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雨季还有月余,谯城却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风雨之大百年未遇,颇有摧枯拉朽之势。以至于私下谯城百姓都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日前那桩离奇的皇室判案上达天听,触怒了天上的神仙,用天灾来警示百姓。

    这话被传到君若耳朵里,不过一笑置之。刘太后按了慕容礼一个犯上的罪名,慕容礼在谯城素有贤名,犯上的大帽子凭空扣下来,难免让人不信服。

    至于什么上达天听,君若更是嗤之以鼻。若是黄天有眼,又怎会让慕容礼蒙冤而死呢!

    近郊的牛头山半山腰上,静立着两个人。瓢泼的大雨中,依稀可见这两人的身前是一座孤坟,一个无名石碑。这两人皆是身着孝服,男子给女子撑着伞,却不敢挨得十分靠近,令他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淋个湿透。

    不知这样站了有多久,那女子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男子一头一脸雨水的狼狈样,叹了口气道:“小谢,前头有个石亭,我们不妨上去躲躲雨。”

    谢长安自是诺诺称是,领着君若向石亭行去。他这般小心翼翼,不是没有道理的。自法场回来,君若对他视而不见,想来是怪他没有告诉她慕容礼的遭遇,令她连他的最后一面就没见上。刚才这句话,距那日七天之后,君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长安趁君若低头提起裙角的一瞬,匆匆看了一眼无名石碑。那里葬的是慕容礼的衣冠以及…君若带回来的头颅。

    触怒天颜者,不留全尸,只得葬于乱冈,这是本国自开国以来的规矩。思及慕容礼的风姿,再看眼前。唉,谢长安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把头低得更低,去帮君若打理裙角。

    “我不怪你。”君若表情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她躲开了谢长安的手,若无其事地往石亭走去:“我恨的是我自己,是我害了他。害得他……”她却痛说说不下去。害得他一向喜洁却葬于无名山谷,害得他爱惜名声却蒙冤天下,害得他连亲人爱人都不见到,一个人孤单的在牢中受尽折磨最后离开。

    她的轻率,任性,不理智和无能,累他一生,害其不浅。她不能怪别人,只能恨自己。

    “若若,其实之前你也知道我和慕容礼有过约定。我想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谢长安实在是忍受不了冷战,也忍受不了君若自怨自艾的样子。“当初他默许我娶了你,确实是为了我的兵权。”

    “够了!”君若脸色闪过一丝嫌恶,出声打断了他。她不想在这个时刻听到这些事。“不许你说他不好。”

    “若若,其实你我都误会了他。”谢长安握住君若的手,“他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是希望借我的兵权一用,为的是成就他的胞弟慕容允。”

    慕容允?这个名字从默默无闻到响彻五洲大地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大炎和北翟国土相连,实力相当,两国往来最是频繁。前不久,大炎也遭遇内乱,二王相争。没想到西征的五皇子却忽然领着原本的“叛军”杀回国都。

    “这事你也有参与?”君若有些不信。

    谢长安挠挠头道:“我本也是蒙在鼓里,只知慕容礼要我驻兵在两边交界。我想既不越界也不滋扰两国关系,也就应下了。没想到是给慕容礼和他弟弟当枪使了。借着我的驻军,给了慕容允回京救国平乱的理由。”

    君若默然。慕容礼啊,慕容礼。他这人聪明一世,却从不知道为自己打算。不是为了他的弟弟,就是为了她。时至今日,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她不该去原谅呢。

    谢长安又道:“世人皆以为定远侯通敌叛国,却没想成了慕容允的从龙功臣。这个慕容允设了这么大一个迷障,以一月时间开了三座名城,又以雷霆之势平了京城二王之乱,实在是不可小觑。”

    不过多时,大炎的皇帝就要换了吧。在这个档口,北翟却斩了炎国未来新帝的一母同胞的兄长。北翟即将要面临着什么样的灾难呢?

