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七日之后,这赐婚队伍绕过太平山终于行至昌平。

    昌平知州率大小官员,于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盛宴迎接。

    他们虽迎接的是公主凤驾,可更多的,是想给那睿亲王递个孝敬。

    可不?

    以睿亲王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谁人不想给自己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公主是待嫁女子,自是当于房中饮宴,是以精卫,这个睿亲王绝对的心腹,便成了众官员竞相巴结的对象。

    酒过三巡,众官员纷纷使出手段‘上了孝敬。’

    大人久在京中,见识必定比我等见多识广,近日下官藏得一冯沧溟冯老的墨宝,烦请大人帮在下品评一番。

    精卫一届武夫,雅致之事,半窍不通,大人另寻高明吧。

    那看来,下官今儿是寻着明灯了,在下有一把天山回子刀,大人今儿可是一定要帮在下好好看上一看。

    呦,这些个宝石真真儿各个都是难见的!啧啧,这真真儿是一把宝刀啊!

    镶红嵌绿,徒徒损了一把好刀。

    精卫大人,这是下官的侄女——

    既是亲侄,自当爱护,如此酒席,男子众多,实在不适未嫁女子,不如就此退下吧。

    众人哑口。

    他们这下知道,传言原来都是真的,这个七爷的最亲信之人,果然是一介又臭又硬的莽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便是精卫官阶不高,如今也不过是个和亲护卫将军的虚职,可说到底,他也是出身正红旗权贵之家,从小皇城根儿里头横着走的公子爷儿。

    便是他自幼生的一张门神脸,可这不代表他没吃过,没玩儿过,没见过。

    就他们那些个所谓的好东西,他家府库中不知有几多,他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瞧不上。

    有些所谓贵胄是披在身上,而真正的贵胄是贵在骨子里。

    对精卫这样执着的人来说,此一程他既然承诺了七爷,那他便只有一个目的。

    照顾公主,保护公主。

    只是——

    回大人,公主殿下

    才散了宴席,精卫才一出来,便迎上个前来回禀的奴才。

    见她支支吾吾,面有难色,便是不说,精卫也猜到了。

    怎么?还是不吃?

    奴才低头不语。

    精卫背手离去。

    公主的行邸被安排在一个四进的独院,最里间的院落中有两棵繁茂的大树,各立于院落两端,时值春暖,树绿芽新,风一吹,枝杈扶过房檐上的瓦当,刷——刷——的发出声响。

    很好听。

    可怜见的,她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是啊,如果两个月之前,你跟她说树下听风是极好的事,她一定会噤噤鼻子回呛你——

    少放屁,本格格哪有那个闲功夫!

    时间,她从前最最缺的东西。

    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自己一天究竟有多少事要忙,她只记得,趴在账本上睡着后醒来的大花脸,口水流的算盘的木珠子颜色各一,躺在浴桶里睡着差点儿给水呛死,还有——

    她一个十五岁的大格格,脚底板居然还有两处茧子。

    听别人说茧子去了,敷上药半月不落地便会好利索了,所以——

    她的脚上依旧还带着茧子。

    半个月不落地,开什么京城玩笑?

    她恨不得每天不睡觉,才勉强能把那大大小小的琐事忙个**。

    跟一府上下几百张嘴巴相比,这两个茧子算什么?

    她连脸都是胡乱洗一把的好吧。

    丫头们背后都说,她大格格的面皮儿,水晶儿似的,粉白,透亮,那肯定是因为她用的不是寻常人比的上的膏脂。

    对,她们没说错,她大格格的膏脂,确实都是四叔在内务府给挑选的最好的。

    不过让她们失望了,那些个好东西,她从来收在妆奁里,她根本没用过。

    说出去别人肯定不信,她大格格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往脸上涂过任何膏脂。

    不喜欢?

    喜欢?

    。

    她不知道,她没那闲工夫试用且证实,她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不知道别人的一天分成几分来过活,她只知道,自己的一天把十根手指外加十根脚趾,全掰开也不够分的。

    田地租子佃户种种种种,就连府上老帐房的儿媳妇生孩子,她都得亲自吩咐准备筐红鸡蛋。

    京城的孩子们都爱抽一种陀螺,她每次看见都恨不得踹上一脚。

    实在是看那个东西,像看见了自己。

    她就像个陀螺一样,一直转着转着从来也不知道累,从来也不知道疲。

    可如今真的停下来了——

    她却有种全身都被拆碎的感觉。

    那天阿彩问她,公主从前都喜欢玩什么啊?

