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下人们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天黑下来之前,沈子菱的陪嫁奴从们在主院旁边安排下来,嫁妆也都陆续搬进了府邸中的库房。

    沂嗣王借口主院忙乱,去了姬妾们住的西苑,在一名妾侍的香闺用了晚膳,耗得迟迟不离开。

    直到夜梆子敲起来,快二更了,宋管事带着几个老家人在外面三催四请,沂嗣王才将怀里一汪春水似的美妾推开,不耐烦:“喊什么喊,还叫不叫人活了。”

    屋子外的下人屏住呼吸。

    “主子,”宋管事并没有失职的意思,“夜深了,叫新人久等空房,不好。”

    宋管事是邺京溧阳王府的老家人,伺候过溧阳王夫妇,当年跟着少主子一块来江北,为沂嗣王持掌内庭。

    溧阳王妃临终前,想着王府再无长辈,只怕长子年轻,又还未娶亲,只顾外面打拼,却失了内宅的礼仪规制,将儿子和宋管事一同拉到病榻边,委托过这名忠心的老家人,叫他在内宅内代替父母之责,好生提点和督促长子,又让儿子务必将宋管事当做长辈一般,不可怠慢。

    故此,宋管事在府上说话的分量,自然不一般。

    果然,宋管事这么一出口,其他老家人也都接了口:“请主子过去主院吧。”

    “爷~”被推开的娇妾看得出沂嗣王不大愿意过去,娇滴滴地嘤一声,肥着胆子又爬过去,雪臂一伸,攀抱住男子颈项。

    香气袭鼻。卖力承欢。

    这才是女人嘛,谁像那人。

    沂嗣王来者不拒,满意地任由姬妾在怀里滚来滑去,极是受用,拍拍妾侍脸蛋儿。

    男女重叠双影映在窗纸上,外面人看得一清二楚。

    宋管事当没看到的,语气哀了一分:“新婚燕尔,主母空闺独守,实在不合规矩。若王爷王妃知道嗣王携正室夫人回府首日就宿在姬妾闺房,定会怪责老奴没提点,坏了嗣王府内宅风气,弄得大小不分,便是九泉之下,王爷夫妇也定会怪责老奴不负责任,还请主子体谅老奴!至少,荷馨苑修好之前,主子总不能太过冷待了主母。”

    爷体谅你,谁体谅爷?沂嗣王薄唇一搐。

    “请主子移步。”老家人们附和。

    沂嗣王款住娇妾纤腰,揉揉拍拍,继续装聋。

    宋管事秉持职责,不弃不挠,见屋子里的人没有反应,声音夹杂了几许颤音,“嗣王不听奉劝,老奴也不敢逾矩犯上,却愧对了王爷王妃,嗣王现下就送老奴去见王爷夫妇,让老奴亲自谢罪吧!”

    “宋管事也是为了嗣王好,千万别说这些话~”老家人们习惯性地齐声哀嚎。

    “老家伙。不当戏子糟蹋了。”窗外一阵阵碎碎念,坏了沂嗣王调风弄月的心情,这种以死谢罪的话说了无数遍,早听得耳朵起茧,不理睬,准得说一晚上。

    最终,沂嗣王揉了一把妾侍的白嫩大屁股,掸掸袍子,起身出门。

    主院,褪去喧哗,安静多了。

    宋管事带着老家人守在门口,沂嗣王硬着头皮地进去。

    踏进内室,最里面飘出女子的对话声。

    “小姐,这个箱笼放哪里?”

    是她的陪嫁贴身丫鬟,叫什么冬儿还是秋儿亦或春儿来着……谁知道。

    主仆两人在收拾陪嫁的贴身物事。

    沂嗣王正要打帘,却听沈子菱阻止的声音传出来:

    “那东西别放一起,我另外单独收个地方。”

