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由高汶领进东华殿,行了礼数之后,遂说明来意。

    “你想离开皇宫,到国公府去伺候母亲?”面对来人的请求,慕容紫显得有些诧异。

    对于杜欣,她算是知根知底郎。

    当初母亲几番入宫,私下早就将她引荐给自己,是以宫里有个什么事都能帮衬着锎。

    就拿上回的筵席来说,多得杜欣事先将众官家夫人们的巨细写在一本小册子上,再趁尚服局前来送新制的衣裳时,把册子放在当中。

    如若不然,那天刚出暖阁便遇上浩荡阵势,慕容紫一点准备不曾有,还真要被几位最擅说教的典范拿规矩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可是……

    杜欣见她问罢后,神色亦变得摇摆不确定,便道,“让娘娘为难了。”

    她说得言简意骇,明知道定会是让人为难的事情,还是求上*门来。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按着杜欣平日的为人……不该啊。

    慕容紫没有立刻应下,只是温言道,“杜尚宫是宫里的老人了,声望暂且不说,手下的人无一不得力,升任尚宫后,与柳尚宫配合无间,将六局打理得井井有条,倘若只是为了母亲而萌生退意,却是多虑了。”

    坦白说,她没有害人之心,但也仅仅只是她自己这样想。

    别个的好坏心思,孰能统统分辨出来?

    故而不害哪个,也不能哪个都不防。

    加之回想从前,母亲虽告知她在宫里可以擅用和相信杜欣,可却并未说自己与其究竟是何种关系。

    就算曾经在北狄乃为旧识,时隔多年,一个在宫中为奴,一个成为国公府的夫人,又能好到如何地步呢?

    源此,慕容紫并未打算答应杜欣的请求。

    颔首轻轻的笑了笑,她继续道,“且是,杜尚宫理应明白,暂不提你与母亲的交情,就是从前至今,你身在六局,乃为女官之首,与宫外的慕容家交往怎会深到这个地步?而今忽然卸任求外放,出宫便入国公府陪伴在母亲身边,委实不妥。”

    北狄与大楚自古亦敌亦友,宁珮烟始终有着北狄大公主的身份,稍有差池,即刻会引人议论,将慕容家置于不利的传言中去。

    更甚,杜欣从前的细作身份,没准都会被有心人详查出来。

    慕容紫的这番话也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

    昨儿晚上楚萧离告诉她,今日朝中会有大动作。

    这就意味着她有孕的事很快就会被昭告天下,咔塔木一事得以转圜解决,北狄战事将起……

    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平素闷声不响、看似老实的杜欣忽然求到自个儿的跟前来,很值得人警惕啊!

    “娘娘说得在理,是奴婢考虑不周。”

    杜欣对着慕容紫福了福身,素净的脸容上隐露出叫人寻不出破绽的愧色。

    一举一动,恰到好处。

    垂下眼眸,她端立,姿态恭敬,淡语道,“大公主与奴婢有旧情,来到楚国后,又对奴婢有庇护之恩,奴婢听闻大公主身子不适,心下紧张,今日一举逾越冒昧了。”

    慕容紫心下怪道:杜大人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何以听闻母亲不好,立刻紧张得什么都不顾,就寻到东华殿来?

    再者自上次万安寺的事之后,母亲静养老早就为人所悉知,距今有许久了。

    拿起精巧的双套瓷盅,饮了几口放得温热的蜜枣水,润了晨起后微涩的咽喉,慕容紫淡道,“偌大的国公府,找几个贴心伺候母亲的人还是有的,这点杜尚宫就不要担心了。”

    冷不防,杜欣蓦地跪下,“求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让奴婢能够出宫见大公主一面!”

    慕容紫愣住。

    这……委实不似她的作风。

    花影厉色,扬声道,“杜尚宫,娘娘已将利弊分析与你听,你非要将自己真正的身份闹得人尽皆知不可?你想求个牢狱之灾,那不是问题,只别牵扯上国公府,更别害了娘娘和大公主!”

