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崇明六年元月十六。

    刚过完元宵,东京城还沉浸在之前春节热闹的余韵之中,长宁抱着子丑上了秦王府后门处的马车,如意随即将子樱也抱了上来。

    子丑已经两岁多,可以连贯地说几句话了,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心情的沉重,他便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长宁,闭着嘴巴,没像平常一般找长宁问来问去。

    子樱被如意抱上车后,就乖乖坐在长宁的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衣袖,长宁于是伸手搂住了她。

    子樱轻声说:“爹爹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长宁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道:“我们只是出去住一晚,明日就回来呢,你们爹爹有事要忙,哪里能时时和我们在一起,对不对?”

    子樱只得乖巧地点了头:“我明白。”

    慕昭虽然才回家一个多月,但两个孩子已经和他熟悉了,知道他是爹爹,那种血脉里的天性,让他们很想和他亲近。

    为了避人耳目,只有三辆马车从后门处离开,这三辆马车并无秦王府主子乘坐马车的规格,车厢和马都很一般,这样才能不引人注意。

    马车往城外驶去,过程中有便衣护卫一路护送。

    长宁本想让如意和秋娘带着两个孩子暂时出城去,她想留在府中,但慕昭担心府中万一出事,所以坚决要求长宁带孩子离开。

    长宁带着孩子们一大早出门,到午后才到了京畿外面牛家湾的一户庄园院落之中。

    一路行来,春阳明媚,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路旁经历一冬严寒的榆树和柳树已经在开始抽芽,深褐色的树干上点缀了翠色。

    两个小孩子是很少离家的,现在这样出京城,更是从没有过,所以一路听到路上的各种声音,马车声,马蹄声,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骡子的铃铛声……两个孩子都非常感兴趣,甚至忘了离家的不习惯,高兴地要看外面的风景。

    长宁只稍稍撩起一点马车帘子让两人往外看,子樱就搂着弟弟挤在一起,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一路的行人和风景。

    长宁本来沉重的心情也因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而稍稍放松下来,子樱不断问长宁,“娘亲,那是什么?”

    长宁一一为他们解释,如意坐在旁边,则说:“以后当多带着世子和郡主出门,小孩子喜欢热闹。”

    长宁也觉得应该如此,就说:“是呀。以后要多出来走走。”

    在长宁和慕昭都没有在京中的这段时间,秋娘担着照顾两个孩子的责任,怕孩子出事,她便没敢让两个孩子出门,一直养在内宅之中,长宁回京之后,也只是带着孩子去去宫中和齐王、魏王府,并没带两人出城。

    一是她少有空闲可以出城,二是小孩子体弱,夭折率高,长宁不愿意他们在这般小免疫力低时到处跑,以免病了。

    牛家湾距离京城八十里,这里土地不是很肥沃,但民风淳朴,这里的这个庄园乃是长宁之前秘密购置,并没有入到秦王府中,这座院落,早两日她让人来收拾了一遍,购置了不少东西,不过长宁他们到达,其中还有很多配置没有置备好。

    内院里的房间全用陈醋熏过了,又用烈酒擦拭了家具、窗户和墙壁,所以房间里还有一股醋味。

    内院的院子里种着两株石榴树,还有一株高大的皂角,两个孩子从马车上下来,四岁的子樱就牵着子丑自己往前走,长宁赶紧跟上了前去,如意则在后面安排人将带来的东西送入内院房间里。

    厨房里已经做出了午膳,两个孩子在马车上吃了一些点心,此时倒是不饿,只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十分贪玩,子樱先还带着弟弟,一会儿之后,她就自己四处跑着到处看,每个房间她都看过之后,就跑到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石榴树的长宁跟前说:“娘亲,这里有七间房。”

    长宁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七间房。”

    子樱就又说:“我要和娘亲睡。”

    长宁说:“好。”

    午膳虽然简单,但依然精致,长宁亲自喂了子丑吃饭,这才自己吃,子樱坐在椅子上自己吃,吃完之后又漱口擦手,做完之后,她就被如意抱了下去,她这才说:“娘亲,这里的饭菜好吃。”

    长宁道:“那我们就正好多住几日。”

    出门前不舍得出门的子樱很高兴地道:“好。”

    子丑吃完午饭在屋子里追着姐姐玩了一会儿,他就困了,找到坐在檐下晒太阳的长宁跟前去,趴到她的腿上,仰着脸看她:“娘……”

