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钟书这一趟出海玩得过瘾,一直走到南非才回头。不过因为李小满和余春生已经被长期派驻在大食,船还未到,他们便已为船上的货物找好销路,又预备好要带走的货物,这样的安排,使得莫钟书每一站只需短暂停留三两天,当他重新踏上松江的土地上时,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五个月。

    当他走进家门,听到婴儿啼哭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升级当了父亲。想到自己大意竟然没发现妻子已有身孕,一走就是一年半,让妻子独自经受从怀孕到生产的过程,他心中就有负罪感,便自动自觉地留在家里给八个月的女儿当奶爸,也因此和女儿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莫钟书两辈子加起来五十出头了,才见着一个有自己血缘的孩子,想不宝贝着都不行,再加上那点补偿心理,就把女儿宠上了天去。结果就是女儿从此粘着老爹不放了,要是半天见不着父亲,一定会哭个惊天动地,眼泪多得能把花园里的花草都淹了,那个奶爸却还乐在其中。

    潘慧言却因为自己生了个女儿,之前的怨气都扔到爪哇国去了,忐忑不安地等到丈夫回来,见他常常抱着女儿一张嘴笑得半天都合不拢,那颗悬在房梁上的心总算被收回了肚子里。

    潘慧言放了心,想起她娘写来的信,就开始积极地劝说他把她的陪嫁丫鬟收房,莫钟书没睬她,她还着急上火。

    莫钟书嗤笑,难怪有人说女人就是个既虚伪又贪心的物种,都是既想当那啥又想立牌坊的主,一边担心丈夫看上别的女人,一边又想得那大方贤惠的美名。他倒是很想顺着妻子的意思收两个小老婆,只为看看她会不会和别的女人那样哭闹撒泼。可是他不敢。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家里已经有一个老太太,有一个老婆,现在又有了一个小女娃,如果再弄个小老婆进来,恐怕他的家将是天天锣鼓铙钹之音不绝,连吃顿安乐茶饭的清静都没了。

    “给我暖床?说得好听,咱们成亲这许久了,还不一直都是我给你暖被窝?”莫钟书爱看书,习惯了吃过晚饭就窝在床上看书,到睡觉的时候被窝确实是被他捂得热乎了。

    潘慧言听着丈夫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混为一谈,只得一笑,不过看他那毫不在乎的态度,也许真的没有那花花肠子,心又放稳了一半,从此更加虔诚地拜求送子观音早些送个儿子给她。

    莫钟书知道妻子担心的是什么,只是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最后胜出的那颗精子携带的染色体是x还是y,她潘慧言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就更没这个能耐了。

    潘慧言感激丈夫的体贴专情,投桃报李地,开始帮着他在老太太跟前说好话打掩护,当莫钟书厌烦了陆地生活的时候,就开恩放他出海去松快一段时日,虽然她仍然是搞不懂海上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念念不忘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相处方式是非常愉快和谐的。

    直到三年之后,潘慧言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下了儿子。这是她的长子,肩负着承继家业与香火的重任。她把他视为珍宝,也不允许别人冷落他。可偏偏她的丈夫固执地不和她统一思想行动。

    莫钟书说他不在乎孩子的性别,只要是他的孩子就喜欢。但当两个孩子一起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谁都能看出他更喜欢女儿多一点,都不能明白他为何逆着社会潮流偏心眼儿。莫钟书觉得这种指责太冤枉了,因为女儿这时候已经会说话能跑路,还有一丁点儿的思考能力,比还是软绵绵一团肉的儿子好玩多了。再者,这时代的女儿一般到了七岁之后就开始和父亲疏远了,莫钟书一想到这个就有种紧迫感,得抓住一切机会和女儿亲近。

    不过,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安慰潘慧言,郑重承诺:“别急,等女儿不能再玩的时候,我就回头玩儿子。”他不说还好,潘慧言一听这个就急得直翻白眼,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他的玩具了?可惜这个时候,她的儿子正咧嘴滴着口水傻笑,她的女儿跑过来争取被当玩具的权利了。

    四岁的莫云逍现在两条小短腿利落得很,莫府花园早就被她踏平了,她现在感兴趣的是外面的街道,经常缠着她爹带她出去,看看外面形形色色的行人,要是能买上一串糖葫芦什么的就更好了。她那个千依百顺的二十四孝老爹,总是无视她母亲的反对,一点折扣都不打地满足她的要求,父女俩同乘一匹枣红大马,让她坐在马鞍前,威风十足。

    但今天天色阴沉,莫钟书便没骑马,让马车在后面跟着,他抱着女儿走了一段路,就把她放下来,一边牵着她溜达,一边耐心回答她那“十万个为什么”。

    下雨了,许多行人都急急忙忙地奔走起来,莫钟书也带着女儿坐回了马车里,却并不回家,叫车夫慢慢地往前走。父女俩从车窗里往外观看雨中的街景,莫钟书就想起一首歌,便一句句地教女儿唱起来: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

