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冷不防一个低哑沉厚的男声响起,花影正伤怀着,一时不防,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错愕转身,霍雪臣已站至她身后锎。

    “是你啊。郎”

    花影由防备变作自若,盯着他无澜的面庞瞧了瞧,简直是这宫里最沉闷的所在。

    霍雪臣在宫里的装扮,四季如一。

    银甲覆身,外面披着威风凛凛的墨紫色披风,一只手必定永远都扶在腰间的佩剑之上,随时,宝剑出鞘。

    是取人性命?

    抑或为了保护谁呢?

    终归是要与人厮杀,拿命相搏。

    京城,皇宫……她实在不喜欢这两个地方。

    花影和他还算熟悉,那会儿见他剑法与自家师门十分相似,回宫后寻了个机会一问,他竟坦荡,毫无保留的与她说了全部。

    霍家将门之家,不仅血脉单薄,浮浮沉沉,在太平岁月里,无仗可打,无功可建,自是更加萧索了。

    当年他的父亲在在游历山水时,无意中偶遇花影的师傅,两人兴趣相投结伴同游,分别时,得赠半本剑谱。

    后而加上自身的领悟,将所学和霍家枪法融会贯通在一起,才有了今天霍雪臣所使用的剑招。

    他答应花影,将那半本剑谱还她,可是又因不知父亲将剑谱放在何处,只好将霍家枪与如今自己这一身剑术拆开,从中把那半本还原。

    花影一直在等着。

    今日正巧碰面,见了他,花影忽想起这事,“剑谱你写好了吗?”

    霍雪臣直言,“还不曾。要将天门剑术与霍家枪分开容易,只还原如初,需要多些时日。”

    “多些时日是多久?”她问得有些急躁。

    霍雪臣微微讶异,转念一思,神色里多了关切,“家师在等?”

    让老前辈等的话,果真就不好了。

    “不是的。”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对,花影垂眸,把头摇了摇,解释道,“师傅洒脱随性,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想过要回去,他自个儿就是本剑谱,是我想要。”

    闻言,霍雪臣便淡淡的笑了,“既是你要,不急在一时,总不能让我凑出半本错漏百出的剑谱给你,叫你练到走火入魔可怎好。”

    难得见他与谁说笑,花影却没得心思回应。

    转过身去蹲在湖畔便,顺手捡起掉在旁侧的枯枝,在跟前覆了薄雪的地上鬼画符。

    见她不如往日活泼,霍雪臣意识到她心情不佳,便也住了嘴,默了下去。

    花影在雪上画了个小人儿,仿佛是个剑指苍天的形容,但因笔画简单,只能粗粗看出个大概,且十分滑稽。

    她自己也不甚满意,蹙着眉头心烦意乱的挥手把画毁掉,而后扬起脖子看眼前的湖光景色。

    雪花洋洋洒洒,将视线中的一切点滴变成白色,湖面上结了冰,越发的显得静宁。

    叹息一声,她神色沉沉,道,“我想回天云山了。”

    所以才想快些拿到剑谱,要走也走得了无牵挂。

    霍雪臣眸色浅漾,没有说话。

    花影接道,“大抵去年的这个时候,宫主险些在此处丢了性命,那时我就在六局里,只宫主还不是我宫主,听闻此事,觉着她命大,又有些可怜,还觉着……这皇宫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好,或许它是好的,可是这里的人不好。”

    她会在此处,初初时候无非是‘贪嘴’二字。

    天下美食必定汇聚在皇宫之中,不料,天下险恶之心,也统统汇聚在这里。

    她不喜欢。

    霍雪臣对她的感慨有些感同身受,抬首远眺雪景,还有那片曾经让他惊心动魄过的湖面,沉默良久,道,“也并不都是不好的。”

    花影抬头将他望了望,讽刺的笑了,“好的最后也会被逼成不好的,就算一直好下去……”

    就算一直好下去……

    像宫主这样么?

    在她身边无穷的算计,无尽的陷阱,防不胜防!!!

