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园得“葳蕤”二字题词,自有奇兰可赏,只是节气不对,最早开花的兰花也还未到时候,葳蕤园的景观便未免单调了不少。

    好在众人也不是为了欣赏景色才来参加宴会的,只心里绷得紧紧的,不仅是想令自己在皇上面前出彩,更希望自家的儿孙能赢得四皇子的青睐,这般费心巴劲的,对葳蕤园的景致是否美丽更没有多少心思了。

    春光融融,因是小儿的生辰宴会,又有许多孩子参与,就不好定在晚上,当日当日巳时一过,该参与的重臣们便齐齐到了。

    葳蕤园园门大开,新涂了清漆的园门上画着一丛淡淡吐芳的墨绿兰草,一朵雪白的兰花独立其中,孤芳自赏,随风款摆着纤长的叶片,显得分外别致清雅,这种前所未有的作画处也令这些平日里见多识广的大人物们倍感新奇。

    “这是,在门上做的话?”翰林掌院高榆高老大人作为清流中的中坚力量,出身书香世家,尤其擅长丹青水墨写意画,看到这丛门上的兰草,十分感兴趣地上前,仔细研究了一番,“意境不俗,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竟有这般于门上作画的巧思。”

    端王老爷子嘲笑道,“高书呆,参加完宴会再去研究你的画吧,如今时辰差不多了,你不进去也别堵着门不让别人进!”

    也就只有端王这样和他同辈的老头敢这么催促他,高榆虽然看似无权,但一生做过十余次主考官,桃李满天下,朝中一半的官员都出自他座下,难得他并未因此拉帮结派,品性经住了时间的考验,因此伺候了三代帝王,却始终稳坐翰林院,很是让人敬重。

    高榆有些恋恋不舍地再多瞄那兰花几眼,再瞪了端王一眼,然后才攥着小孙子的手走进了门——

    “咦?”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立刻放开了小孙子,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瞪大——没错,那假山下果真是一丛亭亭玉立的幽幽绽放的兰花!

    “哇,兰花开了——”

    “爹爹,你不是说还不到时候,所以家里的兰花都没开吗?为什么这里的都开了?”

    “真香啊,果真是令人神清气宁……”

    “……二月兰花开,偏偏是在四殿下生辰之日,这真是天降祥瑞——”

    ……

    天知道,不过是容昭觉得葳蕤园光秃秃的难看,想装点得有生机一些,所以撒了点灵泉水,使得兰花提前盛开,本是为了装点园子,谁知却惹来了祥瑞一说。

    兰花以高雅君子著称,世间纸笔口耳传颂多年,却无一负面传闻,因此兰花意外提前绽放,众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祥瑞之兆,压根就没人跟妖孽反常联系到一起。

    葳蕤园的骚动很快就传到了秦瑄耳中,向他禀报的暗五还担心皇上会因此忌惮四殿下,但其实秦瑄比他们任何人都了解各种详情,那灵泉水还是他亲手撒的,因此不但没有升起忌惮,反而觉得有趣。

    秦瑄忽然灵机一动,桃花眼微眯,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不错的造势之说。”

    暗五在底下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回头你叫尹若东和暗一进来。”

    待暗五叫来了暗一和尹若东,秦瑄便直接吩咐下去。

    “尹若东让影卫留意一下,街上是否会传出这个流言,暗一,朕要知道这些人在各自的府中的反应。”

    天降祥瑞也是个不错的名头,正好替元泰护航,有了这道光环,今儿自己提出的事情想必没人会反对了!

    将近午时,葳蕤园里已经一扫冷清,变得热闹起来。

    今年额外多了一群小娃娃,大约有二三十个,便不像往年那么沉闷,一群小娃娃纵然是得了家中父祖的叮嘱,在宫里要谨言慎行,然而毕竟是小孩子,忽然和一群同龄人待在一起,刚开始还颇有克制,待熟悉了以后,渐渐就露出了各自的性情,或童言童语扮大人状,或打打闹闹作顽童状,总而言之,一开始还如一群软糯糯的小君子,互相一本正经地寒暄,转眼就变成了淘小子。