    “慕容允暗地里遣了来使要见你,人已经到了谯城,你看是否安装在今晚一见?”谢长安问道。

    雨势小了不少,君若复撑其伞道:“今夜不见,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呢,今日是慕容礼的头七。

    ***

    自那日起,君若的记忆有些模糊,或者是那天的记忆实在太糟糕,大脑潜意识里自保地就选择遗忘它。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出的公主府,又是怎么回的公主府。只知道当初两人同时被关进天牢,慕容礼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全部一力承担。

    因为他身份特殊,群臣力保慕容礼。刘太后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一边是她的私心,她恨君若恨得牙痒痒,动不了公孙君若,也要拿下慕容礼泄愤。另一边是重臣的谏言一封接着一封雪花般地飘过来,连她的父亲都劝她:眼下慕容允正是得势的时候,若对慕容礼此时下手,无疑是给了慕容礼这个野心家一个发起战争的机会。

    思前想后,刘太后还是力排众议,下旨斩了慕容礼。杀杀公孙君若锐气,也斩她重要一臂。如果实在是挑起了两国战乱,她再把谢长安派去,借机除去,那公孙君若可就再也无依无靠了。

    当然,为了稍作安抚,她把谢长安调回谯城。人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管制。她也默许了常曦的自由出入,甚至允许她替慕容礼收了尸。

    她自觉应是万无一失,只等着十天之后,公孙宏的登基大典。

    宁微堂里,君若怔怔得看着桌上简单的几样家常小菜,这些都是凭着她前世的技艺就着现有的条件,在各种调味料缺乏的情况下,亲手烹饪的。

    身后香案上的放着两根白烛,点点的烛光被门外不时窜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烛油无声地滑落就像她心里流出来的泪。君若发现自己想哭都哭不出来了,法场那一天,她仿佛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喂,慕容礼,我都给你洗手作羹汤了,你可不许挑嘴啊。”她对着端正整齐的碗筷,笑了起来。

    她笑得明艳好看,如果不是她对面空空的座椅,如果没有院门口飘荡的招魂幡,那这个画面该是多么温馨而美好。

    “这个是我的拿手菜,番茄炒鸡蛋,别看它简单,越是简单的菜越是考验做菜人的功力。”说着她夹了一筷子番茄到对面的空碗里,又絮絮叨叨地说:“多吃些蔬菜,不可以挑食。番茄炒鸡蛋最是抗癌。”

    “还有这个是糖醋小排,是我最爱吃的菜。我想让你尝尝我最爱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她拨了拨菜盆,挑了块精瘦肉到空碗里,又似自言自语道:“排骨飞水后要用热水洗,以免冷水一激,肉会变紧。切记!若是你能学会这道菜,经常做给我吃,我会很高兴的。”

    没有回声,除了君若一个人不停地分享着心得。厅里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回声。

    终于,在对面的空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之后。君若放下了筷子,艰难又缓慢地说道:“阿礼,你慢慢吃,我得要走了。他们说要准备好饭菜,你在路上才不会饿着。之后我又必须回避,如果你见着我,会令你记挂,便影响你投胎再世为人。但是我想,你都没有见过我最后一面,怎么舍得走呢。对吧?”

    这几句话,却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以至于说完之后,她脱力得有些站不起来。

    君若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愤怒过,两世为人,她一向待人和善。但退让和容忍,却一再令她限于困境。甚至牵连到她身边的人,这让她无可再忍。她定要将今日之痛,百倍还之彼身。

    次日一早,君若身着‘斩衰’于公主府正厅等候来使。

    来着和君若有过一面之缘。那人一袭紫衣,身姿窈窕,正是在大炎国风头正盛的五殿下慕容允麾下的暗卫首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唤你一身去舞姑娘吧。”君若先行问候,心里却有些不快。她穿的是最粗的生麻布制布制做的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她不要求其他人也如她一样,但是这样的场合,燕去舞理当素衣去簪,而不是华服依旧。

    燕去舞倒没想到君若还能记得自己,礼节性地一笑,向她行礼:“公主好记性,蔽人正是燕去舞,受大炎五皇子之令前来探望公主殿下。”

    君若点了点头,算是受了燕去舞的礼拜,请燕去舞落座后,单刀直入道:“去舞姑娘是聪明人,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五殿下和去舞姑娘应当知道我亡夫之事,不知你此番除了代殿下探望我之外,是否还要传达下殿下的一些想法?”

    燕去舞又是一惊,没想到君若这么直接,连官腔客道话都不愿意多说。随即起身道:“殿下本应亲临,但京城事物着实令殿下脱不开身。便遣去舞及五百暗卫做头阵,任公主驱遣。”

    “真是多谢殿下好意,说起来,我和他还算得上是叔嫂。”君若听了她一番话,仍旧是宠辱不惊的,倒叫燕去舞有些莫不清楚头脑了。

    君若又问“方才去舞姑娘说‘头阵’,似乎五殿下的美意还不仅如此?”

    去舞又向君若拜去:“公主明鉴,谢隽星将军不日也将驻兵于国境,等候公主消息。”

    听罢,君若笑得更是灿烂:“小叔真是大方,既然是一家人,君若便也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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