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浏家港。

    秘密北上前往黄河的西洋船队在王景弘和马欢的率领下,终于凯旋而回,再次回到了浏家港。西洋船队最主要的用途是出海远航,黄河的战事一完毕,自然要立即回归港岸休整。除此之外,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便是远在京城的郑和接到了成祖皇帝密令,让他率领西洋船队,再次出海。这在外人看来,此事已不足为奇。成祖继位以来,前后让郑和四次出使西洋,依照以往四年一次的规律推测下去,今年再下西洋已在各方预测之中。而对于郑和而言,此令却让他感到奇之又奇。因为成祖皇帝在密令中交待他率领船队先到东海海域,找到一个小岛。而后还密令他配合一个叫做无名的灰衣老者,共同找寻岛上的一座宝藏。一旦找到宝藏,便即全力挖取,再派船送回朝廷。

    这一道密令下得让他大为大解,成祖皇帝从未出过海,他怎么知道东海岛屿之上有宝藏?而且,他的船队是负责远航出使邦国的,此刻却要变成掘宝队了。他不明白,成祖皇帝为何不另派其人,反而派他这支有重要外交任务的西洋船队。几番思虑之下,他仍是不明所以。不过既是皇帝密令,他只有遵从的份儿。

    船队行驶到浏家港后,郑和还是按照老规矩,让船上的本地军士、水手等船员就地探亲,限期三日。

    秦航和邓孝明等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在黄河上待了几个月,水土不服不说,还没捞到什么表现的机会,因为此次任务是围堵邪教残余势力,几乎就没有他们水手发挥的空间。此刻一回本土,自是格外亲切。

    尤其是秦航,他自从和若纯成婚后。便没有再见过妻子一面。此次有三日假期,他自然要急着回去看望老父和妻子了。众人下得船后,便即各自分别。秦航忽然觉得有点别扭,因为以往的每次下船,每次告别,都会出现司马尚游的身影。可今时今日,那个生死与共的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了何处,他究竟怎么了?又是去执行什么任务?这些问号,在他心里,已不止一次的出现过了。他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和司马尚游相处日久,他有一种直觉能直接感受到司马尚游此刻过得并不太好。只是为何会有这种直觉,却是他说不清的了。

    而后,他不再去想司马尚游,和邓孝明,郭承昂等人径直回到了沙镇。

    秦航回到家中后,这才知道若纯已有了身孕。他刚开始听到父亲的告知后,头脑尚自迟钝,待若纯亲口再告诉他。他终于像个孩子般欢呼雀跃。他快要做父亲了,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还有什么比这消息更来得喜悦?他和若纯的爱情终于有了结晶,终于有了下一代。这是个多么美妙的时刻。

    对于秦航而言,他和最爱的女人走到了一起,从事了最爱的职业,并且有了一定的事业。此刻,他又有了孩子,他其实已是人生赢家。这一生。会碰上很多不如意的事,会碰到很多困难,能够真正成为赢家的并不多。秦航能有此成绩,确实是幸运之极。虽然在家中只有短短的三日,但对于他而言,已经够了。即使此刻,他远离了这个尘世,这一生,他也是没有任何遗憾,何况他还如此年轻,他的日子这才刚开始,他们这一带的时代,才刚到来。

    第二日,邓孝明、郭承昂、赵盛郅等人纷纷前来道贺,恭喜他香火得以延续,并起哄要争着当孩子的干爹。秦航一一拜谢,并表示各位要当干爹可以,但要先纳干爹税。谁交得多,谁就是第一干爹。众人纷纷骂他趁火打劫,不讲江湖道义。闹了一天后,秦航便再次辞别家人,准备再次踏上征途。

    若纯见惯了他如此,以前她总是微带埋怨,埋怨秦航带给她的总是离别。可此刻,她已是完全地支持着秦航的事业,只要他平安回来,便已足够。有妻如此,秦航还能再说什么呢?他紧紧地抓紧了若纯的小手,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养胎,一定要等他回来,给孩子取名字。他算来此一去,至少两年,到时候孩子已有一岁,可以走路,说不定还能叫爹娘。而他,要做的,便是给孩子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千难万不舍过后,终于,他还是再次踏上了征途。

    司马尚游那日回到客栈后,便即带上茯蕶,一起出门。第二日和师父段江南会合后,众人乔装打扮成渔家子弟,乘着船从长江上顺流而下,再经苏州府太仓港向着东海而去。临过太仓浏家港之时,司马尚游远远瞧见了停泊在港内的西洋船队,心中一阵感触,自忖此一去,便再难见到船上的众兄弟们了,他心中有千万不舍,可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帅船上的军旗迎风飘扬,却不能在军旗下站岗立哨。