    自然中间也有不淘的,可是受大环境影响,竟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尤其是,容昭贴心地在这里划了一个场地,放了许多极讨孩子喜欢的东西,跷跷板,滑梯,木马等等。

    大人这边还没怎么着,孩子那边已经闹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出了三起打架事件,容昭派来专门服侍这群小爷的内侍们却不是善茬,三言两语加点武力“劝架”就让这些小爷们放下了“恩怨”,继续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哪怕现在面前这个友好地分他玩具的刚刚还和他打了一架。

    ……

    大人那边,打架淘小子们的家长尚未起身去阻止,战火便纷纷熄灭了,眼见同僚们看笑话似的眼神,不由得讪讪地收回了脚。

    这当儿,梁松才稳稳地开口道,“各位大人请放心,那边的奴才们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定然会用心伺候少爷们,万不敢让他们在北宸园受委屈。”

    他不像李连海那样笑口常开,但别有一股沉稳的风度,反而让他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听他开口保证,那些大人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连连道,“不委屈,不委屈……”

    在皇上的地盘上还委屈?又不是不想活了,这般一想,到底将脸上不安的神情收敛了不少。

    这边也有人心里还有些放不下,不着痕迹地看过去,却吓了一跳——那杵在小孩们面前的,不是皇上又是哪个?

    却见那一身宝蓝常服的帝王,尊贵中透着和蔼,周身的气息全不似在朝上时那般深沉威严,反而温和可亲,臂弯里还稳坐着一名身穿与皇上一模一样宝蓝小袍子的男娃娃,抱着皇上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玩成一团的孩子们。

    “哇,这是你爹爹吧?你爹爹居然抱你,我爹爹都不抱我。”

    秦瑄旁边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浓眉大眼,精精神神的,发现了两人,顿时瞪起了圆圆的大眼睛,羡慕地看着他们。

    元泰立刻得意地翘起小下巴,小胖手在秦瑄脖子上一收,炫耀道,“我爹爹天天抱我。”

    他一开心,又忘了他娘交代的要喊“父皇”。

    “爹爹抱着的感觉怎么样啊?”那小男孩也不在意他的傲娇态度,兴致勃勃地追问。

    这个问题对才三岁的元泰来说着实高深了些,他歪着小脑袋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了半天,然后一挥手,豪情万丈地道,“总之跟娘抱抱不一样,娘软软的,爹硬硬的,还能举着我飞高!”

    “真的啊?”那小男孩羡慕得都快要流口水了,“我只有我娘抱过我,我奶奶抱过我,她们都软软的,我爹没抱过,不知道是不是硬硬的。”

    “那你让你爹抱抱不就知道了?”元泰迅速给小孩支招。

    那小男孩挎着淡淡的小眉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不敢,我爹凶凶的,万一他揍我怎么办?”

    “那你就找你娘,让你娘揍他!对了,奶奶是什么?”

    “奶奶就是奶奶啊?你没有吗?”小男孩纠结着小眉头问。

    元泰顿时失落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啊,居然没有奶奶!

    “我没有啊,你在哪买的?我让我爹帮我买。”

    小男孩一下子为难了,“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回去问问我奶奶,再告诉你?”

    元泰立刻笑逐颜开,“好啊好啊,那你要快点告诉我!”

    两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把抱着元泰的秦瑄当成了背景柱子。

    秦瑄也不插嘴,忍着一肚子的笑,当着称职的背景柱子,抱得稳稳地,这两小孩一个仰着头,一个低着头,辛苦地交流着,偏偏他们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说得十分开心。

    不远处小孩子的爹正好离他们不远,看着三人的互动,心脏都快吓出了胸腔,熊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眼前的是谁,就那么诋毁你爹,坑爹呢这是!

    他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能鼓足勇气上前抱走儿子,只得自暴自弃,反正被这儿子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应该也不要紧吧?

    过一会儿,眼见儿子和那小男孩的交流告一段落,秦瑄把握住时机,温声道,“说了这么多话,元泰渴了吧?爹爹抱你喝水去好不好?”

    元泰有些舍不得小伙伴,不想走,眼巴巴地看着爹。

    秦瑄被他小鹿斑比似的纯净眼神打败,失笑道,“没事,这位小哥哥还要在这里待一阵子,等我们喝过水再来和小哥哥玩。”

    秦瑄低头对那小男孩笑道,“等下让小弟弟来和你玩好不好?”

