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打孕育就经历了许多磨难的小儿子,一直占据了他心中极特殊的位置,一面对他无比愧疚和心疼,一面又喜欢他的聪慧活泼,他现在,多少也能理解先帝当初对他的那番疼宠的心意了。

    只是,先帝宁愿把自己的心意藏得严严实实,竖起靶子替他挡去无数风风雨雨,却差点让这些靶子倒下来伤了他,而他,更愿意将对这个儿子的心意都光明正大地摊开在世人面前,纵然会引起宵小的嫉妒暗伤,但更多的人,只会因为忌惮他的心意而按兵不动,如此一来,元泰才会更加安全。

    刚刚经过了一场政变,想必世人都已经明白,谁才是他心中最中意的继承人了!

    “元泰乖,谁惹了朕的小元泰,爹爹给你报仇,不哭不哭啊!”难得地,从秦瑄口中能听到这么软乎的话语。

    明嬷嬷很多年前就照顾过皇上,皇上那时候就是个脾气很好的,极少发怒,如今跟在容昭身边,更是只见过皇上温和包容的一面,乍一面对秦瑄冰冷凌厉的迫人眼神,竟也有些腿软,只是听了秦瑄哄孩子的话,面色有些古怪,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忽然有所体悟,正闭关,四殿下醒来不见娘娘,便哭得哄不住。”

    ……

    幸亏秦瑄及时反应过来,害宝贝儿子哭得惨兮兮的是他的另一个大宝贝,才把涌到嘴边的“爹爹回头罚她”这句话咽了回去。

    秦瑄面有难色,这可怎么办?一个是小宝贝,一个是大宝贝,他一个也舍不得责备啊!

    “……爹爹……娘娘……咿呀……不见,宝宝……怕……”元泰抽抽搭搭地嘟囔,“……娘娘不见……呜呜呜……”

    都说男孩走路早说话就迟,元泰不到十个月就能稳稳地走上几步,还喜欢跳着走,跑着走,经常就看到一颗小肉丸子惊险地走两步,跳一下,走两步,再跳一下,再跑两步,有一度,容昭都以为他有多动症。

    不过元泰说话确实稍慢些,连“父皇”和“母妃”都不会喊,容昭只能教他简单的“爹、娘”,喊得也十分含糊。

    但元泰又是个非常爱说话的小话唠,整天只听他咿咿呀呀呜噜哇啦说一些长句子,而且还颇富有语气,或生气,或开心,或撒娇地和人“交谈”,小胖脸上一副认真的神情,常常逗得人合不拢嘴。

    容昭也没能和儿子点亮“心有灵犀”的技能,被儿子拽着“聊天”时,经常是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恩恩啊啊”地答应着,可惜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容昭也不以为意,只要不是哑巴,三岁说话她也不介意,还不许这么个豆丁小人没有语言天赋啦?

    只是,原本这么顺遂幸福的生活状态被一次蓄意绑架打破了!

    自从被容昭救回来后,元泰就整日黏着容昭,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分开,谁要抱他离开容昭,就睁着一对委屈可怜的蓄满眼泪的大眼睛盯着对方看,只把对方心都看化了妥协了为止。

    更让容昭心疼的是,原先喊“爹、娘”都颇为含糊的元泰,如今居然能说出一些简单的字和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容昭对元泰的变化自是了如指掌,但秦瑄才刚回来,他对元泰受到惊吓伤害的事实心有准备,但真正面对时,心中依然隐痛难当。

    把他活泼开朗的小儿子吓成这样,只把乔清池的尸体扔进乱葬岗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没关系,不是还有一个罪魁祸首那缇吗?总要为无辜被牵连的元泰出一口气!

    秦瑄周身一瞬间涌出一股阴暗的情绪,敏感的元泰立刻就感觉到了,他吓得抖了抖,小胖手收得更紧了。

    秦瑄也察觉到吓到了元泰,忙安抚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小脊梁,那微微凸出的细弱脊椎,简直要绞碎秦瑄的心,什么时候都胖乎乎的元泰,何时瘦得都能摸到骨头?

