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宫的摆设布局,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和自若。

    一副不知出自哪位名家的山水字画,横挂于墙上,末尾有楚萧离亲自抒写的‘天下’二字,自生出磅礴之势,气贯云霄。

    一只没有任何点缀的白玉瓷瓶,暗光之下熠熠生辉,里面独独插了只新鲜的红梅,傲然而立,如有梅香拂鼻,俱是人气。

    一张四四方方的白色羊绒地毯,中间摆一张实心的红木矮桌,桌脚祥云浮腾,桌边四边被磨得光滑如玉,无棱无角,犹如此座宫殿的主人锎。

    无论看哪里,哪里都透着一股疏懒安逸的气息,为她准备这里的人是用了心思的。

    可又恰似这真心实意将她困住了。

    鸟儿叫人折断羽翼,还能算做是鸟儿吗。

    漫长的岁月不疾不徐的流逝着,物是人非。

    些许真性情说变就变,轻易得不着痕迹。

    隔着四方桌,慕容紫和洛怀歆相对盘腿而坐,桌上置有一套未经打磨、浑然天成的紫砂茶具,一个煮茶,一个静待。

    无声胜有声。

    洛怀歆亲自将慕容紫领入后,就屏退了四下。

    礼尚往来,慕容紫便也不管月影等人暗自有多紧张,命她们统是在外面等待。

    半响,一壶香茶在通红的炭火炉子上沸腾起来,清爽的味儿沁入鼻端,叫着那每日孕吐不断的人浑然舒畅了许多。

    “这叫夜息香,有消火利喉,怡神的功效。”

    洛怀歆悉心的说解着茶壶里的明堂,取来两只还没有巴掌心大的杯子,给自己和慕容紫各倒了一杯。

    末了,她轻抬臻首,对面前的女子善意的笑笑,“我怀着孖兴的时候,也是吐得十分厉害,这法子还是西漠一位老大夫教我的。”

    在西漠的时候,有身孕的时候……

    那是她最不愿意提及的过往。

    默了默,她再道,“都是年少轻狂。”

    也不知话中指的是后来她寻鬼医求药,势要斩杀楚萧离,还是非得将腹中孩儿至于死地的孽事……

    或许,都有吧。

    慕容紫埋首不语,静静想着,不知如今的洛怀歆是否后悔当日所为。

    可是后悔有何用?

    后悔,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事。

    胜过美玉的手将香茶推到跟前,洛怀歆示意她,“尝尝吧。”

    神思里的慕容紫不自觉抬目,对上那双柔软的瞳眸,似噙着迷离水雾,纯邪至极,潋滟至极,世间少有人能招架得住。

    复又垂眸,避其风华。

    洛怀歆好似从她细微的反映里察觉什么,继而失笑,打趣道,“不若……容我取来帽遮戴上,你好受些?”

    那样东西,她这里也是有的。

    慕容紫面露尴尬,硬着头皮再度与她相视,发自肺腑道,“你生得委实好看。”

    “皮相而已。”洛怀歆不以为然,甚至眼色里显出少许厌恶,“那是你没有见过我歇斯底里疯魔的样子。”

    那样的洛怀歆,连她都厌极。

    “过去之事莫再提。”慕容紫道,接着便皱着眉头露出局促之色,“谁还不曾年少轻狂,做尽悔不当初的傻事!”

    “可不是。”此话深得洛怀歆的认同,可见她对过往的不喜。

    两人相视一笑,慕容紫拿起紫砂杯,浅浅试饮夜息香,暖热顺着咽喉滑进肚子里,舒服极了。

    不禁又多饮了几口。

    洛怀歆笑看她喝茶的模样,说不出的乖巧,再想她腹中有了小生命,莫名的就感到亲切起来。

    “近来孖兴常来伴我,偶时说漏了嘴,就会提到你。”

    有了孩子的母亲们总是很轻易打开话匣子,虽慕容紫肚子里这个连型都没成。

    放下空了的茶杯,她毫无芥蒂,兴致勃勃的说道,“你儿子很懂事,聪明伶俐,生得更俊俏,将来长大后,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子。”