    他的手在半空一滞,透过帘子细缝瞄了进去。

    沈子菱身穿寝衣,发髻放了下来,显然已经是沐浴过了。

    白日里绾成髻的秀发海藻般披在肩上,隔了几步之遥,有香馨味飘来,却不是府上姬妾身上的浓脂艳香,而是天然的少女乳香味。

    此刻搭一套月白色的宽松睡服,两袖轻飘飘的,胸前开襟内露出一抹翠绿肚兜的形状。

    这样看着,居然很有几分秀气可人。

    沂嗣王打消多余思绪,眼光一扫,落在她脚边。

    她脚边放着个红木雕花箱笼,还不小,一臂长宽,被一把银色小锁栓得紧紧,看上去沉甸甸的。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估计是在视察环境,看哪里合适,最后才把那箱笼抱起来,放进角落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四脚衣柜里,又叫丫鬟挂了不少厚实的冬衣毛毯进去,盖得严实,末了,将衣柜门关上,加了一把锁,才拍拍手。

    “小姐……”冬儿望了一眼主子,“这样放着,行不。”

    “暂时就放这儿吧。等日后搬进我院子去,再找个保险地方。”沈子菱瞥一眼柜子。

    什么陪嫁的玩意,这么特别。沂嗣王双眸一眯,心里头愈发好奇,倾前半寸。

    沈子菱本是轻松的脸蛋陡然一厉:“哪个狗奴才在偷偷摸摸?出来。”

    冬儿脸色一沉,过去掀了帘子,没料是沂嗣王,一时吞吐:“嗣王怎么过来了。”本想他腻在妾室那边,不会过来的。

    当爷想来?沂嗣王斜睨一眼:“睡个觉就走。”

    冬儿想着白天小姐将宠妾踢碎门牙的事,怕姑爷会跟小姐发火,先不说那姬妾听说是府上现下最受宠的,再来,小姐这举动,也实在太不给沂嗣王面子,不管怎样,总得装个样子关心一下,问:“姑爷,那位如夫人没什么大碍吧。”

    身边的丫鬟还算有几分眼力劲。沂嗣王瞄向继续收拾细软行装的沈子菱,加重语气:“你说呢?名震江北的黄莺嗓子,今后连讲话都得豁风,还唱什么歌?即便本王宽宏大度不计较,传到京城去,太皇太后也得不高兴!一直保着你的皇贵妃也得为你丢脸!”

    冬儿呃了一声,没做声。

    沈子菱总算抬起身子,眸中波光荡漾,很有些复杂,似在想什么。

    知道错了?羞了?惭愧了?沂嗣王挺直脊背,双手背在腰后,鼻息轻哼一声,想要道歉也晚了,当着全家上下的面伤了自己宠妾,这是在打自己的脸。

    任她好话说尽,这次也决不会轻易罢休。

    俄顷,沈子菱终于考虑完,目光落在冬儿身上:“把我那个紫檀木妆奁盒里的象牙项链拿出来。”

    冬儿忙从一堆陪嫁饰物里翻了出来。

    沈子菱接过来,将那项链一扯,珠链断了,夹了两颗珠子,递给沂嗣王:“两颗,刚好,这象牙比人的牙齿牢固结实得多,用一百年都坏不了。”

    沂嗣王不敢置信,惊了一惊,气结:“给本王的妾侍镶配畜牲的牙?”

    冬儿打圆场,将象牙主动接过来,努努嘴:“姑爷可别瞧不起,这象牙可是小姐离京前皇贵妃赏赐的,听闻是暹罗进贡的象牙制成,中原难得有呢!姑爷没异议,奴婢就找机会跟那如夫人送过去。”

    沂嗣王沉默不语,脸色却已黑得跟炭似的。

    沈子菱使了个手势,让冬儿退下去,先一步占了软榻,抄起旁边小几上一本书,倚在床背上,翻看了起来。

    沂嗣王站在原地半天,平息下心头不甘,也不想再为个姬妾犯头疼,再懒得多提吟娘那事。

    在京奉旨成婚,暂时住在邺京的嗣王府时那几天,沂嗣王就已经跟她默认达成了私下的相处方式,几日下来,都是分榻而眠。

    其实那几天也不用刻意分榻,离京前的事务太多,还时不时得进宫,在临行前跟皇上议一议前线军事,每天十二个时辰掰两半都不够,每天回宅子,就已经是后半夜,跟她几乎打不到照面。

