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似乎是认命了一般,他向王景弘求道:“没错,段江南是属下的恩师。属下混上帅船,亦是师父交待的。三江口那一役,正是属下报的信,差点害得马将军和整个帅船的人全军覆没,属下罪该万死。属下也知道早晚会有暴漏的一天,但一直以来,师命难违。帅船的兄弟们对属下如此要好,就连二位使者大人,马将军和费管事,都对属下着力培养。属下愧对诸位,万死难辞其咎。但一切过错都是属下的错,属下愿意一力承担,只是茯蕶姑娘从没有害过帅船上的一人,她虽然是洪教主的徒弟,但她的心地却是非常善良,没有害过一位百姓。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属下恳求副使大人,放茯蕶一条生路,这一切就由属下来担吧。求您了!”说罢,扑通跪地。

    王景弘听着他这一番如实交待,又见他为了一个邪教的弟子求情,当下便即怒道:“你自身都难保,却还想着为别人求情,你不觉得可笑么?”

    司马尚游脸色一惊,他从未见过王景弘有过如此怒容,看来自己的这番作为,着实让这位副使大人愤恨难平。他沉重地低下了头,良久不语。

    而后,他的眼神中涌出一丝坚毅神色,又道:“属下辜负了诸位大人厚望,有负于朝廷。属下不奢求使君大人宽恕,但茯蕶姑娘确实是无辜的,还请使君大人明察秋毫,放她一条生路,属下感激不尽!”言罢,头脑咚隆沾地,向着王景弘猛磕下去。

    王景弘面上怒容逐渐消褪,他静静的瞧着这个让他钟爱不已的属下,眼神中充满了惋惜。如此人才,却走上了这条路,他终究是上对了船。却跟错了人。

    他缓缓地坐在了木椅上,似乎并没有想要直接叫人拿下他的意思,而后,他缓声说道:“你虽然有错。但你在船队的表现,在西洋立下的功劳,本使都记在心里。若非你和反贼勾结,你的前途本来是很光明的,你知道么?”

    他语重心长地一一说来,但这些话在司马尚游耳中听来,却是无比心酸。

    王景弘继续说道:“你有过功,也有过,本使念你是个人才,你走吧。日后不要在本使面前出现,就当你从来没出现过。”言罢,他的眼睛已是缓缓闭上,似乎做出的这个决定,让他难以割舍。

    司马尚游听他话语意思。竟是放过了自己,他仍自不敢相信,目瞪口呆地望着王景弘。

    王景弘沉默片刻后,微微睁眼,道:“你的事本使不会和其他人谈论,你现在就带着那位茯蕶过河去吧,日后本使倘若发现你再与反贼勾结。与朝廷作对,本使立马取你性命!”

    司马尚游怔怔地不知所以,王景弘的这番话让他歉疚,几乎是用巨石在他心头重重一击。这便是逐出“师门”么?虽然这个结局已是让他大感意外,但就这么离开船队,离开那些一起战斗过的兄弟。他实在是有太多不舍。可是他也知道,他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这个结局对他来说,算是好的了。

    他踏上船队的第一天起,就想到了结局难安。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都没有机会,再继续和他的那些兄弟们并肩作战。这就是他的命啊!

    他默默地跪在原地,半晌不发一言,他需要一个缓冲。也许对他而言,这或许是个最好的结局,悄悄地到来,再默默地离开,留下的只是记忆。他不敢面对兄弟们,不敢面对那些曾经一起陪他走过的那些朋友,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对他们说,他是一个反贼的徒弟,他来船队就是来卧底的。

    他的眼神有泪,在眼眶中不停地闪烁。那些一起走过的岁月,那些一幅幅面对生死,笑傲汪洋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这,怎么能够舍弃?

    王景弘瞧着他黯然伤神的模样,心中亦是不忍,而后,他硬起心肠,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趁本使还未改变心意,赶紧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你!”

    司马尚游再次向着王景弘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他这一走,今生是再难有机会共事了,甚至再见面都异常困难。他很感谢这么些年来,这几位大人对他的知遇之恩,让他有机会扬名立万,让他有机会参与下西洋这样的壮举。磕完头后,他缓缓地站起,说了一声:“大人,保重!”而后转身走出了房门。

    空荡的房阁内,只听到了一声声叹息隐隐传来,最终消失不见。

    司马尚游在丫鬟船阁内找到了茯蕶,和她简单地说了几句,并告知她准备离开。

    茯蕶听到司马尚游身份暴露之后,亦是担心不已,待听到王景弘只是让他们远走高飞之时,她那紧张到喉咙管子里的心这才安定下来。而后,她迅速的收拾了物事,和司马尚游在船尾处找到了一艘小船,二人放下小船,而后依次跳了上去,缓缓地向着黄河对岸划去。

