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爱白稍微明白了他的意思。打从和安宁公主有了婚约开始,祁爱白就一度怀疑过此人为何会找上自己。原来就因为他姐姐死前的那段话?

    他看出郑匀陌的伤心,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恻隐。但在这恻隐之外,他细细咀嚼起那段对话,又察觉到少许微妙的含义,令他不由得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气,寒入了四肢五骸。

    天色渐暗,明月慢慢爬上梢头。祁爱白很少会在公主府待到这么久,郑匀陌却仿佛忘了这一点,只继续在那自顾自地喝着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许久之后,他又侧过头,对着祁爱白露出一张笑脸,带着微微醉意,轻声道,“你们就快成亲了。我将她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别负了她。”

    祁爱白暗道:果然如此。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四肢五骸里的寒意给稍稍冲散了一些。

    “你之前说过,我之所以要成为驸马,只是为了帮你演好一场戏,并不是真的成亲。这其实是骗我的吧。”刚才的猜测被轻易证实,祁爱白反而褪去了那些不安,缓缓问道,“其实这一切根本不是单纯的演戏。你是真的想要我当这个驸马,真真正正想要我将‘安宁公主郑匀芊’这个人娶进门,想要我真正像对待一个妻子那般对她,对吗?”

    郑匀陌端着酒杯,安静地听完他这段话,而后才笑了一声,“谁让她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她!”祁爱白斩钉截铁。

    郑匀陌这才真正僵了一下,脸上的笑也端不住了。

    “你要我不负她?开什么玩笑,我究竟该如何不负她!”祁爱白质问道,“娶个男扮女装的公主,形式上走个过场,等待对方恢复男身便脱身而去,这是一码事。真正娶个公主,承担起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哪怕对方已经不在人世……这又完全是另一码事!你既然一直以前者说服我来配合你,我又凭什么真正做她的丈夫,凭什么不负她?”

    郑匀陌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抽了抽脸颊上的肌肉,心中也蓄积起了一股怒意。一时间他恨不得在祁爱白身上使些手段,好让对方明白自己早已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但郑匀陌能以女装在仇敌的眼皮子底下掩藏这么长时间,自然不会是一个喜欢以硬碰硬冲动之人。仅仅须臾后,他不仅将自己这份怒意给压了下去,还红了眼眶,“祁公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善之人……”

    祁爱白一噎。

    “我也明白,这对你而言实在有些为难。”郑匀陌再度闷了一口酒,眼角红意愈显,如泣如诉,“但芊儿……你看我,那身衣服穿得久了,有时候还真以为这两字指的就是我自己……但我、我一想到……”他说着便忍不住以手掩面,“我一想到姐姐她走得那样早,人世间那么多美好都没有享受到,那么多路都没有走过,我这心里就难道得很,总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最初郑匀陌还只是故作姿态,但一席话说完,他的心中确实纠痛。

    “她没有出过阁,没有生过子,没有子孙绕膝过。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那些经历,她一样也没有过!就那样早早地去了,她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吗?”郑匀陌忍不住咬紧了牙齿,“甚至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她已经去了,去得那样早!我对不起她,但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我既然已经抢了她的身份,抢了她的人生,代她活了这么多年,那么至少我也该每天都穿着她爱穿的服饰,吃着她爱吃的菜肴,让她日日都能做她最喜欢的事情,更要让她风风光光的出阁,嫁一个她所喜欢的如意郎君。”

    祁爱白在他身旁叹了口气。对方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心软之人,只是听到这一席话,他之前那些隐约的怒气便全消散了。

    郑匀陌也好,郑匀芊也好,都是可怜人。

    但他难道就应该因为对方的可怜,而答应那种突兀的要求吗?更何况这个人已经太过偏执。

    “一码归一码。”祁爱白摇了摇头,“说是演戏,就是演戏。我这辈子都不会真正娶妻,更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娶妻。”

    郑匀陌看着他。

    “再说你又何必钻牛角尖?”祁爱白劝道,“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她的命数分明并不是你的错,你何必非得担在自己身上?”

    郑匀陌闻言,不禁将嘴角扯出一抹自嘲地笑,“不,祁公子,你不明白。”

    “什么?”祁爱白问。

    “那不是她的命数,那本不该是她的命数。”郑匀陌的声音起初带了点颤,而后才渐渐归于平静,“那日……我患了风寒,躺在床上,下人给我端来一碗药……可我怕苦,我不愿喝那药,不管别人怎样劝,我哭着喊着就是不愿喝,她便屏退众人,边笑骂着‘真拿你没有办法’,边偷偷代我喝下了那碗药水。”

    祁爱白一听就明白了,脸色跟着黯淡下来,一时间不知再该如何劝慰。

    “本来该死的,并不是她。”郑匀陌紧咬齿门,“她的一切,全都是我抢走的!”