    可如今回了江北,也不能总是那个样子。

    虽说不一定要做些什么,可至少不好继续分榻,反正荷馨苑修好之后,她就会搬过去,不会太久了。

    忍一忍吧。

    沂嗣王拉松了衣襟扣带,将披风搭在屏风上,趿了寝靴,蹭过去,睨一眼她手上的书,嘲道:“《尉缭子》?妇道人家看兵书?正经的大家闺秀,该看女则女训,可本王看你,估计连摸都没摸过吧。”

    沈子菱手一掀,揭过一页:“女则女训?看过啊。睡觉前半刻钟看。催眠。”

    沂嗣王脸皮一紧,强行抽出她手中的尉缭子,抄起不远处书架子一本书卷丢她怀里:“以前你在娘家看什么书,本王管不着,既来了嗣王府,再少看这些男人书。”

    本来就爹娘过世的早,从小到大被将军府的男丁宠着长大,是个小母马似的野性子,再成日看一些匪气十足的兵书,估计更是被熏染得天不怕地不怕。

    不指望她一开始就读那些通篇枯燥的女论语,先读读这些有剧情的笔记小说,应该多少对她有些吸引,不管怎样,好过那些打打杀杀的兵书。

    不奢望将她一下子调教成以夫为天那个层次,起码得知道什么是出嫁妇人该做的,知道什么叫做羞。

    沈子菱望一眼他硬塞来的书,是本太平广记,随意一翻,掷地有声:“拿走,难看得很。”

    沂嗣王轻嗤:“你认识几个字?完整一篇文写得下来吗?太平广记集百家精华编撰,你居然好意思说难看。”

    沈子菱将顺手翻到的那页亮出来:“看看这篇,嵩阳柳氏善妒,总怕府上女子勾引丈夫,见一个婢女手指漂亮,砍了婢女两根手指,后来柳氏出外游玩,不慎被野蜂蛰伤手,烂了两根手指头,其后,柳氏见府上一歌姬唱歌悦耳,又割了那歌姬舌头,而后,柳氏口腔因为生疮,舌头也烂了。最后,柳氏寻了一名禅师,禅师说她是因为善妒才会遭此劫难,帮她施法才恢复了健康。柳氏从此再不敢生任何妒忌之心了。”

    “有什么不对吗?”沂嗣王耸耸肩,“善恶终有报,柳氏无端伤人,正好得了报应,最后也知道悔改,内容相当的正面。”

    “正面个屁!”沈子菱冷笑,“柳氏残害家奴是狠毒了些,可看了这篇文的女子,还敢随意管丈夫么?这篇文的立意,分明就是荼毒和绑缚了女子,让女子不敢再约束丈夫,放任丈夫去花天酒地,纳妾蓄姬。作者不怀好心!”

    沂嗣王语塞,却见她犹不解气,又啪啪一翻,脸色更是涨得通红,若这作者在世,沂嗣王猜沈子菱将他当场拎起来掼倒也不奇怪:“喏,还有这篇,……晋武帝年间,一个丈夫出外,多年未归,妻子苦守多年,娘家父母怕女儿年纪轻轻的这么过一辈子,太可怜了,给女儿又找了个夫婿。妻子刚另嫁过去,就因为思念前夫而病亡。后来,前夫终于回来,听说妻子死了,去坟前看望,想要迁葬,开棺后,发现妻子居然还有气,活了过来,于是将妻子背回家中恢复,后夫就不依了,过来抢人,闹到官府去,官老爷怜悯原配夫妻两人,将妻子判给前夫,让妻子随前夫回去生活。”

    “这难道不是说明夫妻精诚所至,上天感动吗?”沂嗣王眉眼一沉,“那后夫也不错,至少愿意将那女的还给前夫。最差劲的应该是那妻子的父母,干嘛非要逼女儿另嫁?”