    洛怀歆低头掩笑,喜不自胜,“有你这位小紫姑姑疼爱,是他的福气。”

    说起来,做母亲的人太不称职。

    慕容紫知晓她说这话的意思,转道,“说来,初初遇到孖兴时,我刚没了第一个孩子,不过那时我不曾后悔……不是的,是以为自己不后悔。”

    说到一半,复又改口。

    “直到遇见孖兴,他对我撒娇,我给他说故事,我便开始想,要是我的孩子还在,他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孖兴那么招人喜爱,会不会像孖兴那么大的时候也对我撒娇,成日的缠着我,我都不会烦他。”

    ——那个孩子终究是没有了。

    静淡的面容上流露出少许遗憾,慕容紫正视向洛怀歆,“我对孖兴好,多少有些私心,而你不同,你是他的亲生母亲,只有你才会毫无所求的对他好。”

    将带来的那只长盒放在桌上,再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这样东西还请你交给洛先生保管,我想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洛怀歆疑惑的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信笺展开细看,“这是……”

    她虽常年服用失魂汤,日子过得混沌无知,也或许正因如此,待她这次逐渐恢复清醒后,看透了多少世人看不透的,悟出了多少常人悟不到的。

    连蓝翎都放弃了将她原有武功废掉的打算。

    对于一个活得比谁都清醒的女子而言,已无需哪个再告诉她,教导她,往后怎样做,如何活。

    信笺的落款有慕容紫和关红翎的笔迹和手印,无论何时取出都能派上用场,这第一则便为了她的孩子,说不惊动怎可能!

    良久,洛怀歆感激道,“起初鬼医对我说,往后你愿生女儿,不会同我的孖兴争抢皇位,当时我还半信半疑,现下……”

    再看看手里的信笺,全是自己的小人之心。

    对‘愿生女儿’这一说,慕容紫决然不会将当中玄机轻易说给谁人听,只道,“我子女缘浅福薄,命中能有一女已是万幸,旁的,不敢也不想多奢求。你别急着谢我,我这么说,这么做,不仅仅全是为了你们母子。”

    “我明白的。”

    洛怀歆在宫里住了那么久,从前在西漠时,跟在萧忆芝的身旁,总是耳濡目染了一些宫斗之道。

    女人之间的争斗没有硝烟,最讲求心计手腕了。

    “你这么做,令到几方相互牵制,又不至于让几方吃亏不悦,审时度势得恰到好处,倒是帮了萧离一个大忙。”

    就算慕容紫不说,洛怀歆亦心如明镜。

    论中宫之选,关红翎是后宫里最适合的女人,别的不说,至少强过宁玉华吧!

    往日她曾来锦绣宫走动过几次,话不多,三言两语间,是能让人听出她的爽快利落,不似关太后阴冷诡变。

    楚萧离是如何的男人,洛怀歆总比别个了解,他的心全给了慕容紫,就不会分给其他女人,是以,关红翎没机会争宠。

    也正好,关红翎根本没打算争宠。

    无小爱的女人,才能真正的做到大公无私。

    默了会儿,洛怀歆将信笺仔细收回盒中,主动道,“你放心吧,待会儿我就让怀琰把这样东西带出宫去交给父亲保管,然后……”

    停下来认真思索了下,她才幽幽叹道,“我也该将自己重新规整一番,远离这个地方了。”

    慕容紫并不意外,“没打算为孖兴留下来吗?”

    仅有这一句,当作是客套的挽留。

    洛怀歆直言,“我没有那样无私,况且,你是否还记得当日在锦绣宫外,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

    慕容紫笑着诧异,“原来你还记得。”

    回应她的是那双翦水瞳眸里,不染尘埃的清澈。

    洛怀歆道,“我想,既然对孖兴从未尽过母亲的职责,那么索性就不要给他留下太多念想,对了,你教他与我好好相处,我很感谢你,但,如此足矣。”

    再多,往后回想起来,怕会变成难以抚平的伤。

    她注定不属于这座皇宫,儿子不能成为让她心甘情愿留下的理由。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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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和宁承志远走高飞?”慕容紫失声问道,“你不会不知道他就在宫里吧?!”