    东华殿里外早被肃清干净,尤其能够近慕容紫和楚萧离身边的,全是如花影这般的心腹,故而,说话便能够随意许多。

    杜欣被质问得脸色发白,两腿一弯,直径跪下。

    慕容紫凝视住她,黛眉微微拧起,“说实话吧,你今日前来,到底听了哪个的命令?你与北狄,是否暗有联系?”

    话到此,花影月影警惕,灼目不离来人,只消一声令下,随时将她拿下。

    沉寂片刻,担心垂首的杜欣忽然提起唇角,绽出一抹诡异阴冷的表情,接着,她抬起头来,直视慕容紫,“也罢了,我就觉着此行不通,却偏要我这般,就算我去不了国公府,行不了挑拨之事,你与宁珮烟就能真的做成母女,再续亲缘?”

    冷声低笑,她极尽讽刺,“真是——笑话!!”

    慕容紫大惊,“你说什么?”

    将问罢,杜欣牙关一紧,五官忽而狰狞!

    “她牙里有毒!”暗处的雪影最先察觉,大喝。

    杜欣却呕出一口黑血,瘫软倒地,全身犹如痉*挛,不住的抽搐起来!

    花影月影扑将上去,拿着茶水与她猛灌,奈何一切发生得太快,毒性又太烈,这法子根本无济于事。

    没得一会儿,杜欣断了呼吸,命绝当场。

    慕容紫坐在榻上未动,睁大的瞳孔里满是惊愕。

    ——这是个局!

    杜欣显然是受了哪个的命令,想跟她一同前往国公府,趁机挑拨她与母亲,至于如何做到,还有那后果……

    那后果无需多想!

    全是商霭缜密筹划的好戏!

    外面,高汶听得里面动静不寻常,躬身近来一望,是有些发怵。

    他将杜欣领近来还没得半柱香功夫,这人怎么就……

    再望在场之人,无不反映不及。

    思绪一转,他先向慕容紫请道,“娘娘可否要回避下,等皇上下朝再做定夺?”

    人都死了,不论原由,总要想法子解决。

    多得他提醒,慕容紫拔回神来,强迫自己迅速调整心绪,定眸在那具死在眼前的尸身上,果断道,“不必。估摸下朝后,我有身孕的事便不是秘密,没有隐瞒的必要。”

    略作思索,她对花影吩咐道,“你去锦绣宫请鬼医亲自来验尸,查出这毒出自何处。高汶,到昕露宫禀了淑妃,就说杜欣乃北狄暗人,潜伏我大楚多年,时才借机对我行刺,事败后引毒自尽,去完昕露宫,再走一趟仁寿殿,与萧太后招呼一声,让她有个准备,此事不过午时就会传遍六宫,她乃北狄萧家之人,唯恐关氏拿此做文章。”

    事已至此,顺手卖个人情给萧忆芝未尝不可。

    她忍了那么久,后位不争,权势不抢,这些人*权当她好欺负,统统把主意打到自己的身上来!

    慕容紫切齿,重重撂下手里的汤盅,“雪影,暗中与霍雪臣传个口讯,将宫里若干与北狄有关的人,全部都要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

    半个时辰后。

    “是鸠毒。”蓝翎将杜欣的尸身仔细查探了一遍,得出结论,“此毒见血封喉,半滴即可夺人性命,是暗人杀手藏在牙里,用来自尽的必备之物。”

    起身来,她望向恢复常色的女子一眼,笑着关切道,“可是吓着了?”

    慕容紫撇开头,逞强的负气,“自尽的人是她,我又没磕着碰着,哪儿有那么矜贵。”

    从旁的月影不放心,对蓝翎请道,“也请鬼医大人为宫主把脉,现下宫主不是一个人,刚才事发突然,但属下们实在……难辞其咎。”

    “把脉就不必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得很。”

    慕容紫断声拒绝,又对月影说教,“些许事情防不胜防,莫要把不相干的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

    孩子的事可大可小,月影还想坚持,花影却轻轻移身向前,不着痕迹的将她拦了一下。

    蓝翎是个知情人,时时牵挂着小紫的性命,现下又出了这档子事……

    说与不说?

