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之时,小乙拿着肉干来找阿依,那时阿依刚刚从树林里如厕回来,本打算进入医帐继续去和药童们把今日洗好的纱布整理完,小乙却在医帐门口截住她,笑着把手里的肉干重新塞进她手里:

    “这是给依大夫的谢礼,依大夫怎么又给送回来了!”

    “小乙哥你受那么重的伤,本就应该吃点好的,好不容易得了些肉干,你吃了才好得快。”阿依认真地说,又要给他塞回去。

    小乙一躲,干裂的嘴唇上绽开了憨厚的笑容:

    “我好得很,要不是依大夫你越过了高都头给我治伤,我早就死了,哪还有命能活到现在,只不过是一包肉干,你可是救了我的命的。”

    阿依推辞不过,无奈一笑,只得接了,说:“那我吃两块,剩下的给你留着。”

    “你都吃了吧。”小乙哥大方地说。

    阿依却还是只挑出来两块,又将帕子递还给他:

    “我拿这两块最大的,剩下的给你。”

    小乙见她死活不再要,只得接回来,憨厚地笑。

    “小乙哥,你这帕子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很重要吗?”从帕子上洗旧的花色来看至少有**年了,这么旧的帕子还一直在用其中一定有故事。

    小乙微怔,望着手里的帕子,脸刷地红了,眼里掩饰不住幸福,腼腆地说:

    “这是我娘子刚学针线的那一年给我绣的帕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舍得扔。”

    “嗳?”阿依眼眸亮了一亮,“若是小乙哥娘子知道你用这么重要的帕子包肉干,一定会生气的。”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娘子若是知道我用她绣的帕子包肉干送你,一定会更高兴!”

    “小乙哥成亲几年了?”阿依眉眼弯弯地问。

    “才两年,不过我和娘子从小就认识了。”

    “小乙哥的娘子漂亮吗?”

    “当然漂亮,我娘子可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一说起自己的心爱之人,就是连一贯腼腆的小乙亦两眼放光,金光闪闪地说。

    阿依的眼里漾过一抹好笑:“我听小甲哥说,小乙哥你还有儿子?”

    “嗯,一个大胖小子,可壮实了,生的时候可把我娘子折腾得够呛。”一提到自己儿子,小乙更是掩饰不住满眼的骄傲与得意,眉飞色舞地说,“不过可惜,我儿子刚生我就出来打仗了。那该死的越夏国,我非要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让他们滚回老家再也不敢来!现在我儿子已经五个月了,希望能赶在他抓周前回家去,我一直想给他买个拨浪鼓,本来想等他满月时给他玩,现在看来只能等到周岁了。”

    阿依望着他那比白日里的阳光还要灿烂的眼神,心里一动,勾起唇角说:

    “小乙哥你一定能赶上你儿子抓周,你儿子也一定会以你这个上过战场打过敌人的爹爹为傲。”

    小乙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一张朴素的脸嘿嘿地笑着,仿佛开了一朵花一样,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

    就在这时,军中集合的号角呜呜地响起,阿依一愣,之前没听说今晚有战事,难道是突然决定要去攻城的?

    小乙却已经一边撒丫子往集合地跑,一边对阿依道别,阿依急忙喊了一句:

    “小乙哥,你要当心!”

    小乙灿笑着冲她招招手,那憨厚朴实尚且泛着对家中妻儿眷恋牵挂的笑脸深深地镌刻进阿依的心里,那笑脸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二更天,大军向惠州城出发,确定无误是要去夜袭了。

    很快地,激烈的厮杀声传来,响亮得方圆百里之内都能听到,疯狂的、凛冽的、嘶吼的,那些声音地动山摇地传了过来,明明是炽热的夏天,却令人心惊胆寒。

    战鼓隆隆,响彻八方。

    两刻钟后,陆续有伤员被送回来,守在医帐里发呆的军医们开始忙碌起来。

    今日的战事似乎异常惨烈,伤兵的伤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重。

    短短半个时辰,阿依接治的十个人已经有七个人因为伤势过重死去,一个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可怖,甚至连遗言都来不及说,便痛苦地断气了。

    他们死在阿依面前,无论阿依的缝针技术再怎样高超,无论她可以配制出什么样的灵药,她都救不活他们。

    脑内一片空白,她像极了一尊被输入了指令的人偶,一直在奋力地抢救抢救,重伤的人却仍旧在一个一个地死去。

    “依大夫!”小甲粗哑的嗓音带着哭调自身后响起。

    阿依心脏一紧,慌忙回过头,小甲浑身浴血,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他已经哭成了泪人儿。阿依从来没有觉得他这么瘦,瘦得站在那里像一根竹竿一样,孤零零直挺挺,十分凄凉。