    船尾处看管的军士已接到副使大人的通知,放二人通行,是以他们走得很顺利。

    司马尚游没有去向秦航和邓孝明等人告别,他说不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害怕面对他们,与其让他们哀其不幸,不如留给他们最好的印象。如此,在日后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有美好。

    他望着渐去渐远的船队,心中感慨万千。曾几何时,那是让他最为骄傲最为自豪的船队,那是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可此刻,他只能默默地离开,只能默默地在远处瞧着,他属于船队,但他毕竟不属于那飘扬的船旗。如若不是造化弄人,他相信,那面船旗,绝对会是他一生的信仰。

    船队船阁上,王景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上面,他默默地瞧着大河中那渐去渐远的黑色小点,目光中满是伤怀,他怅叹了一口气,终究没说什么。又独自走下了船阁。

    大河上,孤舟已去,少年不再。

    没过几日,法论教教主洪治在竹林寺被击毙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江湖中广为流传开来。而教中的教众群龙无首,纷纷作鸟兽散,有一些想着偷渡黄河暗自南下的无一不被王景弘的船队大军所阻,就地斩杀,曾经无限风光的法论教终于烟消云散,成为历史。山东境内的邪教残余势力在数日之间大部已被全歼,齐鲁大地终于重现真正的光明。秦航他们完成了使命,在休整了一日后,终于要返回浏家港了。

    期间,秦航数次询问司马尚游的消息。王景弘总是以其暗中还有任务为由打发秦航,这几日来,秦航失去了这位铁友,总是闷闷不乐。九曲坞和邪教都已被灭,江湖上的反对势力已经肃清。还会有是任务呢?他终究是不敢过度逼问,只能在心里暗自揣测了。

    很快,王景弘将船队在黄河之上的战果报至京城,成祖皇帝龙颜大悦,大大犒赏了三军。此时,最让他头疼的九曲坞和邪教终于全部肃清,他心中自然兴奋。而更让他兴奋的是。那位行踪飘忽的老者,就是之前在御花园内惊驾的那位轻功极强的灰衣老者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藏宝的所在。这个消息来得如此及时,怎不让他兴奋?数年来,朝廷在九曲坞和邪教的问题上花费了无数人力财力,户部。国库已是捉襟见肘,再加上黄河时不时决口,鲁,豫大地都喊着要银子,看似繁荣昌盛的大明王朝实则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刻最让他心烦的便是银子了。

    成祖皇帝正愁银两问题如何解决,这位无名老者一来消息,他便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三言两语后,立即同意和那老者合作,一同挖取宝藏。他已下了密令给郑和,让他率领船队再次出海,名义上仍然是打着下西洋的幌子,实际上却是配合寻宝。郑和接令后,不敢耽搁,当下再度出山,前往浏家港,视察船队进度,准备择日出海。

    而司马尚游带着茯蕶渡过黄河后,径直南下,这一日来,已是到了江苏地界。二人的目标是金陵城,虽然洪治被击毙的消息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再去金陵几乎是空等一场,但司马尚游那日听到了火焰使者和陈祖德的对话,知道那位神秘的主上要攻打金陵,而他的师父段江南便是主力,因此他这番直下金陵,却是要打听他的师父段江南的消息了。

    二人马不停蹄,连日赶路,终于到达了金陵城。

    金陵城自古繁华,二人这一入城,便即感受到了这座六朝古都的魅力。城中人来人往,吆喝声,卖艺声,热闹声不断,好一幅气派景象!

    二人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而后便即在客栈里点了饭菜。

    席间,众人谈论的大多数都是朝廷如何剿灭邪教的事,谈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茯蕶和司马尚游在桌位上坐好后,便即倾听着这些江湖人士大吐口水。

    听着听着,茯蕶忽然轻笑道:“你还记得么?当日在京城的天上人间,咱们第一次见面,当日的情形和今日这客栈的情形简直是太相似了。”

    司马尚游微微一笑,回道:“我怎会不记得?那时的你好生了得,动不动就舞刀弄剑,连我也在你剑下狼狈不堪。”言罢神情中充满了甜蜜,似乎又回到了当日的那个画面。

    茯蕶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也不必讽刺我了,我记得当时狼狈不堪的可是我啊。那时的你武功远高于我,而我好胜心又强,这一番打下来,终于是不打不相识了。真的很怀念那个时候,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事,大家虽然冲动,可都是很快活,而现在物是人非,成了这般模样。”言罢,神情中微有伤感,似乎又是想到了最近伤心事。

    司马尚游知她心意,轻轻地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右手,安慰道:“别想这么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咱们现下不还是平平安安么?咱们还是好好想一想未来吧。”