    一直好下去,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今日亲眼所见!

    花影情绪不定,仿似在极力的隐忍着什么,霍雪臣心下怪觉,才是察觉她并非心情不好这样简单。

    略做了思绪,他神情一变,劈头问来,“早些时候华国公夫人入宫,不多时,高汶去锦绣宫请鬼医,虽对外说是国夫人身子忽然不适,难道是四娘不好了?”

    吓!

    他有那么敏锐?!

    花影连忙扔了手里的小树枝,拍着手站起来,梗着脖子道,“你瞎胡说什么?宫主哪里不好?”

    霍雪臣笑了笑,不如之前那么和善了,“我不在东华殿,怎知发生了何事?”

    究竟如何,自然是要问她。

    花影不敢回避他的目光,回避了就是心虚,只得睁大眼睛和他对视,肯定道,“宫主很好,霍大人无需担心!”

    霍雪臣垂首,冷然的望了她半响,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怀疑之色从未消退过。

    她花影也不是好欺负的!

    加重了语气,再道,“华国公夫人来得早,宫主让高公公去御膳房备小食,国夫人吃不得有杏花的东西,不知一道糕点里有杏花香粉,便发了疹子。发疹子的事可大可小,宫主急了,派人去把鬼医请来医治,可有不妥?”

    这番话是宰相大人与她们这些知情的人对的口径,没想到那么快就用上了。

    霍雪臣不应,花影继续道,“皇上自御书房回来后,听闻此事,觉得鬼医救治有功,命我来寻鬼医,带她去尚服局做几身红衣裳,鬼医一贯爱红,这宫里的人都知道,霍大人不会不知吧?”

    回首看了看远处隐没在半山上的暖阁,霍雪臣转回来问她,“那为何你会在这处?”

    花影瞪眼,“听说鬼医没有去锦绣宫,而是直接到暖阁来找曦昭国师,我寻了来,被宫婢拦截没有见上面,还争执了几句,心里不痛快,便到湖边来透气,不行?”

    ——真真难缠!!

    连番逼供,仿佛霍雪臣目的达到,不再问下去。

    “没事我就先走了,大人自便。”

    料想他不会真的去暖阁问,花影丢下敷衍一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得越远越好!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转头对霍雪臣道,“剑谱的事,还请霍大人多费些心思。”

    她想回天云山,不是随便说说的。

    至于宫主……

    忧愁的望着暖阁看去,此事不当她说,想管,亦有心无力。

    师傅说过,在不能帮忙的时候,管好了自己,不与人添乱就是帮忙了。

    待花影走远,霍雪臣俊庞的阴霾汇聚愈深。

    她在东华殿当差,是四娘身边的人,素日当着其他宫人的面,偶尔也能和楚萧离说笑两句,说暖阁的宫婢会挡她的路,怎可能?

    越是掩饰,越是露了马脚。

    由是他无比的肯定,此事与四娘必定有关!

    ……

    打眼功夫,又过四天。

    连日来朝中吵得不可开交,大臣们好似都想赶在年前好好的为国为君尽忠一番,热热闹闹的参与到‘皇贵妃到底要不要远嫁咔塔木’的议题里去。

    不争个你死我活,都不好意思回家过个安心的上元节!

    说来也是奇了怪了,荣国公的大寿刚过,次日傍晚,此事就传遍大街小巷,甚至还有声音说,慕容皇贵妃乃天将祸妃,不早早的送走,迟早会酿成大祸!

    其后又过一天,慕容紫已被渲染成邪恶的化身,正义当诛的对象。

    议政殿里,每天基本都还是那三派:支持,反对,中立。

    支持的以自诩‘清流’的官员们为主。

    这些人是在关氏一党和慕容一族的争斗中分离出来的一支有自己的主见,又与两家理念不同的流派。

    他们很早就存在,随着武德年间国泰安康,越发壮大。

    而今脚跟渐稳,更是打着‘忧国忧民’的正义旗号,比任何人都要刚直不阿。

    吃着皇家的饭都要感激涕零的垂泪半响,所做每件事必定为天下和楚氏皇族好。

    反对他们的人都有异心!