    “救救小乙!”他哭着对她说,然而这一声哀求却与上次截然相反,底气不足,语气虚弱,没有期待没有激动,有的只有犹如一团灰雾般的苍凉与绝望。

    阿依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担架上,瞳仁剧烈地一缩,她已经认不出来担架上躺着的是谁了,那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便是连头发也被烫得只剩下一小缕,湿湿地黏在额头上,身上的军服仿佛融化了一般牢牢地贴在身体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脱皮,白花花的水泡破损一片,向外翻卷,就像长了一层白鳞一般让人浑身发麻心生恐惧。

    他浑身抽搐,正在不停地往外吐血,一直在吐,一直在吐,吐得身上衣服上鲜血淋漓。

    全身被滚水烫伤以及从高处坠落重伤,阿依在第一眼时就看出来,她的脑子嗡地一声,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小乙已经被放在地上,她跪在他身旁慌乱地叫道:

    “小乙哥!小乙哥!”她的声音不大,但却破了音,医帐里的大夫全都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都摇摇头在心里叹息,她到底还是年轻心软,做大夫的早晚都要经历这样的残酷。

    阿依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已经蒙了。

    小乙哥会变成这样她完全没有想到,因为之前他还在笑呵呵地跟她说话,眉飞色舞地跟她讲他的娘子他的儿子,他还雄心勃勃地跟她说他要把越夏国打回老家去,让他们再也不敢侵犯边境,他还说想在他儿子周岁前回家乡去给他的儿子买一只拨浪鼓,她还跟他说他一定可以赶回去的,她都说过了要他当心些……

    然而一切的一切就在这里终结了,他伤得太重,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治不了,即使有再有效的伤药她还是治不了。

    她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面前,表情呆呆地望着他,她不敢去碰他,那些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被风吹一下都是难以承受的疼痛。她望着他双眼紧闭,眼皮上同样在脱皮,血红薄薄的一层,仔细看仿佛都能隔着眼睑看清楚眼球。他的嘴唇微微地蠕动起来,缓慢却反反复复地蠕动着,阿依看清了他正在无声地呢喃着:

    “娘!娘子!宝儿!宝儿……娘子……娘……”

    小乙很快便断气了,在阿依面前,阿依什么也没做,甚至连替他搭脉都没有。

    众军医都知道,以他的伤情能撑到活着回来已经很不容易,那样的伤在从城墙上摔下来时就应该死去了。

    小甲开始呜咽,紧接着是抽噎,再然后是咬着手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在兵营里,每天都会有人哭泣。

    阿依呆呆地跪坐在地上,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一般苍白呆滞。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在她面前被她眼睁睁地看着死去,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无论是她努力过的还是她束手无策的,他们最终还是死去了。

    他们说作为大夫要习惯死亡,要习惯自己的无能为力,可她就是习惯不了,她的心里很难受很难受,一双漆黑的眼珠如被风干了的浓墨一般,就快要龟裂了。

    秦泊南看了她一眼,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悄然挥手示意小兵将小乙的遗体抬下去,又一个伤兵被抬进来,秦泊南伸手将阿依从地上拉起来,在她耳畔沉声提醒:

    “你还有下一个要治疗。”

    “是。”阿依轻浅地应了,仍旧凝着一双琉璃球似的眼珠,却默默地转身,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接治下一个伤兵。

    这一次的夜袭以失败告终,战死五千,伤一万。

    阿依在听到这些数字时恍惚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五千人死去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去对于他们的家庭和朋友来说都是一场悲伤,然而这五千个人放在一起,却变成了一个让人随便听听就可以丢开忘却的数字,好奇怪……

    哀鸿遍野又在空地上开始了,连续四天的救治让阿依疲惫不堪,如厕回来实在撑不住了,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蜷坐下来,呆了一呆,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间,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舒服吗?”一个清悦的嗓音恍若泉水叮咚在面前响起。

    阿依微怔,迟钝了片刻,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俊美如画的脸庞,景澄正穿着他那套考究尊贵的缂丝蟒袍蹲在她面前,含笑看着她。

    阿依怔了一怔,呆呆地问:“三公子,你怎么可以纡尊降贵地蹲下来?”

    景澄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并且还是用极呆板的语调傻乎乎地问出来的,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阿依听见他的笑声终于回过神来,霍地从地上蹦起来,惊慌失措本来想行福礼,蹲了一半却想起来自己现在是男子,慌忙一揖到底:

    “参见三公子!”

    景澄笑得更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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