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幽兰来到客厅,左富山正在看电视——因为时间还早,电视里正播放着动画片——,曾幽兰就跟他打了招呼。

    “小曾,来看梅工啊!”左富山高声说,好像是故意说给梅斯柏听的。

    “是啊,来看看他,顺便也来看看你。”曾幽兰坐了下来。

    “最近工作忙吗?”

    “我们很少有不忙的时候,现在主要是纽木恩的平台工程,就要出货了。”

    “我到车间看过,那些平台又高又大,就像房子一样。为什么纽木恩需要那么多平台呢?”

    “谁知道!”

    “那个平台的恩格丽语名称好像很长,怎么念来着?”

    “s.”

    “你的记性可真好,这么长的单词都记得住。”

    “这也是被逼的,不记住不便于交流。”

    “你年轻,记性好还可以理解;梅工那么大年纪了也是记性这么好,我就不理解了。我图面上遇到不认识的单词,一问他,他往往立刻就能回答出来。他都那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记性还那么好呢?”

    “梅工确实有超人的记忆力。不过也不只是记性好就行,要基础好才行。”

    “你这句话说得好,我就是基础不好。”左富山说。“但我儿子行,他很会背恩格丽语,每次考试都得高分。”

    确实,技术部的人都清楚,整个部门就数左富山恩格丽语最差。但是,他很喜欢向大家炫耀他儿子的恩格丽语成绩,这到底是为哪般?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何用意。他不仅说他儿子恩格丽语好,还夸他媳妇漂亮呢!实际上呢,他媳妇又高又瘦,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哪儿还谈得上漂亮!只有弱者才喜欢自欺欺人,而左富山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弱者。他的外貌更像一个当官的。

    左富山是个相貌堂堂的人,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皮夹子里总是珍藏着他父亲的一张老照片——那是一张抗米(america)援糕(korea)老战士的照片。这张照片梅斯柏看过;梅斯柏是最崇敬这样的老战士的了。

    左富山的父亲左华忠还在抗米援糕的时候立过功呢!后来退役了,就先在家里种地。虽然在战场上立过功,种地的本事却比较差。还不如一般农民。幸好几年后又有机会进了公有军工厂。在那个上万人的大厂里,一个退役战士是很不起眼的。里面转业团级以上军官少说也有十几个呢,厂长就是个师级军官。连级以下军官一般不安排职务,所以左华忠只当了一个维修工,而且还是学徒。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想争口气,不愿意像在乡下的时候那样当一个落后分子。可是,因为他学技术比较费劲,往往只能干体力活,这样一来。逐渐就有人瞧不起他。他又不善于巴结当官的,所以,越混越差。

    在工厂里,左华忠几乎没有得意过,每当受了委屈。他就会想起昔日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很多时候,他活着就好像是为了怀念死去的战友。但是,既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当然也希望晋升,加工资,分到好的住房。可是,在这些事情上他总是不如意。似乎自己是多余的人。

    左华忠太忠厚,所以被人欺负;文化低,所以技术也不行;认死理,所以人缘差;不善于吹牛拍马,所以当不了官。

    左华忠作为一个立过战功的退役军人,倒不是因为自己不受社会重视而感到难过。他是为他所看到的一些社会现象而感到心理不平衡。虽然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得到重视或照顾,但也不愿意被人们忽视。

    左华忠快三十岁的时候和女理发员尚来珊结了婚,生过四个儿子。为了得到人家的尊重,左华忠便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了。

    左华忠当然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一样没出息、吃亏或倒霉。所以,他的教育方法也在改变——随着他自己的心愿而改变。他的四个儿子。因为年龄不一样,受他教育的方式也不一样。他要老大做个老实而肯干的人,因为他当时就想做一个老实而可靠的人,那样才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和父老乡亲。他要老二做个聪明而好学的人,因为他当时就幻想自己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要老三做个灵活而乐观的人,因为他当时嫌自己太死板,太悲观。他要老四做个圆滑而会见风使舵的人,因为他看出来了,似乎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吃得开。而这四个儿子,他都希望能多读书,成为有文化的人。最后,只有老四勉强考上了大专,不过这对于左华忠乃至他的一家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四个儿子逐渐长大成人后,都有了自己的工作。老大左富锦当了钳工,老二左富绣当了车工,老三左富河当了电焊工,老四左富山大专毕业后就回厂搞技术工作。

    左华忠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就和他的老连长一起摆了一个自行车修理摊。他常说:“我已经没戏了,混个日子拉倒。只希望孩子们日后能有点出息。”