    看到大家都在跑

    叭叭叭叭叭出租马车

    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

    你有钱坐不到

    哗啦啦啦啦淋湿了

    好多人脸上嘛失去了笑……”

    莫云逍学得很快,边唱边拍手跺脚,逗得她爹笑了一路。

    他们的马车从一家茶楼面前经过。茶楼门口的布篷下,挤着几个人在躲雨。这些都是街边摆小摊的商贩,舍不得拿出几文的茶钱进茶馆里去坐,只或蹲或站在布篷下躲雨。这布篷却是茶馆支在门外遮阳用的,并不防水,没多久就向下滴水,躲在下面的人好不狼狈。

    莫云逍指着那群人给父亲看,笑嘻嘻地继续唱刚学会的歌:

    “无可奈何望着天

    叹叹气把头摇……”

    小孩子清脆甜糯的声音飘出车厢,那些躲雨的人也听到了,不过大多是宽容地笑笑,有的还夸她唱得好听。

    莫钟书此时却已看到人群中一个面容干瘦枯槁的老人,穿着整齐,但身上那件蓝色长袍已经很旧了,肘跟处有些发白。他忙叫停马车,跳了下去,上前向那老者恭敬行礼问好后,才疑惑问道:“卢先生怎么会在松江?”

    当年卢英为了帮助莫钟书暂时离开莫府,说服莫荣添把莫钟书送去观澜书院,不惜自砸饭碗回老家去。这份恩情莫钟书一直铭记于心,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卢英,不想今日竟然在松江相遇。

    卢英并没有认出莫钟书来。但他之前做了一辈子的私塾先生,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几百人了,见面前这人虽是坐着高头大马拉的豪华马车来的,但对自己的言语神态都甚是尊敬,就已想到他必也是自己的学生之一。

    卢英如今经济窘迫,在街头替人写信,赚的几个钱只能勉强糊口,夜晚只好借住在寺庙里。此时见到以前的学生,虽然根本就想不起此人姓甚名谁,还是端起先生架子问了问学生的近况。

    莫钟书也猜到卢英认不出自己来了,毕竟当年卢英离开莫府时他还只是个刚满六岁的小豆丁,现在却已经长得牛高马大眉眼面目全都大变,想到此处他便道:“先生想是认不出我来了?我叫莫钟书,是您在澄州莫府里最年幼的那个学生。”

    卢英大吃一惊。他记得莫钟书这个名字,那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他一直都为有这么一个学生而自豪。莫钟书的大名在松江很响亮,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富翁。卢英曾经向人炫耀过自己就是这位大富翁的启蒙先生,却被人嘲讽说他想攀附贵人想疯了,如果真有这重师生关系他又何必流落街头替人写信,早进莫府去享福了。卢英从此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个学生。他虽然困顿不堪,却还有着读书人的清高,拉不下面子去求早年的学生,不然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莫钟书便道:“先生住在何处?我送先生回家去吧。”

    卢英倒是不惧给学生知悉自己贫苦的,便说了借宿寺庙的地址。

    莫钟书把人送到后,见那寺庙安排给他们的房子阴暗潮湿,十几个人塞满了一间屋子,便劝卢先生跟他回家去。

    不料卢英让莫钟书送他回寺庙,只是想证明给同住的老家伙们看看,莫钟书确实就是他的学生。他自己却是不愿意再进高门大户里看人脸色的。

    莫钟书也猜到他的顾虑,请求道:“我如今有子有女,正要为他们聘请西席,先生可愿意屈就?”

    卢英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休要说话诓我。松江人谁不知道,你家公子刚满周岁,我教谁去?”他说着看了一眼莫钟书牵着的莫云逍,这小丫头倒是到了年纪可以开始认字了,但他虽潦倒也还要面子不肯去抢女先生们的饭碗。

    莫钟书见他说得坚决,便也不再勉强。

    第二天,寺庙的住持就接待了一位奇怪的香客,表示愿意长期捐资给寺庙,但却不是敬给佛祖享用,而是指定专门用来修建两个大院子并维持其日常开销,一个院子专门收留六十岁以上孤苦无依的老人,另一个院子抚养十二岁以下无家可归的孩子。

    没错,这个香客就是莫钟书的得力助手之一,二柱。莫钟书劝不动卢英,只好从别的渠道去改善他的生活条件。

    至于那个儿童院,却是源于他上辈子与朋友们打的一个赌。当时他说,如果福利机构把养老院和儿童院建在一起,应该能节省许多人力成本,因为老人可以教导孩子,而孩子的陪伴也能让老人快乐健康。几个朋友都泼他冷水,说他的想法太浪漫不实际,只怕那时问题更多。大家争论不休,还打了五块钱的赌,当然后来也和他们别的打赌一样不了了之,因为他们谁都没有能力建立两个福利院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

    不过,莫钟书想到他现在是有这个能力了,便让二柱一起去办。他很迫切地想知道那个想法能否行得通,要是他输了倒也罢了,要是他赢了,一定要求神拜佛去把那些赌注都追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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