    那面红色大明军旗,还在风中飘扬,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面旗帜,不仅仅是一个国家,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个时代。在这个独一无二的时代,它创造出了无数奇迹,他将大明两个字带向了万里之外的海外蛮地,它将华夏文明带向了世界,它注定是一面传奇的旗帜!而在这面旗帜下奋战过,拼命过,微笑过,骄傲过的司马尚游,此刻只能远远地目送着它。这种滋味,这种情感,不是寻常人所能领悟。

    他痴痴地瞧着那面在风中继续飘扬的大旗,眼眶中已有泪水打滚,而后,他右臂一挥,握掌成拳,缓缓举向耳旁,对着那面军旗的方向,重重地行了个水手之礼。他的目光眼含坚毅,对着旗帜飘扬的方向,执着地行完这最庄严的水手之礼。

    一旁的茯蕶轻轻地从身后走了过来,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衣,她满含深情地瞧着这个男子,眼神中尽是无尽爱意。她曾经也和司马尚游一同出海过,她也听说过水手对于军旗的情感,她更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对着那面军旗有着如何的敬意。她默默的站在身后。目光随着男子的眼神一同瞧向了远方,她深知他们此去,有生之年恐怕再也难以回到那面旗帜下了,甚至回到那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港岸,也未必能够有机会。

    片刻过后,司马尚游缓缓放下了拳头,他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温暖。在那一刻,他至少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暖,便不孤独。他轻轻扯了扯因海风猛烈而快要下滑的外衣,轻声道:“蕶儿。你后悔么?”

    茯蕶自是知道他所言何意,她微微一笑,从身后抱住了这个男子,她轻轻地靠在他的后背,感受着他身上的那股浓烈的男子气息,低声道:“只要有你在身边,去哪儿都是福地。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能够在你身边一直陪伴着你,是我今生最值得庆幸的事。”

    司马尚游身心一动。多么美妙的话语,多么动听的话语,多么真情的话语!他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兄弟们。有时候他都觉得他已是一无所有。但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觉得最茫然的时刻,这个女子,支撑起了他的生命。让他孤独的心灵。再次感受到了存在的意义。他此时已是心满意足,就这么任她抱着,直到远处的那面军旗,渐成黑点,消失不见。

    海上,西洋船队。

    公元1417年6月,也就是永乐十五年五月十五日,西洋使者郑和再次率领西洋船队五下西洋,大军先从浏家港出发,而后转道泉州港,向着东南海方向行驶前进。郑和按照成祖皇帝的密令,此次出发,并不急于向南海开进,而是直向着澎湖列岛而去。

    依照那个无名老者提供的情报,宝藏是在一张无字图画上,那老者穷尽心血,终于参透了那张无字图画,破解了图画上的藏宝所在地。郑和接到他的消息后,当即率领船队直扑那个神秘岛屿。而那老者,却是乘着民船,先行上岛勘察。

    郑和站立在船楼上,眼神眺望着大海,若有所思。依照他的性格,自是不屑于这种暗取财宝之事。只是圣意难违,他没得选择。出动如此庞大的船队,却只是为了寻取那虚无缥缈的宝藏,这要是传出去,实在是有损大明国威。他心中不禁暗暗叹气,却也理解成祖皇帝此举用意。

    若不是穷得没办法,谁愿意去做这种挖盗之事?这和海盗又有什么分别?一向以西洋船队为荣的他,此刻也是自嘲不已。

    大队正自在海上行驶着,副使王景弘上来报告航向:“使君大人,船队离那赤尾屿还有百余海里,是否要加快航速?”

    “恩,尽快吧,未免夜长梦多,早一刻到总是妥当些。”郑和回道。

    “使君大人,卑职有话不知道该不该说。”王景弘接过命令后,却并没有着急下楼,反而是有话要说。

    “你说来听听。”郑和亦是微觉惊奇,在他印象里,王景弘并不是话多的人。

    “使君大人,您说咱们这次行动,是从哪得到的风声呢?”王景弘发出疑问道。

    “本使也正自奇怪,圣上从未出过海,熟悉东南海一带情况的只有我们船队了。连我们都没有听到宝藏的消息,圣上却又是从何得知呢?”郑和听闻他问的问题,心中亦是不解。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似是再次陷入了沉思。

    “那您说会不会有诈?”王景弘突然发问道。

    “本使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当今之世,论海上实力,再也没有哪方势力及得上咱们西洋船队,即使有诈,诈从何来?使诈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呢?”郑和反问道。他确实也不止一次的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还向皇帝提醒过,但成祖皇帝似乎对这消息的来源非常信任,几乎是以断定的口吻交待郑和务必完成使命。

    王景弘面现疑色,又道:“您觉得,会不会,是和先帝爷有关?”他这一问,登时将郑和惊出了一身冷汗。

    郑和道:“你何出此言?”