    她相当认真的想了想,只有一个答案。

    算盘。

    当天夜里阿彩就拿了个算盘给她,她拿着那个‘她最喜欢的玩具’,玩着玩着,就给摔了。

    阿彩吓哭了,她以为她又触景生情,想家了。

    好吧,想家就想家吧。

    反正她就算说她只是想砸了那个算盘,她也不会信的。

    她有点不敢回想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一想到她堂堂王府大格格,甚至连个庙会都没去过,连个花灯都没扎过。

    真可怕,她发现,她居然没有任何喜好。

    只要想到这里,她骨头缝儿里都是酸的,像是有好多蚂蚁在爬,啃咬她,那种噬骨啖肉的钻心,让她想立马扯下这身公主华服,冲进暴雨里狂奔,在泥里疯狂打滚打滚,直至精疲力尽。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心里藏着如此之多自己都理不清的愤恨。

    她不愿意想,更不敢去想。

    于是她只能发呆脱窗。

    她们说,那是公主又想家了。

    好,那她就是想家了吧。

    为什么又不吃东西?

    铿锵的声音迎面而来,便是不睁开眼睛,她也知来者是谁。

    闭着眼,嗅嗅这股子随风而来的酒气,她言语讥讽。

    呦,大人这是才吃了酒?怎么样?一席子的官员都唯你马首是瞻的感觉好极了吧。

    我问你为什么又不吃东西?

    这一句远比上一句声音大,再嗅嗅——

    酒气扑鼻。

    他又近了一步。

    她轻笑,都说酒壮怂人胆,果然是了,大人今儿个好大的胆,居然在本宫面前称起了你我?

    后两个字时,她睁开了眼,对上一张黝黑刚劲的脸。

    一如既往的正直脸。

    没劲。

    她又闭上了眼。

    为什么不吃东西?

    听着他第三遍问了一模一样的话,她好像知道,如果她不回答的话,一定还有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听见了么?风吹树叶磨擦瓦当的声音?刷——刷——真是好听。

    她故意嗅着风,一脸享受,就是不肯给他一个结束。

    果然——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四遍。

    风声真是好听,真好奇京中的风声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好听,本宫不曾听过,大人你呢?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五遍。

    她开始佩服他,不是五遍一模一样的话,而是五遍一模一样的口气。

    她忽然想起来,七叔刚被贬去守皇陵时,他那几天几夜的跪求了。

    这人是个倔牛,她早该知道的。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六遍。

    乌布里睁开眼,用一种带着迷糊的清亮仰视着他。

    她不说话,只那么看着他。

    为什么不吃东西?

    第七遍

    第八遍

    第二十五遍

    第二十六遍

    第三十九遍。

    月亮撑上天,天黑透了。

    他的嗓子已经开始抻着嘶哑了,可她看他的眼,却是始终亮如清泉。

    她就那么看着他。

    看着他一遍遍周而复始的重复着那句话。

    看着他那得不到答案之前绝不动摇的执着。

    看着他那一板一眼,没有半分杂念的黑眸。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她此番出塞谁也不曾忌恨,偏偏却处处看他碍眼。

    原来——

    她在这个呆子的身上,看见了自己。

    想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做什么。

    就在她们谁也记不清,那一模一样的话究竟说了多少遍之后。

    她轻嗤一笑,终于结束了这个无限循环的夜晚。

    喂,呆子,我饿了,可愿赏光陪我吃点儿好的去?

    好。

    这个好字出口的时候,精卫已经嘶哑的近乎没有了声音。

    小二!那上面的四个招牌菜,一样给我来一碟!

    昌平最热闹的长街,最热闹的酒肆里,脆生生的吆喝淹没在把酒喧闹中。

    三两碎银丢在店小二的手心儿,他当即乐开了花,然花还没开起来,就听那玉面小子补上一句。

    剩下的银钱,都给我打酒,我可是说好了,酒牌子上的价钱我可是瞧见了,你小子可别跟我耍什么心眼子。

    店小二嘴角一抽抽,笑的比哭还难看。

    瞧瞧您说这话,咱们哪能啊!

    去吧,快点儿走菜,本格公子饿了!

    诶~好勒~

    店小二抹布一摔脖子,回身儿就猛翻白眼儿。

    什么玩意儿啊,穿戴这么讲究,居然抠成这样儿!

    端坐方桌一侧,精卫看着眼前这个翻眼盯着菜牌,满眼算计的‘小子’,顿了顿,摘了钱袋,推到他的面前。

    我请吧。

    小子翻眼看他,一副‘你很懂事’的表情,当真拆了那钱袋子,把银子都倒在桌上,拎出去那几个整锭的,她拣了几个碎银子,拎在手上反复掂了掂。

    这些正好。小子得意的笑笑,别不信,我这手掂银子,比秤还准。

    精卫怔住。

    不是不信,而是,他还有点没晃过神来。

    自打换上了这身男装,她好像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眼前的这个人,跟他印象里的泼辣刁蛮时时端着架子的那个,以及之前冷嘲热讽生无可恋的那个,都不一样。

    简单,开朗,直接,带上些精明的小算计。

    这让精卫有种错觉,好像她本来就该穿着这身平民的衣裳。

    热气腾腾的菜,很快就上来了,看着眼前频频下筷的‘小子’,精卫这一刻才觉得,没有拦着她偷跑出来的决定,是对的。

    精卫另要了双筷子,拣着盘子里面的菜夹给她。

    几天没吃了,肚子里空着,胃受不得太多肉,多吃些素的。

    很意外,她没酸他,也没呛他,而是乖乖的夹着他给她挑的菜,慢条斯理的嚼着,明明看她吃的很香,却丁点儿动静都没有,甚至连筷子触及盘子时,都听不到任何磨擦的声音。

    不是精卫这样出身大户人家的人,很难看出,这样一个全身市井气的小子,内里隐藏的极好教养和尊贵。

    食不言,寝不语。

    他们从小就这样被教着。

    知道她已经吃的吃不下了,停了筷,才抬眼儿看他。

    怎么,你一口都不吃?

