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深处,慕容紫对萧忆芝亦坦言相告:她初初入宫那年冬,坠入锦湖,撞伤了腰杆儿,失去腹中足了三个月的孩儿。

    那会儿正逢寒冬腊月,湖面上结着薄冰,切肤刺骨的冷郎!

    偏生宫人将半死不活的她捞了起来,不曾急着救治,就那么搁在岸边上,由得关氏与她那一时犯了黑心的父亲争执不休。

    一场官司拖下来,她险些踏进鬼门关,有去无回!

    湿透了的身子在那时被寒气侵入骨髓,渗进五脏六腑,落下了病根,这往后莫说为皇上孕育皇嗣,就算她心有余,身子骨亦是力不足锎。

    “在宫里的时候,一直上商太医负责开方子为臣妾调理,他曾在私下对臣妾言明,经过去年坠湖的事故,臣妾想要再孕,恐是有些困难,此事,太医院的其他御医也是晓得的,后而安都一行,臣妾有幸遇到鬼医,得她把脉诊断,她对臣妾道,若真的想求子嗣,只可用药求女,若怀了男胎,恐有性命之忧。”

    慕容紫慢慢将前因后果与萧氏道来,当中的每个细节,她都在来的时候仔细斟酌过。

    她在严冬的时节坠湖是真,失去孩儿也是真,至于商霭对她说的话里,确实没有‘私下言明’的那一句。

    商太医这会儿都在北狄当了皇帝,慕容紫如何信口胡诌,他也不可能来做个对证。

    况且她身子骨确实不好,自打从了万岁爷,罚跪都成小事一桩。

    今儿个坠湖,明儿个跳崖,冷不防还得在惊涛骇浪里滚上一滚,醒来了,以为是大难不死,结果直接倒在毒花海里。

    几番折腾,那副自小养在明秀苏城的小身板确实不堪负荷。

    这次回宫后,楚萧离特意下旨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为她调养身子,每天早晚温补的药膳补汤雷打不动。

    却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那些明堂全无作用。

    萧氏闻言后,追问道,“何以会有如此说法?”

    慕容紫道,“男子汇聚天地刚阳之气,女子至阴至柔,因为臣妾体内寒性难驱,若然怀了男胎,会致气血相冲不合,血脉不畅,随着腹中胎儿越大,臣妾的性命则越危,而女胎与臣妾系属本元,由此,臣妾想要了却为人母的心愿……别无选择。”

    “竟然会是这样。”萧氏只觉稀奇,暗自计较,又无法从她的话里找出破绽。

    鬼医蓝翎的医术无需怀疑,且是人即将进宫,往后有的是对此探问的机会。

    便是在思索之后,萧氏吩咐守在外殿的如意,召太医来为皇贵妃请平安脉。

    事关爱孙将来能否顺利继承帝业,她可不会因为这听似发自肺腑的三言两语就轻信慕容紫。

    ……

    走出仁安宫,外面天已大亮。

    慕容紫定步在宫门外,仰起脑袋对着昏黄的天长舒了一口气,身后,三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勾着背行来,双双劝慰她保重身体。

    成事在人,谋士在天,老天爷一定会被皇上和皇贵妃的真情所打动的。

    那看她的眼神哟,不能再同情了。

    慕容紫讪讪笑得无奈,什么也没说,摆手让老御医们先走。

    为了让萧氏放宽心,她只道其一,未曾道其二。

    只能生女的缘由,确与那男女本元的说法有关,和她接连受伤受寒,以至劳损了身子,反而并无太大厉害相连。

    要怨只能怨自己的魂儿是后来的,和这副身躯有些货不对板。

    按着蓝翎估算,她初怀那胎是男胎,头两个月不显孕相,只因孩儿本身与母体相冲相克,又因还未完全成型,暂且被慕容紫压制住。

    去年她在寒月天那九死一生,无论是段意珍身上的薄毒,还是往着结了冰的寒湖里跳,随便哪一样都能轻易要去她的小命。

    就算她逃过那劫难,待五个月后,情况势必会翻转过来,到那时,倒霉的就是她了。

    而女胎与她同为本元,好孕好生养。

    由是在慕容紫问蓝翎,可有法子让她只生女儿时,蓝翎先是笑她好觉悟,再而坦言相告,将她吓得后怕出了一身冷汗。

    “西域虽近在咫尺,与中州通商许久,实则要找到我们这一族委实不易,翻山越岭的艰险就不说了,最后还要直入荒漠深处,才有可能去到石城,不过在那之前,大多数无知的人都死在路上,没死的那些,呵,在石城里也会过得生不如死。”