    长宁看他困了,就把他抱起来进里间去,里间里已经烧上了暖炉,变得暖和,长宁给他擦了背,又换了衣裳,就把他抱上床,子樱本来还不困,也趴到床沿上去,说:“娘亲,我也午睡。”

    “好。”长宁把她收拾好了,也把她放上床,子樱拉着长宁要陪,于是长宁就躺在最外面,伸手轻轻拍抚两个孩子。

    子丑一会儿就睡着了,子樱拉着长宁要讲故事,长宁低声和她说龟兔晒跑的故事,子樱还没听完,便睡着了。

    长宁低下头亲她的额头,心里却在担心京中之事。

    陪着长宁住在这座宅子里的护卫只有十几人,在村中护卫这座宅子的护卫则有数十人,再者,这里距离京城西大营很近,西大营有两万多兵马,所以这里是慕昭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了。

    两个小孩子没有烦恼,长宁在下午陪子樱练字,之后又陪子丑玩堆积木,晚膳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了太阳,气温很快降低,长宁带着孩子们坐在床上逗着玩,子丑和子樱的笑声响在房间里,长宁想,怎么能够不行险遭以有机会让他们平安喜乐地长大。

    十六日夜间,守卫城东门的守将偷偷放了齐王的两万兵马入了京城,齐王派了五百人马前去围攻秦王府,带着剩下的兵马直攻皇城,因皇城的东华门处守卫较松懈,他很快得以入城,沿着御道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内到了垂拱殿。

    东京的皇宫修建不如西都的皇宫完善,宫城和皇城乃是一体,只要进入皇城,很容易就能攻入皇帝寝殿。

    这也是北朝发生过多次攻入皇宫篡位之事的原因,但尽管如此,东京里的皇宫也在这近百年里换了数个皇朝而未有改变。

    皇帝皇甫元一直住在垂拱殿后殿里,但直到齐王攻入了东华门,他才得知此事。

    不怪皇甫元不够耳聪,是他实在没想到齐王会如此胆大妄为。

    毕竟皇甫元一直勤政爱民,任用贤臣,并未昏聩,在他的心里,没有哪个儿子敢打这种主意。

    但偏偏齐王便如此行事了。

    齐王并无要杀了皇甫元的意思,他只是要皇甫元退位为太上皇,由他做皇帝。

    上千兵马围着垂拱殿,火把将整个皇宫照得亮如白日,皇甫元穿着寝衣,端坐在龙床上,龙床上的帐子已经挽了起来,他身边的内侍宫女们都被押着跪在地上,他气得脸色铁青,对齐王皇甫昇怒目而视,“你好大敢子!”

    齐王皇甫昇跪在他的龙床前面,叩首道:“儿子不是胆大,是体恤父皇年老,每日劳于政务,不能安享晚年,儿子是要为父皇分忧,让父皇能够悠游度日。还请父皇成全儿子的这份孝心。”

    皇甫元怒极而笑,道:“朕若是不成全呢。”

    皇甫昇道:“儿子已经将事情做到了这一步,父皇认为儿子要怎么做接下来的事?”

    皇甫元站起身来踢了皇甫昇一脚,但马上就被皇甫昇的两名护卫上前将他掀回了龙床,皇甫元目光只是从这两人身上一扫,就对皇甫昇说:“好,好!”

    皇甫昇道:“那还请父皇立下退位圣旨,并立儿子为新君。”

    皇甫元苦笑着说:“朕本就是打算让你做太子,以后继承朕,只是碍于奚儿手中握有重兵,担心他不满,到时候割据淮河以南而治,才没有及时立你,没想到你却性急成这样,朕心寒啊朕心寒……”

    皇甫昇听后有所触动,哭泣着叩首道:“儿子愧对父皇,但父皇做了太上皇,便能享清福,儿子会勤政爱民,保我皇甫家的万世基业。”

    他说着,便让人拿着已经拟好的圣旨来让皇帝重新写一遍再盖下印章,皇甫元看了那圣旨后,就说:“奚儿毕竟是你的亲弟弟,你做了皇帝,不能亏待他。”

    皇甫昇应道:“是。”

    皇帝虽然十分镇定,但被搀扶着坐到椅子上去在案上写圣旨的手却在发抖,皇甫昇说:“还请父皇好好写。”

    皇甫元没有应,皇甫昇正是胜券在握,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自己穿着龙袍站在紫宸殿上的情形,脸上也抑制不住笑意,正是这时候,殿外的喊杀兵戈之声突然大盛。

    一位将领慌张地跑进了殿里,道:“殿下,不好了,有人马从西华门攻了进来。”

    皇甫昇道:“京城已经被控制了,如何还有人马攻进西华门。”

    这位将领道:“对方人马不少,说是前来护卫皇上。”

    皇甫元将手中的毛笔扔在了地上,说道:“你这逆子,朕何曾薄待你,你却这般逼宫于朕。”

    皇甫昇不回他,下令让将皇帝挟持住,他这拿着剑冲出了寝殿。

    有侍卫想要挟持住皇甫元,皇甫元一生戎马,又是皇帝威严,喝道:“尔等胆敢如此!”