    此举冒失,却是她来的真正目的。

    洛怀歆像是有所料想,将盒子放到身旁,再取过茶壶,给自己和慕容紫都添了新的茶水,缓缓道,“我知的。”

    寥寥三个字,她知道,还能怎样呢?

    慕容紫急了,凝了色,小心的追问,“那……你要跟他走吗?”

    不料洛怀歆用着和她打趣的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会直言同我骂说:像宁承志那样窝囊的男人,你怎愿意同他走!”

    全中!

    慕容紫讪讪缩了缩脖子,心虚的瞄了对面天资国色的女子一眼,暗道不愧是武学世家的后代,侠女风范啊……

    说到耿直,她不如关红翎也就算了,在这位的跟前,时才的话当真班门弄斧。

    硬顶着洛怀歆专注诚恳地目光,慕容紫道,“其实,更要命的话,我都说得出来,只不过,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

    说罢,她笑笑,掩饰尴尬。

    洛怀歆便也跟着包容的笑了,宛如历经世事的姐姐,偶然遇着了一个颇有几分自己当年影子,却又比自己聪慧灵巧许多的小妹妹。

    终归有所不同。

    而相同之处在于,她们因为一个叫做楚萧离的男子而有了交集。

    这样的心情无法形容。

    只楚萧离能得慕容紫,委实是件让人感到庆幸的事情。

    “父亲早在我清醒的那日就对我下了死令,只要他活着一日,就决不允许我和承志在一起。当初年少,是我无知,看不出承志心术不正,如今孖兴都这样大了,我就算不为他想,也当懂得分辨是非,你今日来寻我,必定还有别的事,此事,与承志有关。”

    说到此,洛怀歆面色坚定,话语里更多了请求之意,“对我说实话吧。”

    既然,她肯为她摒除顾虑,为她的儿子未雨绸缪。

    不过是少时轻狂的错爱罢了,有什么舍不得?

    ……

    冬日,刚过酉时,天渐渐暗了,冷飕飕的刮着干燥的风,徒添萧索。

    慕容紫早在半个时辰前回到东华殿,直径去往书房,懒洋洋将楚萧离平日最喜欢的那张斜榻占据,本想假寐,孰料眼睛一闭,就真的睡了过去。

    在她旁侧的小案上陈放着成堆的折子,这些和往日的不同,全是地方在年末时统一送向京中的奏本。

    里面的内容多是向皇上总结:咱们这块地儿今年税收多少,粮食产量多少,增添抑或减少了多少户,盈亏如何,还有些许大案子,全要巨细不落的写上,若有些地方政绩不错,拍几句马屁后,还会向皇上举荐人才,一年才有一次的机会。

    ——所以每本都写得极厚。

    万岁爷放了话,一定在上元节前批阅完,然后陪他的爱妃过个轻松愉快的好年!

    故而慕容紫选在这里等,一方面能够督促皇上做勤政爱民的仁君,一方面,自然是想与他多些相处的时候。

    她打心里害怕,也许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说没就没了。

    ……

    睡着,不知哪时身边仿佛多出股子生兀的凉意,慕容紫努力睁开眼,便见到楚萧离坐在身旁。

    他墨发高高束起,轮廓分明的俊庞骄横俊逸,熠熠的眉眼气宇轩昂,看得有个人儿直发愣。

    怎么……突然就从阴柔魅惑系,转型到了型男硬汉系?

    他身子还穿着厚重的黑色蟒袍,腰身和手臂各处戴着保护要害的软甲,猩红大氅极长,顺着他的后背蜿蜒了一地,威严得很!

    在他双肩上,两只暗金色的龙头更是栩栩如生,如此使得他整个人的身形都魁梧了许多,沉沉的宝剑斜放在榻边,宛如凯旋归来的将军。

    将军?

    意识到用错了词汇,慕容紫暗暗纠正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可是楚国的天子!