    “我们的祖先自古就喜捣鼓些怪力乱神的邪门东西,北狄历代大国师会的那些把戏,全是不知哪个时候,从石城中传出去的。”

    “招魂术,锁魂术,镇魂术……成千上百的术法,配以长生丹,延年益寿,能活多久是多久,没死的怕死,将死的想尽办法不死,可是,他们本身活下来只能为其他人带来不幸和痛苦,那座石城,比炼狱更加可怖。”

    “曦昭的先辈与我同出一脉,算来她是有些本事了,能够将你召来安抚宁珮烟,毕竟以心血引魂已非易事,这做法自损心力,少活十年八载乃为必然,那之后还是我教了她缩进深山密林里清修,不过她去到哪里,我确实不知。”

    “古来石城里如你这样无端端被招来的野魂多得很,我是早就见怪不怪,也是你幸运,能够遇上我,能够得我青眼,对我胃口,否则哪时丢了小命,去阎王爷那处报道都还糊里糊涂,不知所谓。”

    “安心了,有你翎姐我在,保你还能继续祸害人间。”

    ——在丁家村时,医术名扬四海的鬼医对慕容紫如是道。

    此一说实在玄乎,慕容紫惜命,不敢不相信。

    再说到宁玉华和萧晴子对自身的了解,蓝翎也道,她没有亲自参与当年曦昭用禁术的过程,不晓得中间会生出何等枝节。

    慕容紫本身的身份不同寻常,假如宁珮烟手中握有类似兵权能够未及北狄的把斌,浸染宁氏皇族的萧家为了提防一二,很有可能从她最疼爱的女儿入手,从中作梗。

    既然萧晴子将此事守口如瓶,当作最后的筹码,而宁玉华每每提及边角都肯定坚决,故,绝不可掉以轻心。

    一切的一切,唯有找到曦昭才能真相大白。

    慕容紫面上漾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将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医一路好送,想得出神。

    身旁,忽听花影不知对哪个低斥,“***才,哪个给你胆子这样看皇贵妃娘娘?”

    慕容紫略略拽回神思,移眸看去,站在仁寿殿外左侧的那名宫人被呵得当即跪下,眼底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眸光里,竟是在复杂的……揣测她?

    再看其他的宫人,虽这会儿全都把头低得下巴快杵到脖子上,大抵,因为‘无意中’听见了太医们的说话,所以想法都一样吧。

    下意识的,她垂下眸子望了望层层大衣下的干瘪肚皮。

    呃……估摸皇贵妃不好生育这件事,到午时就会传遍三宫六院,给无数妃嫔带来一丝期望的曙光,与她,自然是带来骂声一片。

    肚皮不争气也罢啦,还要夜夜专宠。

    ——真乃奸妃啊!

    “宫主,既你都与萧太后坦白,不若对夜君也莫要再有隐瞒了,天大的事,夜君也会为你撑着。”这话憋在花影心头许久。

    有关到底是慕容紫还是艾晴,这本是没法儿计较得清的事。

    逝去之人如何都回不来了,就算真有那可能,楚萧离还能轻易舍下眼前的这个?

    成日的打太极,心里哪样儿不明白?

    看着他们这样躲来避去的,万一让人钻了空子,到时才叫追悔莫及!

    “再者,退一步说……”犹豫了下,花影还是将心底的话一吐为快,“倘若宫主有个两短三长,不该与最亲近的人有个准备么?”

    他们都知道,慕容紫真正担心的不过如此,难道楚萧离会不曾洞悉?