    “元泰别怕,这次是爹爹错了,爹爹没有保护好你和你娘,没有下次了……”

    在秦瑄温柔的安抚中,元泰似乎适应了秦瑄宽厚温暖的怀抱,似乎觉得这里熟悉又安全,慢慢停止了抽泣,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

    秦瑄很欢喜儿子对他的依赖,压根就没有放下元泰的打算,稳稳地抱着元泰进了元泰的屋子。

    屋子里铺着厚厚的毛毯,低矮圆润造型的桌椅,宽敞得和床有得一拼的矮榻,四处散落着兔子,老虎,狮子造型的胖乎乎毛绒玩偶,既可以当玩具,也可以当靠枕,角落里立着两座成人高的香炉,里面透出一股股暖意,中间夹杂着丝缕水果的清甜香气。

    秦瑄抱着元泰坐到桌旁,元泰始终搂着他爹的脖颈不肯放手,秦瑄人高马大,这桌椅又是配合元泰的身高,这一坐十分艰难,而元泰就干脆站在他的大腿上,虽然姿势颇为滑稽难受,秦瑄却不以为意。

    桌子上的水壶杯碟也是特别烧制的怪模怪样却很讨元泰喜欢的形象,秦瑄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温度,温温热热堪能入口。

    秦瑄举到了元泰嘴边,耐心地哄道,“元泰乖,来,喝点水,哭了这么久,当心倒了嗓子。”

    元泰自然听不懂倒嗓子是啥意思,但他嗓子干渴他自己是明白的,看到放在嘴边的水,也不苦恼,乖乖地张起小嘴就喝,秦瑄是生手,没把握好水量,倾得过了些,就从元泰的小嘴旁留下来不少,沾湿了他的衣裳。

    明嬷嬷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皇上不熟练,把小殿下给呛着了,好在元泰到底比寻常孩子伶俐,也习惯了这样喂水,秦瑄发现水洒了后又调整了姿势,父子俩通力合作,第一次喂水,居然也顺顺当当地喂完了半杯,元泰才一偏小脑袋,伸手把水杯拨到了一边,秦瑄一时不妨,被泼洒了一手,明嬷嬷还担心皇上不悦,忙拿了块干巾帕给秦瑄擦手,夏荷在一旁伸手要将元泰接过去。

    秦瑄哪可能为这点子小事生儿子的气,只顺手将杯中剩下的水喝了,放下杯子伸出手,让明嬷嬷将他的手擦干,然后指尖在元泰的大脑门轻轻戳了一下,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过河拆桥了啊!”

    这一来一回,元泰和这个好久不见的爹爹又熟悉了回来,喝了半杯水,又被哄了好一会,就忘了刚才为什么哭泣了,秦瑄戳他几乎没用力,所以他以为爹爹是在和他玩,“咯咯咯”地笑了,伸出小手拿起秦瑄放在桌上的小茶杯,模仿秦瑄喂他的动作,凑到秦瑄的嘴边,奶声奶气地道,“喝……喝……”

    秦瑄十分惊喜,双手往元泰腋下一插,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我们小元泰知道孝顺爹娘啦?!”

    元泰被举高高,顿时开心地大笑起来,终于一扫先前略有些萎靡的小模样,让秦瑄安心了不少。

    秦瑄举着元泰抛了一会,元泰很喜欢这个能飞到半空中的游戏,秦瑄一停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稚嫩奶音清脆又响亮,“要,要,飞……飞……”

    抛了二十来下,秦瑄担心元泰受不住,不肯再抛了,和元泰打着商量道,“爹爹累了,宝宝我们玩别的好不好?”

    元泰拧着小眉头看着秦瑄,秦瑄故意做出一副累的喘不过气的样子,元泰似乎看懂了,盯着秦瑄,不情不愿地道,“……飞……啊……明天……”

    居然还会讨价还价!