    茯蕶闻言心中一阵甜蜜,是啊,该想想未来了。她师父的事她最近早就听这些江湖人士传厌了,金陵城之约自是一场空,现在对她而言的。最重要的便是身旁的这个男子,和这个男子口中的未来了。

    店小二随后上了菜,二人便即吃了起来。而后,他们又听到了众人谈论起了前些日子江湖人士大闹金陵城的事。这一来,司马尚游便即留上了心,凝神倾听。

    原来,那日他从从陈祖德耳中听到的计划终究还是提前行动了。从众人的言谈中,他得知了师父段江南率领江湖人士趁机袭扰金陵城的事。可听众人的语气,似乎朝廷方面早已有了准备,这一番趁乱暗袭,竟是以失败告终。他心系师父安危,这一来,再也没有了食欲。他放下了碗筷,细细思索。

    按照陈祖德以及那位神秘主上的计划,他们趁着汉王朱高煦带兵北上阻击法论教众人之时,联系江南武林人士发动对金陵城的袭击,可最终仍是功败垂成。那么也就是说。他的师父段江南现下正处于危险之中,说不准正在四处逃命。这一来,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直接起身,对着茯蕶道:“咱们先进房去。”

    茯蕶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往楼上厢房走去。

    到了房中后,司马尚游顺势带上了门。脸上眉头冷皱,似乎是若有所思。

    茯蕶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司马尚游道:“你适才没听说么?江南武林人士趁乱袭扰金陵,被朝廷官军击退。”

    茯苓神色微带疑惑道:“是啊,听到了。不过我也正自奇怪,这个当口,竟还有人敢袭击金陵城?却不知是何人有如此大胆。敢与官军作对?我们法论教一向是在北方发展,再说如今教中遭遇大难,教众避风头尚且不及,哪还敢再去生事。但不是我们法论教,江湖上又有那股势力敢和朝廷叫板?”言罢。她也是陷入了苦思当中,猜不透是何人所为。

    司马尚游轻叹了一声,道:“袭击金陵城的,是我的师父。”

    “啊?!!!不会吧,你师父的九曲坞早在多年前不是被朝廷剿灭了么?怎么还有实力同朝廷作对?”她几乎是不敢相信,数年前,她在洞庭湖亲眼见到九曲坞烟消云散。金陵城作为仅次于京城的大城,若没有一定实力无论如何是不敢去招惹的。可九曲坞已经不复存在,段江南怎么可能还有实力再行袭扰金陵?她怔怔地瞧着司马尚游,希望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一丝端倪。

    却见司马尚游依旧是紧绷着脸,似乎在极力思索着什么。

    茯蕶立即明白,他是在担心师父的安危。既然行动失败,那么他的师父段江南自然便成为官军追杀的对象,眼下说不定大难在身,他作为段江南的亲传弟子,自然是要为师父安危担心了。她缓缓靠近司马尚游身旁,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你也别太过担心了,你师父武功那么厉害,总会吉人天相的。”话音刚落,她自己都觉得说得有些勉强。自己的师父洪治武功如此高强,可不也是......段江南和洪治半斤八两,会不会也?......

    她不敢再想下去,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已让她成为了惊弓之鸟,她害怕再次出现类似情况。她太清楚自己的授业恩师

    离开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也太明白这种苦楚,并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她不禁凝神苦思,为何老天总是爱开这样的玩笑,总是要让自己最亲的人受尽危险苦楚?可她也知道,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所带来的后果,也必须是他们需要承受的。只是最后苦的,却是他们这些做晚辈的。

    她安静地躺在司马尚游怀中,这一刻,她知道,他此时最需要的,便是身旁人的安慰了。

    司马尚游轻轻搂住了她,他知道茯蕶的心意,就在数日前,她不也经历过来丧师之痛么?此刻换成了自己,唉,命运就是这么无情。唯一值得期待的是,他并没有听到师父段江南受戮的消息,这就说明,他的师父还活着。此刻的他,迫切的希望能够找到他的师父,他心中微作打算后,便即对着茯蕶轻声道:“晚上我出门去一趟。我们九曲坞有特别的联系方式,我今晚出去看一下能否打探到一丝消息,你就好好在客栈呆着,等我的消息吧。”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听到司马尚游要单独行动,她心中似乎有一股无名的惧意,她害怕失去,司马尚游现在是她的唯一,她不想他再出现什么意外,否则,她不知道她该如何走下去。

    “听话,呆在客栈哪也别去,我会小心的,很快会回来。”司马尚游自是不想让她和自己一起赴险,当下便即拒绝道。他见茯蕶还想再说,便即又道:“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只是去打探消息,不碍事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茯蕶见他执意如此,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她的眼中却已是热泪盈眶,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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