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斯柏三岁的时候,有个叫蔡铜瓯的伯伯喜欢逗他玩;而梅斯柏也爱跟他闹。蔡铜瓯比梅旺喜大几岁,却没有生育过,两口子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厨房也在里面。他家还有一个草鞋凳,他老婆很会打草鞋。

    为了逗乐,蔡铜瓯吸烟时往鼻孔里插上两根管子,烟就会从管子里冒出来,样子滑稽极了。他还养着两只猴子,常常让它们表演各种把戏。他自己还会倒立着,再用两只手行走,就像他养的两只猴子一样。最让人叫绝的是他在役使大水牛滚田的时候也能倒立——他往滚子的前后踏板上架起板凳,然后稳稳地倒立起来。看到他功夫如此了得,小孩子们别提有多崇拜他了。

    因为自己没有孩子,蔡铜瓯就特别喜欢别人家的小孩。他还动不动就叫梅斯柏:“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是公的还是母的!”逼急了梅斯柏就会说:“让我先看看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蔡铜瓯还会编打油诗骂梅斯柏:

    东山日头起,公鸡母鸡做游戏,婆娘姑娘洗衣衫,我见斯柏扒鸡屎。

    梅斯柏当然不服气,就回敬他:

    天上日头笑,公牛母牛睡懒觉,东家西家泡凉茶,我见铜瓯接牛尿。

    黎双凤不但没有骂梅斯柏,还表扬他,说他够聪明。

    梅斯柏四岁时,觉得自己够大的了,就想去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到一里外的度仙坡去看看。他去度仙坡是有目的的,就是期望能碰到背大葫芦的跛脚神仙。梅斯柏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如果碰到神仙,则无论他说什么,自己都不要发脾气,要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还要听他的话。

    一天下午,梅斯柏真的动身去了,过了集市上唯一的一条街。就是山坡——也就是真正的度仙坡了。梅斯柏守在桥边,等啊等,太阳都快下山了,却见不到一个背大葫芦的人;来来往往只有牵牛的、挑谷箩的、挑柴禾的、提瓶子的、推车的……梅斯柏又朝山坡上望去。用目光仔细搜寻了几遍,始终只见几个筢草的老太婆。梅斯柏绝望了,最后只好怅然而返。走到河边,碰到了梅桑莲——她刚洗好猪草,准备回家呢。

    梅桑莲知道梅斯柏曾有过的企图之后,狠狠地训了他一通:“神仙是不会度小孩子的;你要当神仙也要等到你成了大人,长了很长的胡子以后才行。你一个人再不许到山坡上去了,那边有野狼,见到小孩子就要叼走!”

    关于怎样才能当神仙,梅桑莲其实也不知道。她教训梅斯柏无非是想让他明白,小孩子是不可以一个人到处乱跑的。

    虽然不再一个人去度仙坡了,但梅斯柏还是一个人去过外婆家。外婆家门口的田边种有两棵桑树,都特别高大,这在方圆十几里内是很少见的。每当桑葚成熟时。都会派人送过来一些。

    梅斯柏的三姨在出嫁前来送过一回桑葚。她穿着布鞋,还戴了顶草帽,裤子和衬衫也是新的。她的脸红扑扑的,同时透着秀气和活力。她把装有桑葚的小竹篓放下后,几乎总是直直地站立着,跟大人说一些梅斯柏听不懂意思的话。后来梅斯柏才知道,三姨嫁给了一个木匠。

    梅斯柏的表姐——舅舅的大女儿、跟梅桑莲一般大——也来送过一回桑葚。她是光着脚丫。卷着裤腿来的。叫过姑父和姑妈,她就从小竹篓里往外拿桑葚,同时招呼梅斯柏他们过来分。自己又挑那种红得发紫的送到姑父姑妈嘴里,让他们品尝。梅旺喜和黎双凤都不怎么喜欢吃桑葚,因为他们怕酸。

    再后来,想吃桑葚时。梅斯柏就自己走到外婆家去了。两棵桑树枝繁叶茂,成串的桑葚有红有紫,惹得他垂涎欲滴。外婆见了梅斯柏,十分高兴,但她并不急着去拿剪刀。而是拿起一把捞子,带梅斯柏走到池塘边。只见外婆将裤腿挽得高高的,慢慢地下水捞小鱼去了。