    “感动个鬼!”沈子菱义愤填膺,“这文一出,不知多少独守空闺的怨妇和寡妇,宁可抱着贞节牌坊一生死气沉沉,也不敢梅开二度再寻良缘和光明前途,要我说,这文里最好的反倒是那妻子的父母了,体贴女儿,怕女儿耽误了一辈子,才让女儿再寻良人。那前夫更不是个玩意儿,若是真的关心妻子,再忙再大的事,也该打个招呼托口信回乡让妻子放心啊!让妻子因为相思和忧郁急得病死了,他回来在坟前哭一场就又得到个大活人了?!命真好。”

    ——跟常人理解的角度简直完全不一样。沂嗣王无语。

    沈子菱却显然已经被气到了,将太平广记用力拍到旁边小几上,什么书都看不进去了,剪灭了榻边的一台香烛,躺下去,钻进被子。

    沂嗣王见她要就寝了,也松了一松衣襟,拉敞了寝衣,坐上床边,顺口:“你刚才收拾什么玩意,神神秘秘的。”

    沈子菱察觉床上多了个人的重量,黛眉一动:“既然是妇道人家的东西,男人家休问。”又爬起来,警惕看着他。

    沂嗣王被她反将一军,却也懒得多问,洗尘宴完毕,又在侍妾闺房玩闹大半晚,早就疲倦得不行,只拧了一下眉,用眼神示意她过去点儿。

    沈子菱迅速抱起床头一叠毯子,递给他。

    沂嗣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沈子菱瞟了一眼房间角落窄小的罗汉榻,与大榻正对着,隔着一扇插屏的距离。

    沂嗣王惊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叫本王睡小床?”

    睡小床算什么,又不是穿小鞋。

    “去西苑也行。床多,好选。”沈子菱语气也听不出什么讥讽,反倒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沂嗣王勃然大怒,哗的站起来:“马你要抢,亲兵你要夺,连床都不放过?北人都没你霸道野蛮!”

    离得近,沈子菱嗅到他一身的女人浓香味,忽的也不知道怎么的,不想跟他说话了,一手拉下帐帘:“你放弃大本营在先,任由我抢先占领在后,一无进取心,二无警觉性,若是北边的蒙奴人,何止被抢被夺,连命都难保。”

    他想要将她拎起来,手刚落到她身侧,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是沙场上的武将,绝不会陌生,指尖一挨到那物事的轮廓和质感,就几乎知道是什么,是一柄短刃。

    扎在她宽大的寝衫里面。

    “你这是干什么。”沂嗣王浑身如刺猬,豁然直起身子,盯住榻上的女子。

    无视自己,甚至处处跟自己对着来都罢了,现在她竟携带兵器在身上,还带着入睡,莫非还想谋害亲夫?

    “这匕首是我防身物,我习惯随身携带不离身。”被窝里的女子翻了个身,。

    嗣王府又不是刺客遍地的地方,要防什么身?就算是防身,有必要睡觉都抱着?

    沂嗣王脸色发紧,行,大不了等会待这丫头睡着了再说。

    沈子菱提醒:“对了,不要半夜试图拿走我的匕首……我爱梦游又说梦话,半梦半醒的受了惊,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到时误伤了人,可别又赖我。”

    沂嗣王腾腾走到门口,哐啷一声打开门:“本王受够了。”

    宋管事只怕沂嗣王转头又去西苑找姬妾,特意等灯灭火熄再走,见主子果然折身出来,急忙迎上去。

    沂嗣王知道老管事要阻止自己去妾室那边过夜:“这么久没回,堆了多时的塘报还没浏览,本王去书房看看!”