    那本来十分凶悍的侍卫,便不敢上前了。

    慕昭已经带着人马冲进了西华门,在遇到上和皇甫昇的军队发生了巷战,一时不好进退,但随即,从皇城北门拱宸门入皇城的军队已经击败了皇甫昇在崇政殿和庆寿殿一带的军队,将皇甫昇的军队夹击在了垂拱殿一带。

    皇甫昇站在垂拱殿前殿丹墀上,面部硬着火把的光芒,显得狰狞。

    他如何看不出,他已经被包围了,要是他现在杀了皇帝,反而是成全了老五秦王。

    于是他转头就带着人跑回了垂拱殿后殿,皇甫元正在呵斥那些跟着皇甫昇叛乱的兵将,道:“皇甫昇还是太嫩了,你们跟着他叛乱,以为可以博得高官显位,朕告诉你们,你们如此只有死路一条,且还会被诛九族。现在,你们就前去抓住皇甫昇,朕赦你们无罪。”

    这些兵将毕竟是齐王皇甫昇的嫡系,虽然心中有所迟疑,但并没有应下皇甫元的这个命令。

    正是这时,皇甫昇已经进来了,他对皇甫元怒道:“父皇,你不把皇位传给我,老五也照样会逼你退位。”

    他用剑指着皇甫元,道:“父皇,随儿子出去看看吧。”

    皇甫元在沙场征战数十年,又做了五年皇帝,哪里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老五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反应过来救驾,也许他早就知道皇甫昇会谋反,只是不知道老五是哪里来的军队。

    皇甫元被皇甫昇押了出去站在垂拱殿大殿前高高的丹墀之上,在灯火通明的情况下,站在丹墀上,周围的情形一目了然,皇甫昇虽然有两万人马,但他分了不少人去控制各个关隘,进宫的人马只有六千多人,但这六千多人又分在了各处,于是守在垂拱殿的只有一千多人,这一千多人现在已被杀了不少,垂拱殿外面的御道上已经血流成河。

    慕昭骑在马上,朝皇甫昇喊道:“你放开父皇!”

    皇甫昇大笑道:“若是要保父皇的命,你现在就在我面前自刎,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保驾进宫,还是打着保驾的名号,谋求皇位。”

    慕昭冷眼看着他,皇甫元毕竟年纪大了,已经要近古稀,虽然他一直镇定而威严,但此时也摇摇欲坠,但他没说话,也许他到这个年龄,也想看看,自己的儿子们,又有谁是真心在乎他这个父亲,而不是只盯着他屁股下的皇位。

    在皇甫昇正要指责慕昭也是谋反之臣时,慕昭下了马,他手中的长剑还在滴着血,他站在血泊里对着皇帝下跪,道:“恕儿子不孝,以后不能再孝顺父皇您了。”

    又对周围的士兵道:“为换得皇上的性命,我甘愿受死。也为你们洗脱有不臣之心的罪名,但我死后,你们一定要护住陛下。”

    他说着,就将剑放下,对着皇甫元的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周围的人一片沉寂,皆默默看着秦王,胸中却是一片激愤。

    慕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就拿起了长剑真要自刎,周围的兵将们不少都悲痛地叫道:“秦王殿下……”

    皇甫元此时也惊慌起来了,他大喊道:“奚儿,朕不许!”

    皇甫昇此时也对皇甫元放松了警惕,皇甫元往前面迈出了两步,正是这时,一支利箭从东边的廊芜顶上射来,直入皇甫昇的脑袋,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此时响起一人的大喊:“齐王谋反,其下士兵护卫皇上者无罪。”

    皇甫元也说:“还不跪下受降!朕饶你们死罪。”

    皇甫元这话比什么都管用,本来追随皇甫昇的兵将,看皇甫昇突然被射杀,他们又被包围,在投降不死的情况下,自是哗哗地跪了一片,兵器落地之声宛若冰雹哗啦啦打在地上,响声一片片,由近及远。

    慕昭从远处冲了过来,将摇摇欲坠的皇甫元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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