    她兀自纠结,眼皮子下还有一具没凉透的尸身。

    都到了这个地步……

    “小紫,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要做娘的人就是不一样,不止胆色多了几分,气魄更上一层楼。”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刚下朝的楚萧离语调高昂轻快,很轻易的把蓝翎所言,还有话中忧愁盖了过去。

    说着,他人阔步迈进,来到慕容紫身边问道,“没事吧?”

    慕容紫看了他一眼,双手护在小腹上,微笑着摇了摇头。

    怎会有事?

    多得她长了个心眼,才没落进圈套里去。

    只人死在跟前,是有些猝不及防。

    跟楚萧离一起来的还有慕容徵和慕容翊。

    显然,他们也晓得了在这里发生的事。

    “臣下特来恭贺娘娘……呃,这个……”

    慕容徵跟没事人似的,风度翩翩的拱手对妹妹假模假样的贺到一半,突然发现杜欣死相奇惨的尸首横在厅中一角,忙换了个嫌恶的表情,移身离得远些,转而问道,“地上这位查完了么?查完了便拖下去罢,晾在此处怪有些慎人。”

    慕容紫烦死了他的悠哉作派,白眼毫不客气的横去,“三哥哥是来看笑话的罢?好似高汶将我有孕的消息传与御书房的那天,你人不正巧在么?”

    旁的慕容翊一听,斜目向三弟瞪去,“你又不同我说?”

    父亲寿宴当晚特地将他们兄弟三人叫到宗祠里,语重心长的训诫了番。

    只道是他这一生至此,终是到了退出朝堂的时候,往后兄弟几个要相互扶持,尤其慕容翊与慕容徵,两人同为朝中肱骨,手握大权,得时时帮衬着。

    文官不似武将,不用拿命去拼功绩,却是极讲求章法。

    若然兄弟两彼此相互隐瞒,不但不能互助,反容易被人离间,争锋相对。

    当时慕容徵这小子话说得好听,一转头,当下就被慕容翊抓个正着!

    迎住二哥如火如荼的眼色,宰相大人头皮扯得疼,他摊手,讪笑,“不是故意瞒着,这回是真的忘了。”

    慕容翊不领情的冷哼了声,懒得理他,直对小妹道,“近来吃睡可好?”

    慕容紫面色温和的答,“除了吐得有些厉害,都好的。”

    将肚皮摸了下,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总觉着这几日见涨了些。

    她又道,“二哥哥安心,前日姑母说了,她怀意知表哥的时候也闹腾得厉害,统是寻常反映。”

    慕容翊闻言,很有兄长风范的把头点点,斟酌了半瞬,余光不自觉的望着那具尸身扫,他眉间紧了紧,复又问道,“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经历的风浪多了,慕容紫早已定了心神,逐一看了才下朝的三位的脸色,发现反倒是他们要紧张些。

    扯扯楚萧离的袖子,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她道,“无非是商霭使的绊子,想将我骗回国公府,再利用杜欣做手脚让我与母亲反目,之后他做了怎样的打算,我不知,总不会是好事。”

    好在她从前在六局当过差,对杜欣为人有所了解。

    你说,局子里的女官暗自称她作‘女阎罗’,又还有北狄暗人的身份,行事当何其小心,才能在楚宫平安无事的活到现在?

    忽然求到她跟前来,前后不通,不叫人起疑才怪!

    “所以这杜欣真正的身份,乃为北狄当年安插在楚国的暗人之一么?”慕容徵问。

    他瞅着小妹的眼色,分明就是在说:还说母亲不疼你!

    慕容紫撇撇嘴,佯作生气,“许你们有秘密,成日里谋划这个,算计那个,就不能容我藏住些许事?再说她今日前来,费尽心思却被我识破,我是那种任人宰割,需要你们时时操劳的人么?”