    王景弘道:“卑职只是猜测。传闻当年金陵城城破之后,惠文帝不知所踪,而户部的几千万两白银亦是不知所踪。当时便有传闻,惠文帝早就预料到会有不测。因此先行将这些财宝运出了城去。直至今日,这批财宝随着惠文帝的不知所踪而变得扑朔迷离。如今有传言说西洋南海曾经出现过惠文帝的踪影,现下圣上又让我们出海寻宝,是以卑职大胆猜测,此次咱们要寻的宝,就是当日不知踪影的那批户部财宝。”

    郑和闻言微微一怔,当年成祖皇帝以“清君侧”之名从侄儿手中抢到了江山,而当时的都城是金陵。金陵城破之后,成祖皇帝轻清点了惠文帝的户部存银,却发现整个国库竟然都是空的。这批户部存银下落不明,到后来也就成了一个谜。此事郑和早已听说,如今看来,王景弘的话确实有点道理。如果宝藏是在海外的话,那么极有可能是惠文帝故意留下来的,以作他日的复国之用。只是此事隐秘之极,当世已没有几个人得知,却不知成祖皇帝又是从何得知?西洋的事圣上向来是通过郑和反映情况,此事郑和既然都不知道。那么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皇上还派了密探在西洋公干?

    郑和深知成祖皇帝疑心很重,因此近年来大力培养东西二厂和锦衣卫,依照他的性格,在西洋另派密探这种事绝对是做得出来的。只是郑和为人臣子。有些事他不方便揣测,更是不敢乱说。此刻听到王景弘说得如此直接,他便出言道:“好了,其他的事不是咱们该过问的。咱们只管将差事办好,至于这种话,也就是咱们之间说说。万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以免惹祸上身。”

    王景弘亦是赞同地点点头,他也正是瞧在郑和为人谨慎的份上,这才直言不讳。若是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恐怕他早就大难当头了。

    郑和又道:“圣上已有交待,此次出使西洋最重要的不是和各国加深友谊,而是务必要取得岛上宝藏,只要找到了宝藏,咱们此次的任务便算是成功了。你交待下去,此次上岛寻宝,全部给我找最值得信赖的人,新来的军士一概不能上去!”

    “是,卑职这就去传令。”言罢,王景弘便即退了下去。

    郑和仍自负手而立,目光远望着前方大海,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司马尚游走后,邓孝明便即被费信调到了帅船上,填补他的空缺。调他来和秦航搭档,自然是秦航在管事面前一力保荐的,费信也知道邓孝明的本事,是以几乎是没有二话,便即让这两个铁友终于同坐了一条船。

    不知为何,秦航在没有司马尚游的日子里,话也变得少了,平日里在底舱都是邓孝明交待这那的。他很少再去管底舱的事,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秦航隐约猜到了司马尚游并不是像王景弘说的去执行别的任务那么简单,而是彻底地离开了船队。在出海之前,他向副使王景弘问过多次,为何司马尚游还不回归。刚开始王景弘还是以老借口打发他,后来见他问得多了,干脆直接发怒,让他不要再问下去,而且言语间更是奇怪,似乎不想再提司马尚游这个名字。凭着直觉,秦航可以肯定,司马尚游一定是出事了,不然出使西洋这么大的事,王景弘不可能不想到他。但他又搞不清楚司马尚游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以连日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就连日常的海上训练,他也懒得再去过问,一有时间,总是坐在船头甲板上愣愣出神。

    好在邓孝明还算尽心负责,将底舱的事打理得妥妥当当,否则以秦航现下这种状态,真要遇着个什么风浪,估计要大乱阵脚了。

    秦航站在船头上,目光直眺着大海深处,又是一次远航,又是一次征途,身边的人依旧,只是少了那个最懂自己的。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都是为大海而生,都有着一样的使命和责任,可是,却不能一起走到最后,这是最让人惋惜的。曾几何时,他们一起站在船头,笑对风雨。可如今,站在船头的只剩下他一个,他真的很不习惯这样的日子。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就是永久,他希望不是。他还在期望,期望着曾经的铁友能够再次回到帅船,能够再次和他一起站在船头,笑对风雨。只是,他的期望能成真么?

    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前方的路漫漫,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他要做的,只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可是那曾经的伙伴,曾经的海上骄子,你现在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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