    因此很快就成为宰相大人心中超越了关家,最想除之而后快的首要选择!

    自然了,慕容徵怎可能容他们作大,袖手旁观?

    身为反对的一方,宰相大人在议政殿上引经据典,舌战群雄,难得的是不但能将人说得僵了,他自个儿还能维护好翩翩仪态。

    比口才?

    楚家皇族的大管家可不是白做的。

    刚开始的两天,朝中紧要是为这个。

    到了第三日,随着漫天流言蜚语铺天盖地的袭来,两宫又被一起牵涉了进去。

    忽然皇贵妃就变成无辜的牺牲品,人家什么也没做,因为得了皇上的喜欢,就要被针对?

    于是因此博得不少同情分,最叫人无语的是那帮清流纷纷倒戈,感春悲秋的叹说:不过是个女人……

    慕容徵和慕容翊望天无语,你们能不能坚定点?

    事关两宫,关家无法保持中立姿态,遂加入战局,为自家太后辩驳喊冤!

    关氏没错,莫非是萧氏的错?

    太后们在朝里各有大臣支持,这下连慕容徵去煽风点火都不用了,文官们吵着,议着,如火如荼。

    关氏是先皇的皇后,自古嫡位最尊,什么都不用做,皇上也要敬着一辈子的,再说萧氏的身份,呵,这后面值得深究下去的秘辛可多了。

    楚家以武征伐天下,却以文治天下。

    只要对国家有好处,大可畅所欲言。

    逢着如今太平的好时候,言官的笔杆子硬得很,时时都盯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要是行差踏错,正人君子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楚萧离摆了副仁君的模样,坐在龙椅上任由他们发挥。

    最多吵到难舍难分的僵滞时候,他再漫不经心的点一句:那皇贵妃到底还要不要远嫁了?

    不要把话扯得太远,这是本质问题。

    要是有大臣抓住此,直问皇上舍得不舍得。

    无需楚萧离回答,慕容徵等人立刻把矛盾引回去:事情尚未查清,如何能远嫁?

    嫁过去那咔塔木的王后就能起死回生了?

    要是王后还是死了,皇上失去挚爱,谁来弥补?

    发兵咔塔木,也不看看那连巴掌大都不如的地方,你也不怕别国笑话以大欺小,还被耍得团团转!

    接着朝上再而吵成一片,就着嫁还是不嫁,是萧太后在背后捣鬼?还是关太后的精心设局?

    皇上舍不舍得,都成了后话。

    殊不知,在此时候,曦昭的亲信带着兵符,快马加鞭的向着北狄赶往而去。

    ……

    吵到巳时将尽,方才下朝。

    楚萧离揉着耳朵回东华殿,慕容紫刚醒没多久,梳洗罢了,坐在一桌清甜的小食前,一手拖着下巴,一手握着筷子,不知道先吃哪样好。

    模样儿又点呆,眼神都是直的,显然还未睡醒。

    她穿着宽松的浅黄色锦缎群袍,坐在青花瓷的矮凳子上,万千青丝松松垮垮的流泻于薄肩之上,垂搭身后,散了周身满地,没有任何头饰。

    她嫌麻烦,若有人来,最多挽个发髻,插几支素钗对付。

    如此,显得那张粉黛不施的脸孔看上去小巧清秀,一下子仿佛年轻了许多岁。

    自那日忍不住干吐一番后,这阵翻涌之感没完没了将她折磨。

    说话想吐,不说话也想吐,喝水吐,吃什么都吐,不过好在……胃口真真不错。

    吃完甜的吃酸的,酸完了还要来点辛辣的痛快痛快。

    当然,吃完了接着吐,乐此不疲。

    楚萧离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奇怪,有说酸儿辣女,她这算是怎么回事?

    进了偏殿的膳厅,见她乖巧的坐在美食前发呆,他也坐到她的对面去,照例笑着关切,“睡得可好?今儿个还吐得还厉害?”