    “……她本来不该死,难道你就该死吗?”祁爱白问。

    郑匀陌一愣。

    “她并不是代你去死的,你们谁都不该死。这不是你的错,而是那下毒之人的错。”祁爱白道,“你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甚至还非得为她找寻什么‘如意郎君’,难道她当真会高兴?她在天上,若是看到你如此独断专行、自作主张,怕是会很头疼吧。”

    郑匀陌起初被说得有点懵,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心中的恼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窜,“你又知道个什么?”

    “若她真活到现在,未必会喜欢我。”祁爱白道。

    “不过就是你不愿意娶她,何必说这些鬼话。”郑匀陌冷笑道,“她会不喜欢你?当年她说的那些话,哪一句不能对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天赐给她的!当年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只有你能娶她,你必须娶她。”

    祁爱白冷静地问,“那么,她说出那一席话的‘当年’,究竟是在多少年前?”

    郑匀陌一滞。

    “我想想,至少是在十年前吧。”因为再之后郑匀芊就死了,“十年前,十年前啊……你猜十年前的我,是怎么肖想我的梦中情人的?”

    郑匀陌沉默片刻,不置可否,“谁有空猜这个?”

    祁爱白笑了笑,继续道,“那时候我觉得,我一定要娶个娇柔美丽的女子,如水如烟,如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需要我时时保护。现在呢?把这么一个女人戳我面前摆着,我也不见得会多看一眼。至于我现在喜欢的……哦,要是当年有谁告诉我说我会找一个这样的人,我绝对会骂一声‘放屁’。”

    郑匀陌明白他的意思,脸色沉了下来,嘴上却还硬着,“那是你。”

    “我就不信你会不一样。”祁爱白道。

    郑匀陌不搭理他了,继续自顾自地喝起了酒。半晌后,他才道,“但她就留在了那个时候……你我都还有机会改变过去的喜好,可她已经没有了。”

    祁爱白暗自摇了摇头,心道:果然偏执。

    “祁公子,你难道真的无法理解我吗?”郑匀陌忽然幽幽道,“你分明也是有双胞姊妹的人,肯定是会理解的吧……”

    “不,我一点也不理解。”祁爱白果断道,“因为我妹妹还活着。”

    这句话无异于伤口上撒盐!

    “你!”

    郑匀陌豁然站起了身。

    或许是因为今天喝了过多的酒,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压抑得够了,又或许只是因为祁爱白那句话实在是太过分,郑匀陌一时间忘了理智,竟然一把抽出腰间佩剑,直直对准了祁爱白的脖颈,狂怒之色溢于言表,“你太放肆!”

    不知怎的,祁爱白竟不害怕。

    “爱莲当初也差点就出了意外,但她最终好好活到了现在,并且还会继续好好地活下去。”面对剑尖,祁爱白脸上竟然还出奇地带了抹自豪的微笑,“是我救了她。为了救她,我两次死里逃生,但我就算真死了,也绝对不会后悔。”

    郑匀陌不知道他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图,难道是为了炫耀吗?郑匀陌气得直颤。

    “只要她还活着,哪怕为她牺牲一切,我也觉得值得,只要她能继续活着。”祁爱白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但如果她有一天不幸遇难,如果我哪怕拼尽一切也无法继续保护她了,那么我只会为她做一件事。”

    郑匀陌一愣,正抖着的剑尖也稳了下来。

    祁爱白取了一杯酒,仰头一干二净,而后将空杯随手一掷,用手背抹净嘴边的水渍,顺着剑身直视郑匀陌的双目,凌然说了四个字,“为她报仇。”

    剑尖又是一颤。

    “为她报仇。只有这四个字,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祁爱白继续道,“然后我会作为她的兄长,好好活下去,好好面对属于我自己的命运。”

    郑匀陌在那静静站了许久,而后忽然收剑还鞘。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低声嘟噜了一句。

    祁爱白听到,无奈地耸了耸肩,“谁让我妹妹真的还活着……”

    郑匀陌怒视了他一眼,脸上却再不见那种狠戾的颜色。他心中那股压了十年的阴霾,只是因为今天这一席话,竟然不知为何散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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