    宋管事早有万全准备能应对主子一切无赖借口,喝了一声。

    僮仆捧着一个红木盘子,上面堆着一扎捆好的塘报。

    宋管事恭恭敬敬道:“早叫人备齐了,黑灯瞎火大半夜,何须主子亲自去书房。就在卧房里阅览吧,看完了,也好直接与嗣王妃就寝,不用两头跑。”说罢,轻咳一声。

    僮仆捧着着塘报,进了屋子,搁在外间的书案上。

    沂嗣王牙齿根有些发痒,终是在宋管事严督兼期盼的眼光中,一甩袖,进去了。

    *

    堆积的江北军务,将沂嗣王被沈子菱灌的一肚子气消磨得差不多了。

    没回的这些日子,虽然江北有足可信任的家臣营将代为打理,他也在邺京遥控指挥,到底不是亲自过问,还是有沉积了不少事务。

    本来说刚回,先快活个两天,过几天再打理,因为被沈子菱霸了床榻,又不愿意睡罗汉榻,沂嗣王提前整理一番,才觉事务冗杂繁多。

    江北无别事,最大的军政任务,不过是守住北疆清宁,避免北人侵扰。无奈蒙奴如蝗,野心和动作连年不消停。

    之前缠绵两年多的一场战争,因隆昌帝的被俘终止,如今,大战虽中止,小闹犹不停。

    皇上即位后,收拾战后河山,北边民生有了改善和气色,蒙奴人也因战争后期败仗连连,元气消耗过多,多时沉寂。

    可近半年来,蒙奴恢复得差不多了,在边境又开始有些不安静了。

    就在从京城率队回江北前,才收到军报。江北一座临近蒙奴的村落,又被一队蒙奴游兵散勇洗劫过。

    这次被皇上半劝半胁地弄回江北,还多加了个沈肇共执北边军务,沂嗣王心知肚明,一来,皇上确实恼自己与皇贵妃对着干,怕自己在京城待下去,成了皇贵妃的心头患。二来,也是为了在蒙奴人闹腾起来前,让自己和沈肇双雄驻守压境,给蒙奴人一个震慑,让蒙奴人不那么猖獗。

    虽离京前跟皇上闹得有些不愉快,可沂嗣王仍不得不承认,当初匡扶宏嘉帝没有错。

    在位短短几年光阴,揣着的心思和做出的成就,连大宣历代登基几十年的天子也不一定能做到,不知道当皇子时韬光养晦了多久。

    就算跟皇上积蓄了一些嫌隙,他却也不后悔投向皇上这边,因为他明白,自己跟皇上始终有个共同目标,便是北边的蒙奴。

    别的事都能忍,都能谈笑而过,惟独不能忍的,便是害了自己一双父母的蒙奴人在北方犯境跳脚,所以,沂嗣王需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支持自己在北边与蒙奴对抗到底的朝廷当后盾。

    而皇上从皇子到现在,每逢谈起蒙奴的目光中,沂嗣王能看出他有朝一日倾覆整个北境的嗜血烈性。

    这种不仅仅是大宣皇帝对于夙敌的憎恶,还包括私人的不喜。

    皇上对于蒙奴,有不共戴天、决不可能议和的决绝。

    听说皇上做皇子时,曾经被太子诬为赫连贵嫔带孕来大宣的蒙奴贱种,后来蒸骨才洗刷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皇上才不能容忍蒙奴人的存在,毕竟,这始终是他的一块疤。

    不管怎样,沂嗣王正需要这样一位与自己一样,势必颠覆蒙奴的主战派君主。

    书案不远处,沈子菱虽然提前霸占了床榻,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房间是新的,床褥是新的,被子是新的。

    这地方,一切都是崭新的,可又没有她的亲人和友人。而,如无意外,她却很可能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一辈子。

    刚才见他气势汹汹地摔门走了,沈子菱以为他去西苑温柔乡了。

    再见他带着僮仆,抱着一堆公务进来,沈子菱知道他被宋管事押回来了,看他样子,估计不准备睡觉,要秉烛办公。

    她百无聊赖,托腮,透过朦朦纱帘望过去,隐约看到他坐在长案后,眉目低垂,偶尔微微蹙紧,正在批阅着军务,不时提笔,在案卷上勾两个圈。

    原来这个进献女色,谄上媚主,养了一屋子白花花姬妾的男子,认真起来,倒不那么轻佻。

    这幅样子,才跟她小时候初次听闻他名声时的想象,有些贴近了。

    沈子菱打了个呵欠,下意识朝那个装着箱笼,锁得紧紧的衣柜瞟了去,又即刻收了回来。

    从公卷中抬起头来时,窗外夜色已不知几层深,低啁的夜虫都没了声响。

    帘子外,床帐里传来均匀的呼吸。

    估计已经睡死了。

    沂嗣王眼一动,放下案卷,走过去,两根指撩开帐子,借着月光往里看,不觉气笑。

    仍是刚上床前那个姿势,抱着怀里的匕首,面朝墙,弯着身子,像个虾米,处于戒备状态。

    他俯下长身,一手做好防备,以防她真的反应过激,随时好阻止,一只手臂探过去,想要抽出那把匕首。

    距离隔得很近。

    他能嗅到她身上飘出的芳馨,还是那股天然去雕塑的少女自然乳香,拿匕首的手没来由慢了下来,还在半空滞了一小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人气息太靠近,让睡梦中的女子有些敏感,樱果似的唇珠儿动了一动,稍稍翻了一下身子,露出半截颈项。

    是蜜粉色的肌肤,不像府上那些姬妾们常年不晒太阳的死人般的白腻,充盈着水润光泽,更加的生动饱满,更活色生香。

    活色生香?