    池塘边是一排猪圈,梅斯柏看见一个猪圈里有一头大母猪,它又长又高,像头小牛犊。梅斯柏听见它时不时地哼哼着,同时闻到猪粪的味道。等梅斯柏观察完猪圈,外婆也上岸了。外婆把小鱼煎熟,让梅斯柏吃饱饭后,才拿来剪刀,将树上红得发紫的桑葚剪几串下来,放进小竹篓里,笑着叫梅斯柏背回家去。走到池塘边,外婆又叮嘱:“过三天再来,还有熟的。”

    外婆不仅喜欢外孙们过去,还时常过来看他们。梅斯柏他们偶有头疼脑热,外婆就会过来照护。给他们洗洗热水澡,再给他们煮上一锅绿豆粥。外婆煮好绿豆粥,用碗盛起来,摆在高凳子上,梅斯柏他们就坐在矮凳子上开始喝绿豆粥。说来也神,喝完粥他们就头也不疼了,精神也恢复了。次数多了,每当他们谁有了伤风感冒,自然就会到大门口张望,等着外婆的到来。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去给通风报信的,只知道自己一旦不舒服,外婆迟早要从田埂上走过来。

    在梅斯柏他们面前,外婆几乎总是慈祥的,但也生过一回气。那天,梅斯柏他们没有谁生病,外婆也来了。梅斯柏虽然高兴,但说错了话,他问外婆:“外婆,你来干什么?”外婆听了不高兴,就告诉了黎双凤,要她好好教导梅斯柏。黎双凤就训了梅斯柏几句,并一再教他,以后再不可以问外婆“你来干什么?”这样的话了,免得惹外婆生气。自然,梅斯柏记住了黎双凤的话,再也不问外婆“你来干什么?”了,可是,他真正懂得不能这么问的原因,却是好多年以后的事:那么问显得太直接,没有人情味,容易造成误解。

    除了外公外婆和父母,梅斯柏还十分依赖大姐。当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往往就靠梅依莲照顾了。梅依莲一般都要一边编斗笠一边照料弟妹。梅斯柏很急躁,每天在外面玩累了,肚中又饥饿,他就扒在梅依莲的斗笠模架上叫:“大姐,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梅依莲一边编斗笠一边说:“等一下,我编完这一象就给你炒饭吃。”梅斯柏只好等。过不了多久他又叫:“要吃饭,要吃饭!”吵闹里渐渐带出极不满意的哭腔。梅依莲只好放下活计,起身去到厨房给他炒一碗饭。一吃饱。梅斯柏便又到处玩耍去了。

    看到别的小孩有风铃,梅斯柏又死乞白赖地要梅依莲放下手里的活,给他也做一个。梅依莲只好找来铁丝、硬纸、竹片和麻杆,为他做了一个风铃。梅斯柏就举着风铃,到处跑啊跑,使风铃转得飞快。

    梅斯柏还勇敢地爬上鹁鸽岭的顶峰,这时候可以看到百湾河、度仙坡以及更远的群山,还有四周大大小小的村落。梅斯柏双手握住麻杆的一端,迎风站立在松树旁,风铃飞快地旋转起来。很快便变成一个实心圆。他的头发飘动着,脸上现出兴奋的光彩。他满足了,开心了,得意了,在他看来。能那样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梅斯柏跟别的小孩子一样,不仅贪玩,也好吃,但总是很难吃好。年成差的时候,春天是难熬的。因为青黄不接,粮食不够,早上煮饭要在大米里掺薯粒——这种饭很不好吃。梅斯柏最挑食。每天都是难以下咽的样子。为了照顾梅斯柏,黎双凤不得不留出一碗不掺薯粒的米饭给他。吃过掺薯粒的饭后,再吃不掺薯粒的饭,就是没有菜,梅斯柏也觉得香了。

    夏天的时候,梅旺喜每次到蔗坊去买青皮竹。往往会买几个香瓜带回来给小孩子们吃。他最大方的一次是买过一件白色的衬衣给梅斯柏,可那件衬衣是女式的。梅斯柏穿在身上,总觉得不大对劲,可又舍不得脱下来,只好罩上一件外套。这样,白衬衣就只露出领子和袖口。大一点的小孩子还说他“小爱俏”。