    他并没有使出哄孩子的语气,除了他家儿子,他还没哄过谁,所以便拿出了将对方当成小小“臣子”的态度,不过这种当对方是大人的态度,误打误撞,却一下子赢得了小男孩的欢心。

    小男孩自觉受到了尊重,挺起小胸脯,一本正经地道,“叔叔放心吧,我一直就在这边玩,等弟弟喝完水再来找我,我还在这里。”

    不远处的孩子爹简直想死!

    对着皇上喊“叔叔”,儿子这是跟天借了胆子啊!

    秦瑄倒是不以为意,反倒挺喜欢这个表现伶俐大胆的小家伙,赞许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惹得小家伙眼睛一亮,更加骄傲地挺着小胸膛。

    秦瑄抱着小家伙往上首主位走去,原先他刚停留在孩子区时还没人注意,但停留的时间长了,便有眼尖的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不与自主地看向孩子区,然后看到着装一模一样的皇上和四殿下,很多聪明人脑中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秦瑄对这些别有意味的眼神只当看不见,这些人不过是瞟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却不敢长时间注目帝王,秦瑄在一片静默中走到了主位上,顺手将元泰放在了描金雕龙的宽大椅子上。

    就仿佛商量好一样,大家纳头跪拜,秦瑄却抬了抬手,笑着打趣道,“今儿也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不过是老四的生辰,朕想着热闹热闹罢了。众卿不必严阵以待,朕让各位带上家中的小公子,便是希望宴会上能轻松活泼些,你们都板着脸,岂不吓坏了这些小娇客们?”

    皇上都这么说了,底下人自然照办,心里轻松不起来,面上也一定要轻松,这些都是积年的老臣,一个个演技精湛,一时间,宴会上气氛果然轻松起来,和乐融融,一片和谐。

    小孩们已经在内侍们的服侍下离开了游戏区,回到了父祖身边,一个个一反方才的闹腾,乖巧安静得就像他们本性便是如此似的。

    那小孩的爹趁机将儿子拖到身边,教训道,“臭小子我在家怎么说的?要规规矩矩的,你答应得好好的,一进来就变卦,想挨揍是吧?”

    那小男孩压根没听到他爹的话,表情跟梦游似的,恍惚中透出兴奋,“爹,刚才和我说话的叔叔是皇上啊,皇上一点也不像你和曾爷爷说的,皇上可和气啦,比爹爹你和气多了……”

    孩子爹恨不得把孩子塞回他娘肚子里——拿你爹和皇上比,以为你爹有多大脸呢?你这是要把爹往死里坑的节奏?

    孩子爹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孩子身上,没听到儿子的坑爹话,总算松了口气,心中十分哀怨,早知道就把这臭小子交给他爷爷带进宫了,他本来担心这小子在他爷爷身边招人注意,谁知在自己身边却这么不靠谱!

    宴会上十分热闹,酒过半巡,众人纷纷献上给小皇子的生辰贺礼,有那聪明通透的,献上的俱是些孩子的玩意,虽说精巧了许多,但到底不算贵重,也有那不知怎么想的,献上的却是各种珍惜宝物,贵重程度,仅次于万寿节献礼。

    秦瑄对此不置可否,不过看到元泰很喜欢那些专门送给他的玩意儿,心中也很高兴,便吩咐梁松下去检查一番,挑选几样上来给元泰玩。

    秦瑄这番动作,看在底下人眼中,顿时明白秦瑄真正青睐的礼物是哪一种了。

    送对的暗自庆幸,想想之前还有同僚嘲笑自己穷酸,如今没花多少钱又博得了皇上父子的欢心,简直不要太划算;送错的却在心里懊恼,生怕皇上以为自己对小殿下不够尽心,不然送上来的东西为什么都没有小殿下喜欢的?