    相视了会儿,楚萧离莞尔,自夸道,“朕是不是很英武?”

    大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慕容紫随了他,脸皮也跟着变得奇厚无比,肆无忌惮的欣赏他风格不同的脸皮,懒声回道,“我的夫君自当英武。”

    他大笑,探手在她脸上又爱又恨的捏了一把,还不敢使劲,“我给你抓了个好东西。”

    罢了,转首向外面吩咐了句‘抬进来’,东莱就领着四名小太监,呼哧呼哧的扛着一四四方方的铁笼子走近。

    慕容紫坐起身,睁大眼睛瞧去——

    “雪狐?!”

    灵动的小东西,约莫身长二十多寸,当是成年了的。

    通身胜雪的白毛,柔软非常,那双漆黑似宝石的眼睛不住的望着陌生的四周,竟与人看出它的不安和惶恐来。

    见着野生的活物,慕容紫当即来了精神,走过去凑近了瞧。

    孰料她刚走近,那狐狸就害怕的往后退了几步,后背都抵着笼子了。

    见状,她弯身凑近,对着里面无处躲闪的雪狐怜道,“哎哟哟,小东西,我又不吃你,躲什么呢,我给你肉吃好不好?”

    楚萧离走到她身后去,听了她跟人说话一般的语气,不由打趣道,“若是它回你一句‘不吃你的肉’,看你不吓死!”

    “我才不怕!”慕容紫转头斜了他一眼,又依依不舍的把目光重新放在小狐狸身上,从东莱手里接过串了小块生肉的竹签,伸进笼子里逗弄,“来,给你吃好吃的。”

    雪狐动也不懂,防备的盯着她猛瞧。

    楚萧离道,“这小家伙精得很,朕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生擒!”

    说起当时那个场面,有幸亲眼得见的东莱都忍不住在心里实实在在的喊一声‘我的娘’!

    西郊大营几万精兵操练的好好的,忽然给眼尖的万岁爷瞅见边上树丛里有那么个误闯近来的玩意儿,二话不说,跨上马套了绳子就去追,弄得几位将军满头雾水。

    待到人都反映万岁爷去抓狐狸了,好家伙,这郊外就这些东西多,那就抓呗,反正是个能愉悦圣心的事。

    于是精兵中的精兵,浩浩荡荡的几百铁骑扑进山林里,多方追堵拦截,总算将这只雪狐逮住了。

    最后的场景东莱没望见,只无意中听几个铁骑说,那狐狸崽子被追到一片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铁蹄,直接吓傻了,僵在中央差点化成块石头。

    倘若真的会说话,你猜它说甚?

    定然连娘都不会喊了罢!

    收回思绪,视线再落到逗狐狸的慕容紫身上,东莱暗想:万岁爷终于为‘祸国妖妃’做了一回真正的昏君。

    ——不枉此行!

    负手而立,楚萧离笑看小辣椒逗狐狸。

    小东西挺硬气,香喷喷的鲜肉送到嘴边横竖不搭理,险些弄得慕容紫烧起急火。

    见她耐心将尽,楚萧离才道,“狐狸灵性,又是被抓来的,自是对周围防备万分,你且将肉放在笼子边上,待咱们都走了,它自然会吃。”

    慕容紫半信半疑,“你说真的?”

    他点头,“朕何时诓过你?这只狐狸可是朕专诚捉来给朕的宝贝女儿做帽子的,暂且给你玩几日,不能叫它死了。”

    说着就将人捞回身边,往膳厅走去,“先用晚膳罢,朕听说今儿个红翎来看你了?聊了些什么?有她来陪你倒能解些闷,不过后来你又去了锦绣宫,你去那儿做什么?怀歆可好透了?”

    慕容紫听他笃定的口气,晓得暗中有眼睛盯着自己也不生气,笑呵呵的道,“这样吧,用了晚膳,我将和红翎还有洛怀歆的对话写下来给你看,不过,这狐狸得留下,玩几日放生去,我女儿我知道,她不喜这些毛茸茸的玩意,真的!”

    和万岁爷讨价还价,是门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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