    “你这话说得不对。”慕容翊劈头道,“且不说如今你有了身子,北狄形势复杂你不是不知,明知道杜欣的身份,这人来了要见你,你便方了大心的让她见,为今她被你识破只是咬毒自尽,若她手里有个别的伤人的东西,光是一把毒粉都能要去你的小命,凭你身边高手如云,也难逃一劫。”

    先时下朝,花影来对楚萧离禀告此事时,他脸色当即惊骇得惨白!

    慕容翊和慕容徵更后怕非常。

    如若小妹有个三长两短,北狄的内战怕是要停一停,先与楚国交锋了。

    慕容紫被二哥哥训得词穷,无一句说错,她只好覆下眼眸装老实,乖巧得像刚上学堂,坐在一群陌生学生中,最忌惮夫子的那一个。

    “罢了,好在有惊无险。”慕容徵笑呵呵的做和事佬,接着耐人寻味的叹,“商霭……好深的手段。”

    为了这一天,不知他提前布置了多久!

    此人最擅对症下药,诛人诛心!

    至今的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像是楚宫里和朝堂上的内斗,实则,多有他在暗中推波助澜。

    楚萧离挥手名东莱使人将杜欣的尸首抬出去安置,再将着身旁的女子柔柔纳入眼底,意味深长道,“他确实很会对症下药。”

    卯足劲对付慕容紫,楚萧离就是不应曦昭,不管顾北狄如何,也会插手其中,掘地三尺也要将商霭揪出,彻底绝了他这后患。

    恰是慕容翊和慕容徵都不敢拿着小妹的重要性去揣测,反而更容易与人破绽可逞。

    他们不敢问,慕容紫却是敢。

    见着两个哥哥不约而同的跟自己使眼色,她总算看了明白,向楚萧离询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若我今日有事,九郎你不会贸贸然与北狄开战吧?”

    那些爱屋及乌,痛失所爱,再不重用慕容家,都是后话了。

    “多得你没事。”楚萧离脸容无漾,轻佻的捏了捏她渐而丰盈的小下巴,半是玩笑的道,“你有个好歹,朕必定会披挂上阵,亲自为你讨个公道。”

    不惜一切代价灭北狄?

    明知是计也会深陷。

    他做得出来。

    慕容紫陷入深默,突然发现自己的小命

    她有多奸不太清楚,但真觉出了点祸国殃民的味道。

    慕容徵抬起手,就着袖袍边缘将额头擦拭两下,无语的低声,“吾皇威武。”

    慕容翊懒得说话了,想起父亲当日苦笑的那句:慕容家的成败全在你小妹一人身上。

    终于晓得为何语气会那么的讽刺。

    慕容家兢兢业业为大楚,忠君为国,到头来敌不过一场情爱,一个女人。

    唯一能够庆幸的是,这个女人,她是姓‘慕容’的。

    慕容紫老实巴交的坐了整个早晨,将众人各自沉吟的脸孔看了个遍,再度低下头去,只管打量手里那枚玉佩——

    这鬼画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倘若她突然遭遇不测,死前总要弄明白不是?

    众人各怀心思,只有花影由始至终都留意着欲言又止的蓝翎。

    他们好似都忘了,商霭是鬼医的亲生骨肉。

    ……

    杜欣一事在宫里引起轩然大波,谁曾想到,她竟是北狄的暗人,并且潜藏了数十年,做到六局尚宫这个位置!

    萧氏多得慕容紫早早派人去知会,连着关怡也约束宫人——妄加议论者当即杖毙!

    两宫活了大半载,越是到这般时候,越是心神俱透。

    眼下并非相互逞凶斗狠之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才重要。

    慕容紫是想,二位太后如此团结,大概前些日子一起受着万岁爷的算计,再暗自一起骂万岁爷,骂出了革*命感情。

    有时候所谓的仇人,往往相当容易就能成为亲密的朋友。

    次日宫中有宴,年末沐休之前,楚皇大宴群臣。

    就在着楚萧离忙得抽不开身时,蓝翎与曦昭一道来见慕容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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