    儿子聪明伶俐,老子当然是自豪得不得了!

    秦瑄笑得桃花眼眯成了两道弯月,“好,爹爹和元泰说好了,明天再带元泰飞飞!”

    门口传来容昭含笑的声音,“这臭小子就会得寸进尺!”

    也不知道容昭在那里站了多久,双眸中透出极温暖柔和的笑意,看秦瑄和元泰的父子亲密互动告了一个段落,才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肉糜走了进来。

    秦瑄敏锐地感觉到容昭整个人仿佛又透亮了一些,脚下轻盈无声,而原本美丽得灿烂炫目的绝色容貌却仿佛被一层极淡极淡的白雾笼罩,朦朦胧胧不再那么清艳夺目,但这种自然而然的淡化内敛,如同一块璀璨夺目的绝世宝石在一点一点地收敛隐匿自己的光华,只是令人下意识地忽视,却不会引起人的关注。

    秦瑄知道她功力又有长进,但此时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便按捺住了询问的意思,抱着元泰走近容昭。

    元泰一看见容昭,葡萄大眼顿时瞪得圆溜溜的,一下子就将陪他玩到现在的爹爹抛在了脑后,伸手便向容昭挣,眼泪又快要滚出来了。

    “好容易我才哄好了他,又让你招出了眼泪。”秦瑄叹了口气,一手接过容昭手中的碗,一手将元泰递了过去。

    容昭熟练地抱住元泰,得意地道,“也不看看我是谁。都说女儿亲父亲,儿子贴母亲,咱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胖小子!”

    秦瑄挑了挑眉,迅速回道,“谁说的,你没见元泰方才和我多亲?不过你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那咱就添一个女儿呗!”

    容昭白了这个顺杆子就爬的家伙一眼,“去!”

    一个都照顾得七零八落了,还生一个?

    容昭倒不是不愿意生孩子,只是在她的计划里,至少等元泰离开她去上书房学习后,她才会考虑生第二个,在元泰幼年在她身边生活时,她会全心全意地照顾元泰,不旁分一点点心思。

    更何况,她真的欠了这个孩子太多,心疼弥补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再生一个孩子分薄了属于元泰的父爱母爱?

    元泰舒舒服服地窝在娘亲不同于爹爹的柔软怀抱里,身边是带给他无比安全感的强壮爹爹,他被勾起的那一点点不安的心思终于被抚平了,大眼睛笑得眯眯的,简直和秦瑄的神情一模一样!

    “元泰饿了没?想不想吃东西?”秦瑄坏心眼地将香喷喷的肉糜往元泰鼻子下一塞,香气顿时窜入了元泰的小鼻子。

    元泰在他娘怀里蹦了一下,理直气壮地大声道,“饿,吃!”

    容昭白了秦瑄一眼,“你端好了,我来喂他。”

    这一小碗肉糜,就在秦瑄和容昭的合作以及小元泰的配合下,飞快地吃完了。

    元泰打了个饱嗝,容昭抱着他拍了拍背,拍出一个嗝,才将元泰放了下来,“吃完了我们溜溜弯消消食。”

    容昭扶着元泰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大约是习惯了,元泰也没有挣扎,乖乖地握着容昭的手转圈。

    秦瑄笑叹道,“你太宠溺他了,我记得元泰自己会走路。”

    “他是我儿子,宠他本是该的。”容昭理所当然地道,她可不是那种讲究教育方法的知书达理母亲,倒是很有把孩子惯成熊孩子的潜质。

    “我不是怕元泰不会走,主要是怕一放手,这皮小子就蹦跳着走路,刚吃过东西不好让他剧烈运动。”容昭解释道。

    如此的细心,在曾经的容昭身上可是半点也感受不到,以前容昭只在算计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和观察力,如今却全用在了如何妥善地照顾儿子上。

    这份心意,秦瑄身为爱人却没有体会到,他也不是不醋他儿子,可一想到这小家伙从没生出来前到现在的经历,他就舍不得了,罢了罢了,算自己欠这小东西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元泰也难得地兴奋得不肯睡觉,直闹到半夜,才一边睡着爹一边睡着娘,他自己在中间腆着小肚子,胖乎乎的胳膊腿张成大字型,呼呼大睡,完全没有感受到憋了很久的老爹的怨念!