    万岁爷在政事上顺风顺水,每天看朝臣打嘴仗,比看时下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唱戏还精彩,心情甚好。

    加之,他快为人父。

    慕容紫人都是懵的,闻声抬头,才一看到面前那张温文如玉的俊颜,当即五脏六腑搅和在了一起,筷子落地,她两手捂着嘴巴,直勾勾的盯着万岁爷——

    “呕!!!!!”

    “……”

    楚萧离黑脸,不善的目光直瞪向她起色不大的肚皮。

    肚子里的那个是有多嫌弃他啊?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见他苦哀哀的反映,慕容紫一边难受,一边好笑,“你孩儿是故意的。”

    楚萧离没辙,起身去到她身边,驾轻就熟的接过月影送上来漱口的茶水,喂到她嘴里,咬牙笑说道,“不得紧要,待孩儿出生,为父有的是心思和精力,好好的教!”

    她有孕的事暂且不易声张出去,蓝翎不能时时过来,免得走漏风声。

    时才早些时候,借着串门的由头来与她把了脉,只道她脉象平稳,一切安好。

    慕容紫把‘一切安好’这四个字记得牢牢的,灌下几口用百合泡的温水,舒服多了。

    扶着楚萧离的手,她望着自个儿的肚皮看了看,护短的道,“你可别吓着我的孩儿,翎姐说她闹得厉害,是因为长得好。”

    “你的孩儿?”楚萧离诧异,“难道不是我的?再言这小东西才刚满足月,怎可能听得到。”

    慕容紫表情认真,“你又不是她,你怎知道她听不到,听不懂?”

    楚萧离面僵,哑口无言。

    扑哧一声,东莱捂着嘴笑得漏了声儿,忙俯身勾首,“奴才该死!!”

    慕容紫又肃色看向他,交代道,“往后不准在我面前说那个……字,不吉利。”

    东莱立刻紧紧的闭上嘴巴,凛然状的把头点了头点。

    心下无不是汗珠子抖了一地。

    天了爷,才过了四天,皇贵妃这般事事小心,弄得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都草木皆兵了。

    楚萧离不是没有看出来,东莱昨儿晚上也悄悄在他耳边很小心的浅浅一提。

    虽说娘娘的第一胎没有生下来,这第二胎也不必如此谨慎,太过紧张,反倒对自己和腹中孩儿都不好。

    可是要他劝她放开心胸,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大家陪着小心,她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花影重新送了副筷子来,慕容紫接过,对周围众人所想和神态反映混无意识,抬手在满桌温淡滋补的膳食上横扫起来。

    现下她肚子里的最重要。

    要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再让这个孩子健健康康的长大,做她的宝贝。

    但见她吃得开怀,楚萧离心里过多的忧虑都一扫而空了。

    暗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松了口气,他也拿起筷子陪她一道吃起来。

    ……

    食饱后,坐下休息了片刻,慕容紫提议出去走一走,当作消食。

    楚萧离欣然应允,两人换了身御寒的衣裳,一齐出了东华殿,去往左侧的石榴园。

    石榴花乃萧忆芝生平最爱,玄徵帝为了取悦心爱的女人,下令让工匠花匠硬生生的在东华殿从旁辟出一片空地,种上几百株石榴树。

    到了夏日六七月间,花红如海,美不胜收。

    而石榴又有百子千孙的喻意,自从有了这片林子,宫里但凡沾了皇恩的妃嫔,都希望能到这里来祈福,选一颗长得好的树,在上面系红丝带,以表心意。

    慕容紫的心思,楚萧离一望便知。

    可惜不日前才下了一场雪,寒冬严酷,哪里会有石榴开花的好事情?

    屏退了宫人,她逛得一会儿就觉无趣,站在一株相较其他大些的树前,失望的叹声。

    “听说孕妇总是多愁善感,以前我不信,现在亲身体会,真是……”

    话未尽,一支珠钗置于眼前。

    楚萧离笑道,“聊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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