    可是,他的孩子们甚至比他还不如,因为整个公有工厂都不景气。他自己算是有了养老保险,可以勉强了却残生。而他的儿子们却未必有他那么好,他们的路该怎么走,只有天知道。

    最先出外打工的是左富山,因为他好歹有个文凭。他的第一个工作是给一个童车厂当维修工,后来嫌工资太少离职了。当他找到琳达的时候,他连基本的设计技能都没有,只是当做后备力量来培训的。他的工作,仅仅是帮别人跑跑腿,顺便熟悉一下设备类型和现场状况而已。过了一年后,他才可以做一些最简单的设计工作。他虽然年纪比较大,但在公有工厂所接触到的设计工作十分有限,没有积累到什么经验,所以到琳达来以后只能跟在年轻人后面做,不服不行。

    左富山在琳达做了三年后,就将他的三哥左富河介绍进了琳达,还是搞他的老本行——当了个电焊工。可是。也不知什么原因,左富河来到琳达后没有半年就和左富山闹翻了,彼此很少说话,有时候就像陌生人一般。左富河虽然年长左富山几岁。却显得很不老成,太爱逞能,连平时走路的样子也显得特别精神,好像故意要引人注目似的,所以不怎么讨人喜欢。

    容金石管兄弟俩都叫老左。容金石不怎么看得起左富山,因为他的图面问题多,有的时候甚至会把材料“sus304”写成“su304 ”。容金石也不喜欢左富河,因为调遣他干活的时候答应得太爽快了,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容金石喜欢那些勉强服从指挥而又能基本完成任务的人。太主动的、太有信心的、太有责任感的,他都有些忌讳。而左富河就是典型的那种人。他还以为会得到赏识呢,没有想到他动不动就要穿小鞋。他的焊接技术是过硬的,又能吃苦耐劳,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人缘却远远不如他的四弟左富山。因此他越混越窝囊,最后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了。

    如果说左富河还遗传了一些左华忠的性格的话,那么左富山就好像一点都没有遗传,性格完全变异了。

    左华忠为了炸毁一个碉堡,是可以拼命的,所以他立了战功;而左富山是见到难题就想躲,还很会找借口。

    奇怪的是。梅斯柏不是抗米援糕老战士的后代,而那些老战士的精神却已植入骨髓,这可能是因为受了抗米援糕电影的影响的缘故。他为了完成一个项目,往往会克服一切困难,扫除一切障碍,完全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而且。他更喜欢接受技术上的挑战。当然,他靠的不是不怕牺牲的精神和英勇作战的勇气,而是科学的工作态度、坚实的理论基础、广博的专业知识、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缜密的思维方法。

    梅斯柏是很尊重像左华忠这样的老战士的,却有点看不上左富山的设计能力,也不怎么喜欢他的为人。左华忠一直到老。都不喜欢骗人,而左富山则天天说假话,已经成了习惯,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他智商够高。所以,左富山相对于左华忠来说,是精神上的退步。但是为了适应社会环境,他不得不为自己涂上一层自我保护色。他表面上很尊重梅斯柏,暗地里却老是跟梅斯柏唱反调,这不知是因为他喜欢故意跟梅斯柏过不去还是因为他实在不能理解梅斯柏的工作意图。

    左富山的处世金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他几乎跟谁都有话说,可以说是八面玲珑。像曾幽兰这样的女孩子来找他聊天,他是既尊重又善于逢迎。两个人一边心不在焉地看动画片,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过了半个小时后,又说到恩格丽语学习上来了。

    “我的恩格丽语差,在这里工作很被动。”左富山显得有点悲观。

    “技术部的人恩格丽语大多数都很好,你一个人差一点问题也不大,可以问人家。”曾幽兰笑着说。

    “我也只有问人家,因为我很多时候拿不定主意,要不就是转译得不够准确。”左富山说。“有一次,有张图面上的零件名称是‘anvil’,我原来转译成‘铁砧’,到梅工那里就改为‘刀砧’了。后来我推敲了很久,终于理解了梅工的修改很有必要。他的修改虽然不大,但显得更恰当了。”

    “所以专业上的恩格丽语转译要结合实际才会更准确。”曾幽兰说着就起身要离开。

    和左富山聊了一阵后,曾幽兰心里平静了许多,走的时候也没有再去跟梅斯柏说话。左富山送曾幽兰到门口。曾幽兰一出门就情不自禁地唱《又见炊烟》,表示她的心情十分舒畅。梅斯柏没有出来送她,而是坐在房间里发呆,手里还拿着那本the-octopus.

    等曾幽兰唱着歌下到二楼的时候,左富山又高声说:“这回我儿子的恩格丽语又考了一百分!”

    他说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呢?虽然可以这样说,但不能代表他儿子真的就那么聪明,即使他儿子有那么聪明,也不能代表他自己不笨。换句话说,就算他儿子恩格丽语真的考了一百分,他自己的恩格丽语还是十分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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