。抢咱们马匹的人,在太平年月多数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到了不偷不抢就只能饿着等死的时候,也便顾不得许多了。”

    萧峰问道:“所谓‘贫贱不能移’,唯有大丈夫方能做到罢?”

    段正淳笑道:“不错,我家峰儿便是。可义父有时宁可你不做男子汉大丈夫,只要能安稳快活的过一辈子,义父就知足了。”

    萧峰敛容道:“义父盼着峰儿过得快活,可倘若峰儿愧对天地,愧对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为人不堂堂正正,行事不光明磊落,峰儿自己都要唾弃自己,谈何过得快活呢?”他因吃不饱而瘦下来的脸扬得高高的,整个人像小太阳似的闪闪发光。

    段正淳默然。许久,他轻柔而缓慢的摸着萧峰的小脑袋,深深的叹了口气。

    同时作响的,还有他许久未填充的肚子。

    萧峰拉着他的衣襟道:“义父,倘若你再找不着吃的,就吃了峰儿吧!”

    段正淳噗嗤一声,揉了揉绞筋的肚子道:“你这小胳膊小腿,能有几两肉?再说义父怎么舍得吃了峰儿?”

    萧峰想了想,指着城外道:“你跟别人换了孩子来吃。”

    “再胡说就扔了你这小鬼头。”段正淳板起脸来作严肃状,又道,“在义父心里,一百石粮食也不及峰儿一根头发。”

    “义父,给你两百石粮食。”萧峰细细的手指扯下两根头发。不想一扯,七八根干枯的发丝就落下来,“一,二,三……七,不对,八百石粮食!”

    爷儿俩说笑一回,段正淳仍是有些愁眉不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时药品短少,英宗皇帝病得半死不活,也不知朝廷的赈灾何时能到……医者,行走世间而怀济世之心,段正淳自师从扫地僧学得一手医术后,更多了几分悲悯之心。

    正忧心间,忽听前方破庙里,一人冲着菩萨塑像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骂得虽是中气不足、有气无力,倒也逻辑通顺、有理有据:“神仙之辈,欺世盗名之徒!平日端坐莲台,受百姓香火供奉,天下战乱时神仙在哪里?生灵涂炭时神仙在哪里?百姓水深火热时神仙又在哪里?”

    段正淳在庙外负手而立,笑道:“骂得不过瘾,骂得不痛快!”

    那人转过头来,只见他包头巾衣短褐,做农家打扮,虽然虽然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不知是不是骂到兴头上所致。

    那人以虚弱无力的嗓门道:“兄弟,我骂神仙骂老天爷已经够狠了,你还能再怎么骂?”

    段正淳笑道:“你说老天何其不公,凭什么让你生在农家,却让皇帝享荣华富贵?你想升官发财时,菩萨为何不保佑你?你想娶个美貌媳妇时,神仙为什么不帮你?你饿得奄奄一息时,神仙为什么不救你?世上大旱时,神仙为什么不普降甘霖?奸人横行朝堂时,神仙为什么不锄奸?两军开战时,神仙为什么不显灵?神仙长生不老,他们凭什么看着世人生生死死见死不救?你眼馋邻居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时,神仙为什么不让你婆娘也生一个光耀门楣?”

    那人先是露出疑惑神色,继而也笑了:“如此说来,我倒是心胸狭隘了。”

    段正淳又笑道:“你说,大宋的神仙和辽国的神仙,是不是得在宋辽开战的时候,先在天上打一架呀?仙家,菩萨非神通,而是心境,他们超脱世间,于世间并无亏欠之处,所谓得道即是超脱,所谓慈悲,即是指引众生超脱。倘若心头不存正念,即便菩萨普度众生,也度不到你头上!”

    那人又道:“兄弟,你说的着实在理。可是神仙当真不亏欠世间吗?他们受世人香火供奉、虔诚膜拜……”

    段正淳打断道:“世人向神仙祈愿,无非求财,求名,求利,求寿,正如乞丐求人施舍,难道世人亏欠乞丐什么不成?佛祖有云: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间邪行,不得见如来。神仙根本不需要世人供奉,世人为一己私欲供奉香火,欲^望得不到满足还怪神仙收了钱不办事……你说神仙冤不冤?”