    秦瑄无奈地看着这个死活不肯自己睡的小儿子,再次觉得自己欠了这小东西的,要是搁以前,他还能趁着小家伙睡着将他抱去隔壁,如今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了。

    容昭看着秦瑄无可奈何地对着元泰的臭脸,吃吃地笑,一点也不同情他。

    她芳华正茂,又已经尝过情。欲滋味,空了时日后自然也很想,可是这点子欲。望在面对儿子时可就渣渣都不剩了,元泰心头那些恐惧还没有消除,她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这样日日夜夜陪着他,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他的心理阴影,自然无法再兼顾秦瑄,至于会不会因此和秦瑄产生隔阂,她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她有预感,这种一家三口同吃同睡的情况还要持续不短时间,也不知道秦瑄到底能憋多久,哈哈……

    就如同容昭所料,自那日起,元泰好似发现了新的乐趣,每每睡觉时,便缠着秦瑄和容昭一起,压根没有放父母单独相处的打算。

    秦瑄是痛并快乐着,若不是这段时日前朝千头万绪事情极多分散了他不少精力,他估摸着就要想别的法子避开元泰了。

    永寿宫这边夫妻父子相得,温情脉脉,皇子所中,亲手毒杀外公的三皇子如同一座冷硬的雕塑,气息越发冷冽冻人了。

    三皇子的人手彻底被拔除了干净,贤妃也不敢再靠近他,后宫中再也没有一个倾向他的人,宫中也再没有一个他熟悉的人,以至于他就仿佛是瞎子聋子,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牢笼中。

    那些宫人不敢怠慢他,依旧是按照皇子的份例照顾他,却一个字都不敢和他说,一日日的静默比责罚更加难熬,他身边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喜子,主仆两人就仿佛是墙角的青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皇上回京的消息没有人隐瞒,所以还能自由走动的小喜子轻易便知道并告诉了自己的主子,三皇子顿时明白,对他最终的惩罚就要来临了。

    原先,他毒杀外公,是对外公不经他同意便打着他名号谋逆的反感,是不想被连累,哪怕背负骂名,他也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

    但现在,终于到了受罚的这一天,他突然什么念头都没有了,脑中一片空灵,无所畏惧,亦无所谓。

    日日等夜夜等,他在等着父皇的发落,可是他就如同被遗忘了一般,没有任何人提起他。

    三皇子觉得自己的精神在这种环境中得到了千锤百炼,如今哪怕是父皇要将他处死,他觉得他也能淡然以对了。

    这一天,他等了许久的父皇,终于在拖了很多天后,踏进了皇子所。

    在秦瑄的印象中,皇子所端正大气,宽敞明亮,他虽然并未住过,却也曾经拜访过住在这里的兄弟,因皇子性情不同,皇子所布局结构完全一模一样的院落于细微处又各具特色,看上去并不失皇家的恢弘尊贵。

    但眼前的三皇子所,怎么说呢,从表面上看,绵长的墙面崭新粉白,青石院落干净得连一丝苔痕都看不到,屋檐下都是新刷的油漆,因为是生机盎然的春天,院中甚至摆上了几盆盛放的桃花,看上去鲜妍明媚!

    可越是这份活泼明媚,越是衬托出这个院落的颓败和阴暗。

    那种颓丧是从每一个木头每一块石头中散发出来的,是从进出院落的宫人神情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没有希望没有明天的寂寥安静,直接触及了秦瑄的内心。

    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主人的意志存在的痕迹,他的这个儿子,已经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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