    梅斯柏六岁那年的一个农忙季节,黎双凤送他去了南瓜寨他二姨家,让他照顾四岁的表弟和两岁的表妹。南瓜寨的房子建在田中间的一块土坪上,四周围有断断续续的栅栏,也许是防止牲畜入侵稻田的。二姨对梅斯柏有点凶,要他照顾好表弟表妹,不准自个儿贪玩。吃饭的时候,又要他先喂饱表妹,自己最后吃。二姨和姨夫都忙着下地干活,家里的小孩和其他杂务就全靠梅斯柏。而梅斯柏也还是迷迷糊糊,哪里能照顾得了那么多,只不过好歹有个人打理而已。表弟又不乖,动不动就想跑到田边去玩水,梅斯柏一边要扯住表弟,一边还要防止表妹摔倒。

    有一天,南瓜寨有个出门的人回来了,带了一包饼子分给孩子们吃。他不认识梅斯柏,就问大家,表弟如实说了,于是那个人就照样给了梅斯柏一块饼子,梅斯柏伸手接了,然后就躲到一边吃了起来。

    等插完秧,二姨就将梅斯柏送回来了。闲着没事,梅斯柏就去上村里的临时学堂。老师就是本村的徐则栋,小孩子们一般叫他叔叔。他曾在县城读过书,是很有学问的人。七八个学生大的大小的小。可惜那时的梅斯柏无法启蒙,不仅如此,还将课本也弄丢了,于是不到两个月就辍学了,还得了个不堪造就的坏名声。

    七岁时,梅旺喜和黎双凤又让梅斯柏去学裁缝。裁缝师傅带了他几天,发现他不是那块料。裁缝对梅旺喜和黎双凤说,梅斯柏的脚太笨,没法做裁缝。梅斯柏只好又放弃了。

    梅斯柏不仅瘦弱,而且长得像个小姑娘,这在农村里是不好的——干不了重活。有鉴于此,梅旺喜和黎双凤都很焦急,但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梅斯柏八岁时,就到了度仙坡小学的入学年龄,梅旺喜再次送他去上学。这一次,梅旺喜希望梅斯柏能学得进去,而不要总是稀里糊涂。

    去度仙坡上学,不比在本村,那是要交学费的。两块三角钱的学费梅旺喜一下子拿不出来,只能先交一块钱,其余的欠着。这在那时也不是绝无仅有的:总有一些尴尬的家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老师说情。

    这一次上学梅斯柏倒是启蒙了,并且很快就名列前茅。可是,他并没有自在多久,因为一个月后就重新编座位。他本来是跟本村的蔡新砻坐一桌的,两个人从小玩在一起,上学又是新鲜事,自然快乐。

    在操场上排队时,梅斯柏还和蔡新砻站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虽然同年,可是蔡新砻家的生活条件好,所以蔡新砻比梅斯柏个头大了一圈。温老师审视了一会儿排好的队伍,就着手进行调整。全班有七个女生——里面有大方的和怕羞的;有爱美的和邋遢的;有进取的和厌学的,二十八个男生——里面有聪明的和愚蠢的;有懦弱的和好斗的;有漂亮的和丑陋的。温老师将梅斯柏调到女生后边,梅斯柏已经开始紧张了,他此时唯一的愿望就是七个女生坐第一排,男生从第二排开始坐起。可是他这个愿望很快就变成绝望:温老师又把他插进女生的中间去了,他不得不站在了严晓秀和蓝春桃之间。梅斯柏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温老师,”梅斯柏怯生生地报告说,“我是男生……”

    温老师先是皱了皱眉头,继而又笑了,说:“我知道你是男生,但是你太矮。”说完又拍了拍梅斯柏的肩膀以示安抚。

    就这样,梅斯柏被迫和严晓秀坐一桌,成了第一排中唯一的男生。为此,他郁闷了很长时间。为了减淡和女生同桌的别扭感觉,梅斯柏几乎不和她们说话。可喜的是,不久,温老师让他当了班长。这时候,他才又找回了尊严——毕竟他和女生是有区别的。

    温老师批改课堂作业就坐在梅斯柏对面,用的是同一张桌子。每当看到梅斯柏的本子,他都会露出微笑来——因为碰不到什么错误,可以轻松地给个满分。他虽然不说什么,但会向梅斯柏表示出他的欣慰。严晓秀的学习成绩不算好,可也有她的绝招——她能在作文本上的一个格子里写下二十四个“毛”字。她的绝活,先是女生们知道了,后来是胆子大的男生们知道了,等梅斯柏也知道的时候,则几乎全班的人都知道了。

    因为地处偏僻,小孩子们的视野往往有限;对于梅斯柏来说,除了上学之外,所能接触到的无非就是一些和编斗笠、放牛、捉鱼、干农活、拦路等有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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