    那人渐渐低了头,面露愧色道:“我本意并非要为骂而骂,一时胸臆郁结难以排遣罢了……说到亏欠,汤阴县正有一人,亏欠汤阴百姓良多。”

    段正淳道:“小弟初来乍到,不明所以,还望兄台指教。”

    那人道:“不如来寒舍相谈?”

    待到门前,段正淳才发觉“寒舍”并非谦称,而是真正的“寒舍”:破木屋头上无顶,窗上无纸,内里桌椅床榻全无,只放了几个树桩权充板凳。

    那人叹道:“这屋顶的茅草和窗上的纸,早下了肚了,也实在无物可以待客,兄弟莫嫌寒酸。”

    段正淳环顾四周,笑道:“四面通风,采光良好,冬凉夏暖,岂不妙哉!”

    那人唯苦笑而已,自报名号道:“在下姓岳,单名一个立字,祖居汤阴,世代务农,家有几亩薄田。到了岳某人这一代,好歹读了几句书,识得几个字,也知道‘仁义’二字,遇到荒年也能煮些粟米菜粥,对邻居接济一二……”

    这时,里屋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长得方脸大耳,眉目细长,饿得面有菜色。他手里捏着一把蝗虫道:“爹爹,孩儿外出寻了一天都没找着吃的,不如试试蝗虫能吃不能?”见段正淳与萧峰坐在树墩上,看着也是几日没吃饭的模样,咬了咬牙道:“爹爹,家里还有些槐树叶子,今天煮了罢,这个小兄弟饿得不轻哩。”

    岳立对段正淳道:“这是犬子岳和。”

    段正淳眼珠一转,岳立,岳和……这岳和,日后该不会有个儿子,名叫岳飞罢?又忙道:“不必,不必,亏你提醒,岳小兄弟,这蝗虫极有营养,烤一烤便能充饥。”

    岳立自门上拆下些木头劈成柴火,段正淳让萧峰把蝗虫的头拽了下去,扔在火里烤起来。

    岳立道:“都说蝗灾乃蝗神降灾,一向无人敢吃的。若非逼到绝境,又何必如此?”

    段正淳边吃边笑道:“蝗虫吃了咱们的粮食,咱们便吃它。看谁吃得过谁?”

    萧峰与岳和俱笑起来,岳立却笑不出来,苦着脸道:“可这世上,有些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真真比蝗虫还厉害!”

    段正淳敛容道:“莫非此次大瘟疫□□,并非天灾,亦是*?”

    原来,此地有一豪强人家,姓白,仗着亲戚在朝中做官,自以为后台硬气,端的汤阴县的土皇帝。本来这白地主虽骄矜猖狂,倒还知道收敛,谁知后来重金请来了武师教自己功夫,倒也有点小成,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渐渐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强抢民女……

    听完后,段正淳面无表情,只问道:“这武师功夫如何?现在何处?”

    岳立道:“这武师也并非全无良心,他教了白剥皮半载,见他愈发肆无忌惮,倒也劝过几回,劝不动便离开了。临去前,还道:‘倘若我是你师父,定要废了你的武功!’”

    萧峰义愤不已,攥着小拳头道:“行侠仗义乃武林中人之责,这武师为何不出手废了他?”

    段正淳道:“拿人钱财,自然手软。这武师不便出手废了白剥皮,并不是护着他,而是害了他!”

    岳和奇道:“让白剥皮留着他的功夫,怎能说是害了他?”

    段正淳答道:“因为碰上了段某人,他惨了!”又对萧峰眨眨眼,眼波流转眉目生动,坏笑道:“峰儿,想不想见识见识你义父的手段?”

    萧峰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的贴在了义父身上,他不由自主的重重点了点头,有种预感,今夜那白剥皮就要倒大霉了。

章节目录

[综]天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昨夜晴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昨夜晴风并收藏[综]天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