    不过是太纵她,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他则绕了个圈子跟在她的身后,帮她圆场收拾。

    默了默,慕容紫垂头丧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唉……”

    何以对着别个,她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偏是对楚萧离,骗也不是,句句实言也不是。

    只有随着他插科打诨,一天天的过日子,才能在狭缝里求得喘一口舒心的气。

    各自心知肚明。

    正是忧愁处,月影回了,“宫主,鬼医的马车就在宫外,风影和云影随同一道。”

    “来了吗?”收拾情绪,慕容紫打起精神,“还不到巳时,竟来得这样快。”

    回头往幽深的仁安宫看看,刚把萧氏的心稳住,不如趁热打铁,让太后她老人家亲眼看蓝翎为洛怀歆把脉诊治。

    虽翎姐当年与洛宇文有着感情纠葛,可这么多年过去,从她言谈间也该看出早就放下了。

    眼见雪势渐小,慕容紫想罢展颜道,“翎姐是在北狄皇宫呆过的人,走,我们去迎她一迎!莫让她将咱们楚宫小瞧了去。”

    说着迈开步子行去,俨然将自己当成了这座宫殿的女主人。

    何时喜欢上了这里?她无自知。

    月影未动,“宫主莫急,鬼医说了,她这尊佛无论请还是送都不易,今儿个单只说来楚宫这一件,她有她的规矩,规矩不到,就是拿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进来,她照样还是那个说法。”

    花影瞠目,不悦,“咱们宫主重视她,她真将自己端起来,摆上谱啦!”

    还自比为‘佛’,什么佛?

    人面鬼心拜的那种?

    慕容紫也怪觉,自来翎姐就不是拖拉扭捏之人,怎的临了忽然变卦?

    月影却笑了,道,“宫主放心,鬼医喜欢宫主还来不及,怎会为难与你?”

    见性子稳沉的月影是这个表情,慕容紫更加好奇了,“那你快快说来,到底是个怎么讲究?”

    ……

    俗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

    入了能与北狄抗衡的楚宫,别个兴许觉得是脸面有光的事,蓝翎却不然。

    她早年来到中州,对一代剑客洛宇文情有独钟,恋得痴傻,后而还落下病痛,吃了无数苦头,纵然是她给了洛怀歆那样本末倒置的药,可却是人家求她在先。

    而今她来收拾善后,是看在小紫丫头的脸面上,不代表她忘记过往种种。

    所以,要让鬼医大人舒舒服服,端端正正,并且心甘情愿的走进楚宫,当是如何呢?

    听了她的要求后,皇贵妃娘娘表示乐于成全。

    外面天寒地冻,当办的事情立刻得办!

    由是风风火火的派人去准备,该通知的几头都通知上了,更亲自去接来下朝的楚萧离。

    遂,两个心眼儿坏到了骨子里的人,捡了南城门视野最好的角楼上一站,看那洛怀琰愁苦着他初成形态的英挺俊颜,左手提着一面擦得锃亮的铜锣,右手握着锣棍,敲一下喊一嗓子——

    “小的恭迎蓝翎大美人!!!”

    “蓝翎大美人倾国倾城!!!”

    “小的恭迎蓝翎大美人,大美人倾国倾城!!!!小的愿为大美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万死不辞!”

    喊声单一却洪亮,随着流窜的寒风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引来围观无数。

    瞧啊,那可是皇上的小师弟,平日在宫里横行着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报应来了吧!

    见此难得的‘奇景’,那些刚下朝的朝臣们忍不住驻足在旁,一边交流心得,一边端重欣赏。

    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怀琰少侠乃真英雄也——

    随着怀琰不停歇的喊声,那辆载着蓝翎的马车才是慢慢悠悠的从偌大的南门驶进。

    被骂了三百七十七次的‘老妖婆’,今儿个一次不落的用‘大美人’三个字替代,统统补齐全。

    角楼上,慕容紫笑得直不起腰,直径倒在楚萧离怀里。

    开怀,十分开怀!!