    精卫摇头,刚刚不是吃过了?

    那剩下的怎么办?

    小子瞪眼,亮的精光,扫扫盘子里躺着的几片牛肉,再扫扫木牌子上排在最前面的价钱,一副悲天悯人相。

    再吃点行不行?你这身板子,绝对撑不坏!

    我真的不——饿字还没机会钻出口,就被一块‘飞来’的牛肉噎了回去。

    鲜咸的酱汁味充盈嘴里,这并不是精卫喜欢的味道,可一块接着一块‘飞来’的牛肉,还是通通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终于盘子空了。

    他嚼咽下最后一口,舔舔嘴角溢出的酱汁,却正看到那‘小子’也在吮着手指上的酱汁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下去,喝的太猛,居然呛了一口,猛咳嗽起来。

    那小子对面幸灾乐祸,哈,太神奇了,你这么黑的脸,居然也能红成这样儿!

    精卫猛甩甩头,偷偷在桌下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他想,他喝醉了才会有那样的错觉。

    嗯,一定是的。

    走吧,太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出了酒肆,夜风一吹,精卫又变成精卫了。

    他门神似的站在马车旁,掀着帘子,伸出粗壮的手臂一只,方便那‘小子’上车。

    ‘小子’一脸兴奋的看着他。

    走,咱们再玩儿一会去。

    人生地不熟的,不安全。

    ‘小子’挑起了刁蛮的眉眼。

    本公主说要再玩一会儿!

    殿下,既知身份,更要凡事分寸。

    呆子!

    还真是吹不破,拉不断的牛皮一张!

    本格格就不信在你手底下跑不了!

    ‘小子’翘脚看向他身后,呀,知州大人,你怎么来了?

    精卫回头,空无一人。

    笨蛋。

    ‘小子’得意的笑着,撒腿就跑,可还没跑出五米,就被一堵大墙挡住了去路。

    看看那两条比她腰还高的腿,乌布里恨的牙痒痒。

    喂,精卫!我才是公——

    主都没出口,就憋屈的被一只大手给闷回嘴里。

    小心隔墙有耳。

    乌布里‘唔唔’的支吾着,脸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捂的通红。

    看着那呆子一脸精忠稳重的模样儿,她气的说什么也要扳回一局。

    眼珠儿一翻,诶,有了!

    乌布里忽的探出舌头,潮他手心儿一舔——

    软软的,糯糯的,湿滑的,热热的。

    那种异样的滚烫让精卫倏的收回了手,整个人像握了炭头似的,好像着火了,从手烧到脸,再烧到全身。

    等他回神的时候,那小子已经几乎笑岔了气。

    我说你不是吧,像个没见过姑娘的傻小子似的。

    精卫脸又红了一度,像一个立正站好的番茄。

    乌布里就差笑喷了。

    好玩真好玩。

    别笑了!你还是个姑娘家!

    精卫气急败坏,可张嘴一句话,更是让乌布里笑的停不下来。

    她好久好久没这样笑过了,以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反正她就是相看那个黑红黑红的番茄到底能红到什么地步。

    果然。

    她踮起脚尖,飞快的在他脸上啄了一口,那黑红番茄,立马红的就像要滴了血。

    你疯了!

    精卫捂着脸,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张恶作剧后的盈盈笑脸,气急败坏。

    不是气她,是气自己。

    他发觉自己居然在下意识的扫她的全身,那些正在发育的突起,让他感到面红心跳。

    这对他来说,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会对这个孩子心生如此龌龊的东西。

    是啊,对他来说,她还是个孩子啊。

    更让他羞愧自己的是,明知道这一切,他居然还会感受到自己身体深处不受控制的颤栗。

    他甚至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她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在他的眼里都被无限放大。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看她的衣领,他控制不住去好奇那纤细的手腕之下藏在袖管中的白皙,甚至她耳边金色毛茸茸的鬓发,都像是骚在了他的心上。

    他活到这么大,今天才知道。

    原来自己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精卫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给自己罩上惯常冷静的画皮,他铁青着一张脸走到那小子面前,二话不说给她一把抱起,夹在臂弯里,任由她怎么踢打,他也头也不回的往马车走去。

    她们该回去了。

    他必须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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