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的人们再看见石猴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当僧王和石猴子一前一后出了房间之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了然’的模样儿。

    他们想:怕是好事要近了。

    小猴儿眨着个红肿的灯笼眼儿,把那些‘猜想’尽收眼底。

    她斜瞥了一眼身旁疲倦不掩的僧格岱钦,只道:这下热闹了,我石猴子在你怀里痛哭,你僧王彻夜未眠的哄我,呵呵

    行了,和尚,我甩你一巴掌,你坏我名节,咱俩扯平了。

    迎上小猴儿‘雨过天晴’的模样儿,僧格岱钦眸色深沉,眉头紧锁。

    嘛呀你,摆这么一张脸,跟家中有丧似的,我都没酸酸唧唧,你这没完了怎么着?

    丫头——

    行了,憋回去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猴儿转身对着他,声音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见,虽然我恨不得把你扔油锅里炸酥了,可我也都明白,你也是为我好,本来么,祸是我闯的,人是我伤的,就算下油锅怎么着也得我先下。

    丫头——

    得,别唠叨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脑子没泡,这个当下,就算我嗓子嚎哑了,眼睛哭瞎了,也不解决问题,那些谁对谁错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要做的事儿,哪件也耽误不得。

    小猴儿笑笑,不管怎么说,人总算有了消息。

    听她一席毫不转弯的话,结在僧格岱钦眉心的结终于打开。

    看着眼前一双红肿却泛着透彻的眼,僧格岱钦知道,这丫头不是硬撑,而是真的明白。

    尽管他知道,这份明白是用多少劫难换回来的。

    可这一刻,僧格岱钦还是止不住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角度看着她,尽管她比他矮了不只一个头,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是在仰视。

    扪心自问,这样沉重的事放在他,或是更多男子的肩上,都未必能这么快恢复镇静。

    而她,一个小女子

    呵,也是,她若是一个简单的小女子,他也不会这么多年把她放在心上,想舍不得,想忘不能。

    拍拍她的头,僧格岱钦叹道,小丫头,长大了。

    别丫头丫头的了,恶不恶心人,都孩儿他娘了。小猴儿翻了个白眼儿,随后拍拍僧格岱钦石头块子似的胳膊,笑笑,行了,回去睡一觉吧,睡醒了接着给我作牛作马。

    听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全然让他继续改建兵制的模样,遂僧格岱钦问:那天养,你打算怎么办?

    小猴儿瞟他:就你一人长脑袋了?如果真的有比守株待兔更好的招儿,你昨儿晚上不就有行动了?

    听她一言,僧格岱钦终于失笑,百人加起来也没你一个猴儿精。

    她说的没错。

    如果真的有比守株待兔更好的招儿,昨儿晚上,甚至在他知道那孩子便是天养的时候,就该有动作了。

    可眼前的形式是,他们在明,敌在暗,且不知有多少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如果真的为了救一个‘小兵’动作过大,那别说贼窝里的天养面临身份暴露的危险,就算冒险救了回来,也不见得是真的安全。

    如此大动干戈之后,天养的身份怕是也藏不住了。

    以太后现下对睿亲王的忌惮以及对石家的信任,绝不会留天养的活口。

    所以,静待,不变,绝对是上上之策。

    更何况,以林聪儿对石猴子的愤恨,她一定很快就会有动作。

    届时,天养也好,谷子也好,都是解救她们的最好时机。

    僧格岱钦知道,他能想到的,这丫头也一定能想到。

    遂僧格岱钦也不再流连其上,只抓起她缠着绷带的手,轻声道:即是明白,就不要再做糊涂事了,天养这孩子,我是了解的,知道有你这么个出众的额娘,高兴还来不及,他不会怨你的。

    小猴儿叹笑,并未言语。

    她从来也不怕那崽子怪她。

    她是后怕。

    她这一辈子心狠手辣,伤人鲜少眨眼,没人比她心里更清楚,那天的刀扎在那崽子身上的时候,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留他一口气的把握。

    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过是惋叹而已。

    幸得,那崽子随了她跟延珏。

    她们这一家人,还真的是命硬。

    小猴儿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感谢过那向来缺德的老天爷,幸得他破天荒的慈悲大发,不然

    她不愿意想,也不敢再想。

    僧格岱钦坚持看着小猴儿吃了清粥服了药后才走,他走后,小猴儿第一件事便是摘下手腕上几乎从不离手的沉香手钏,包了几层绢布,收在了漆盒里。

    眼下这个时候,她不能让人发现她跟那崽子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是她这个做娘的,唯一能做的。

    世上最幸福的恐怕是等待的时候,有事可做。

    小猴儿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悲伤春秋,因为等着她的是一件件迫在眉睫的事。

    可不?石家这大旗她既扛了起来,总不能甩俩下比划比划闹着玩儿吧。

    吃了一块儿出宫时玉录玳给的阿芙蓉,生生压住那抑制不住的咳后,小猴儿叫人传了涂尘。

    却说涂尘,咱们前回讲过,正是七爷锦囊中的‘妙人’。

    说到妙人,这人可是极为称头,且不说他那历经三朝,三起三落的背景,就兹说这模样儿

    啧啧,小猴儿端着下巴是好一番端详,瞧着眼么前布衣素衫,佝偻八相儿的老头儿,只觉这脑瓜瓢儿瞧着太过熟悉。

    能不熟悉么?