    ……

    在怀琰狠狠的丢了一回脸之后,蓝翎心满意足的直奔锦绣宫,为着洛怀歆把脉施针,解除沉积体内多年的毒性。

    商霭学得她一半本事,已是在太医院鹤立鸡群,鬼医亲自出手,自是叫人心中安稳。

    也是因为此,慕容紫第二次见到洛宇文。

    楚萧离曾做过一个比喻,七影加起来便是一个夜君,那么十个夜君,或许能成得了一个洛宇文。

    他说这个比方的时候,从旁的花影还跟着附和了一句,道,她那常年不出山的师傅也说了,人世间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与洛宇文再交手。

    洛大侠的厉害可想而知。

    慕容紫静静的打量洛宇文,魁梧挺拔的身形,五官轮廓坚毅,眉目熠熠生光。

    严寒的天,别个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厚衣裳,洛大侠却仍是一件墨蓝的单衣,笔挺而立,手握宝剑。

    只消与他同处一室,便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重重压迫感。

    溟影是修炼到了境界,叫人不轻易发觉,这一位是境界中的境界,难以忽视,又不得不去忽视。

    幸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蓝翎和洛怀歆身上,加之先前还有洛怀琰不惜自毁的倾情演绎,锦绣宫中气氛说不上太好,却还算和谐。

    片刻,蓝翎收了针,抬首笑道,“不算太严重,交由我调理半年,定能保住性命,只不过,往后不可再习武了。”

    后面一句话,她是望着洛宇文说的。

    出身武学世家,不能再习剑,等同于废人。

    纵使洛宇文的徒弟各个出挑,他的想法不难猜测。

    对女儿来说,有些剑术傍身,总归胜过什么也不会。

    没有沉默太久,他面无表情,质疑道,“据我所知,只要不是断了筋脉,能握得起剑,自然能够使得了招数,解了体内的毒,明明是件好事,如何反倒连武都不能再习?”

    蓝翎撇撇嘴,看了一眼神情迷蒙的洛怀歆,说得很干脆,“这会儿令爱还浑浑噩噩,犹如玩偶任人摆布,我若决心为她解毒,那失魂汤必然不能再服,这人一天天的清醒过来,保不齐哪天又会舞刀弄枪,这倒不要紧,伤了我可就事大了。”

    坐在一旁的怀琰早就不舒服她,闻言,恶声恶气的问来,“伤了你,你就不救了?你既入宫来,当就算做你答应要救到底了吧?!”

    蓝翎侧目,堂而皇之的要挟,“你最好对我态度好一些,否则我立刻就走。”

    言毕,洛怀琰立刻被洛宇文横了一记眼色。

    迫于师傅的威严下,他抑郁寡欢的对蓝翎道了句‘晚辈失礼’,这才叫有仇必报、斤斤计较的鬼医大人舒展了黛眉。

    蓝翎满意的笑了笑,继续道,“我没说不救,我要救她,也要护好自己,故而在为她施针的同时,需堵她几条习武时候打通的经脉,如此而已。”

    将手拍了两下,她站起来,“行就行,不行的话,就那么拖着吧,再过几个月,她整个人全然清醒过来,到时候再寻了萧离小辈拼死拼活,不知洛先生是想帮哪一边。”

    轻松的说完,蓝翎直忽略过欲要出言询问的萧忆芝,只望住慕容紫问,“早些来时,光顾着想法子报复怀琰少年,这会儿肚子有些饿了,小紫,你住哪里?先去你那处用午膳可好?”

    在丁家村的时候,慕容紫就对她的不客气早有习惯,未料此人到了皇宫还是一成不变。

    火红如嫁衣的袍子,不论四季都赤足,明媚艳丽的妆容,在白雪皑皑的皇宫里,宛如一朵盛放的火莲花。

    我行我素得叫人好生羡慕。

    承受着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慕容紫梗着脖子答她,“那就……先回东华殿……食了午饭再说罢。”

    蓝翎眸色微闪,“东华殿?你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吖!”

    ……

    正午,国公府。

    一辆马车直径停在府外,车夫跳下车,走向门外的其中一个小厮,“我家主人乃国夫人旧识,烦请通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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