    一会儿工夫,梁松便托着一个托盘端了上来。

    托盘上,放着两匹黄花梨木雕的栩栩如生的小骏马,那马鞍、缰绳、马蹄铁一样不缺,纤毫毕露,而马鬃飞扬,马尾甩动,马腿处肌肉勃发,显然是处于奔跑状态,东西虽然看着不甚贵重,但光凭这份灵动的雕工,就知道是下了心思的。

    托盘里另外还放了一套十八样缩小到只有成人巴掌大小的武器,都是木头制成,打磨得十分光滑,光看外形就像真的一样。

    元泰果然很喜欢,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都放出了惊喜的光芒。

    秦瑄摸了摸元泰的小脑袋,嘴角噙着笑意,问梁松,“这是谁献上来的?”

    众人献上礼物,只会说个大致,却不会细述自己送了哪些东西,因而秦瑄也不知道这么讨人喜欢的东西出自何人之手。

    “这是镇国公的孙子,平北将军柳臻献上的。”梁松恭声道,顿了顿,他又开口道,“之前和小殿下聊天的,就是平北将军的独子柳明宇。”

    秦瑄恍然大悟,柳臻?不就是两年前对北穆一战成名的那小子吗?因为镇国公犹在,柳臻立下了那等大功,自己也压了他一个爵位,好在这小子拎得清,没因此心中存怨,这两年看下来,倒是可以接他爷爷的班,比他那酷爱书画的爹强多了。

    这倒真像是柳臻那不靠谱家伙的手笔,不过看在它们正好合了元泰口味的份上,这份心意他就记下了。

    因是孩子的生辰宴会,自然不会弄那些纸迷金醉的歌舞,内务府别出心裁地挑出了京中有名的杂耍班子,表演各种杂耍戏法,以讨孩子的欢心。

    当然了,杂耍班子一向鱼龙混杂,内务府也害怕出事,审查得尤为苛刻,提前三个月就将这些人锁在了深宫中排练,不与外界接触。

    且在此之前,这些得到进宫表演名额的民间艺人,都被查了祖宗十八代,众艺人们却心甘情愿被如此苛刻地盘查,只为了进宫表演这份一生难得一回的荣耀!

    内务府此次表演大获成功,孩子们巴掌都拍红了,由元泰小殿下领头,兴奋得完全顾不上身边父祖那发绿的神色,秦瑄看得好笑,却不禁止这些孩子的闹腾——本来就是为了让元泰开心的,若是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又有什么意思?

    直到这些内务府安排的节目表演结束,这些孩子还有些意犹未尽,缠着父祖,要他们承诺,以后也在自己生辰时请这些耍杂技的去自家表演。

    基本上能被他们带入宫参加小殿下隐形伴读甄选的孩子,都是他们的得意儿孙,平日虽然看似管得严,其实打心底还是极疼爱的,孩子的感觉最敏锐,感觉出来他们是真心疼爱自己的,自然也不是很怕他们。

    众老成持重的大臣们,迫于上面皇上轻松揶揄的眼神,一个个僵着一张脸皮答应下来。

    “哈哈哈,众卿家不必窘迫,”秦瑄看够了戏,方才笑道,“朕家中这个小魔星平日里也调皮得紧,只是朕以为男孩子还是要调皮活泼些,都在家里拘着养姑娘似的养男孩儿,将来他们又怎么能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众人不由得琢磨起秦瑄的话,口中连连称是,心道回去后一定要将皇上的话给妻子(母亲)说说,让她们别再溺爱臭小子了,皇上都说了不喜欢娇养小子,他们家的孩子难道比皇子还尊贵不成?

    随后,秦瑄抛下了一个大炸弹,“今日为钦儿举办生辰宴会,另有一件喜事要向大家宣布!”

    随后,李连海捧着一份明黄的圣旨走上前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继文统业,钦若前训,时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咨尔皇四子秦钦,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深肖朕躬,册尔为皇太子,望汝居上勿骄,从谏勿弗,懋兹乃德,惟怀永图。既立储大典将于三日之后晚于太庙举行!着后宫众妃、公主、各级官员,莅临观典!”

    元泰举着两匹小骏马,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那边梁松见机,立即上前,不着痕迹地拿走元泰手中的骏马,引着元泰跪在了秦瑄脚边。

    秦瑄并没有阻止他跪下,只含笑望着儿子,对着儿子懵懂却并不畏惧的神情,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自今日起,你便是太子了,太子乃储君,身担重责,我儿万不可辜负父皇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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