    每每帐中议事,人人都巴不得扬着脸混个脸熟,只他一人,说到哪儿都耷拉着脑袋。

    好几次,小猴儿都以为这老头儿是朝中有亲戚,或是缴了孝敬,谋个官职,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一个,结果

    他就是人吹的神乎其神的涂尘?

    涂大人不必拘礼,抬头说话便是。先让我瞧瞧你这位神人长成嘛样儿。

    喳。

    那老头儿恭恭敬敬的抬了头,当然,如果半张脸也算脸的话。

    满脸褶子,干巴瘦,两鬓杂毛以示年过花甲,唯耷拉的眼皮底下那一双三角眼,尽管他半瞇着,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可阅人无数的小猴儿,一眼就叨着了那其中故意藏匿的精明。

    呦,大人怎么瞧着这么面善呢小猴儿故作琢磨状,半晌一拍桌子,对,对,我就说么,大人这面相真真像极了果新果中堂。

    三角眼鼻梁细,鼻头尖,稍懂看相的都知道,这样的面相,性格怪异,城府极深。

    下官惶恐。涂尘口气唯唯诺诺,一如那始终耷拉的脑袋,全身的废物相。

    瞧这架势,小猴儿也没顺着话茬儿往下唠,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塘报,命人递了下去。

    这是阿克敦刚刚传回的一份塘报,上面说,我先行西宁府人马,途经固源遇上了大量回村的坚壁清野,关于此事,大人怎么看?

    涂尘颤颤巍巍的展开塘报,一番草览,半晌低头作揖,一派迷糊状:如此军情重事,以下官愚见,实在不敢开口。

    不敢开口你大爷。

    装傻充愣她石猴子可是论祖宗辈儿的,跟她跟前儿装迷糊?

    小猴儿原本也不过是试试他水深水浅,本就没想让他拿过什么主意,就像阿克敦这份奏报,也就是巡例通传她一声罢了,以阿克敦对她几斤几两的了解,行军打仗,指她还不得全军戳在风口,等喝西北风儿啊。

    行了,你先退下去吧,有事儿我再叫你。

    喳。

    第一次照面儿,小猴儿也没多做拉扯,本来么,就算明知道他的是装怂,她也吹不破他,拉不断他,用人这东西,除了心甘情愿,她能怎么着?

    随后的三四天里,小猴儿又传唤过他两次。

    一次早上,传他过来一同吃早膳,菜儿的精致么,自是不必说,傻子一看都明白那菜名叫‘拉拢’,可这位老大爷硬是从头到尾哆哆嗦嗦的推辞,恁是小猴儿怎么说,也不肯同席而坐。

    等再一次传他的时候,小猴儿正在‘挥毫’。

    常听闻大人博学多才,更是写的一手好字,不知大人可愿指点一二?

    臣惶恐,如今业已年迈,执笔无力,还请姑姑另寻他人。

    涂尘再一次拒绝。

    酒不过三巡,小猴儿的礼节,到此为止。

    既然明的不吃,那咱们就来阴的。

    就连僧格岱钦都笑叹:涂尘这老家伙,早晚是要后悔小瞧了你的。

    这话儿没错。

    张良计小猴儿没有,阴损的过墙梯,她可从来不缺。

    随即小猴儿便让僧格岱钦调一队人马给她。

    百人足矣。小猴儿道,她并没有详说这队人马是做什么的,同样,僧格岱钦也没有问。

    他只道:刚好,我正要给你选一支卫队,单独编制,直接供你差遣。

    一听这,小猴儿忙道:人我能自己选么?

    当然。僧格岱钦失笑,石家军本就姓石,你要做什么谁能拦你?

    那成。

    当天下午,当小猴儿把人选直接从营中点出来的时候,僧格岱钦笑不出来了。

    看着那一个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汉子们,僧格岱钦直言:我看不妥。

    我看妥就成了。小猴儿托腮笑笑,看上去相当满意。

    没错,这一群人,正是当初在宣化府投诚的那一伙山贼,当得知他们素来被军中人瞧不起的兄弟们,居然被石猴子选为亲卫,为首的阴三儿当即感激涕零,一派江湖气的给石猴子行了个单膝下跪的大礼。

    从今以后,我阴三儿和弟兄们的命就是大小姐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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