    妈的,他一定是欲求不满了。看来明天还是得去西苑那边消个火。不然看着母猪都以为是貂蝉。

    他拉回心智,手继续往前探去,刚察觉到那匕首的冷硬弧度,轻巧抽出她掌心,刚抽离了一小半,却见她嘴唇蠕了一下。

    他只当她要被惊醒了,暂停住取匕首的动作,却听她声音飘出来。

    在夜色中,略微发颤,很深重的鼻音。

    “……爷爷。哥。”哼着哼着,少女将匕首宛如抱着稀释珍宝似的,抱得牢牢。

    京城初见蛮不讲理,一路作威作福,全然不顾嗣王正妻尊仪,一来夫家地方就踢掉了府上姬妾牙齿,仿似心窍全未开,原来也会思家?也怕一个人举目无亲嫁到外地?

    微弱的月光和外间的烛火照映下,睫上凝着晶莹的东西。

    他见她抱得匕首紧紧,若加重力气,一定会把她惊醒,也不好继续,只得作罢,任她抱着个冷冰冰的铁块儿酣眠,直起身子,打帘出去。

    刚一打起帘子,却见外间的门扇微敞,半张脸在趴在门缝上,似是盯了很久。

    “大胆!”沂嗣王一斥。

    冬儿乖乖进来,吐吐舌头:“姑爷,奴婢只是见您书案这边没人了,以为您有什么事儿,才进来看看。”

    只怕是那丫头吩咐过丫鬟,随时监督着他。怎么着,难道还怕他半夜爬了她的床?

    只是这一回,奇怪,沂嗣王居然没之前那样生气,挥挥手:“下去。”

    冬儿转过身子,正要出去,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声喝:“慢着!”

    冬儿脚步一驻:“姑爷有什么吩咐?”

    幽幽烛火下,沂嗣王瑞凤眼一动:“你家小姐有把匕首,金鞘镶玉的,是自幼到大随时携带,连睡觉都不离身的?”

    冬儿脱口:“噢,那一柄啊,倒也不是随时携带,只是小姐十周岁芳诞时,老将军送给她的第一把防身物,又是大公子特意拿出去镶雕的花边,所以小姐很重视。”

    看起来厉害劲不小,背地里,竟是靠亲人送的匕首睹物思人。

    睡觉还要抱着。

    当她多了不起,原来外强中干,纸老虎一个!

    沂嗣王揉了揉憋闷了大半晚上的胸,上不了床的郁卒心情拨云见日,爽快多了。

    天一亮,沂嗣王睁了眼。

    昨夜办公办得太晚,下半夜时,撑不住,还是跑到旁边罗汉榻上盹着了。

    再等醒来,已经在大床上,只是上面只有自己一个人,估计是她先起来,跟冬儿将自己抬上去的,也免得早上进来伺候的下人们看到了,添些闲话。

    两个下人听到嗣王起身的动静,忙端着洗漱的水进来:“主子起来了。”

    沂嗣王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算她还没缺心眼到那一步,关上门在闺房里不管怎样嚣张,在外人面前至少不太过分。

    其实沈子菱是回想了一下他昨天丢的狠话,想想也是,刚成婚没几天就跟夫婿分床睡,传回京城,自己倒是无所谓,免得叫沁儿丢脸,才起来后,与冬儿将在罗汉榻上睡得像头死猪的男人搬到床上。

    “夫人呢。”由下人伺候着披上最后一件外袍,沂嗣王对着铜镜,看着镜子里丰神俊朗的身影,仪表堂堂,修眉俊鬓,意气风发,还算满意,又紧了紧衣襟的盘扣,懒洋洋道。

    两名下人对看一眼,老实禀:“一早去马厩喂了嗣王的千里骏,然后拉了马,带着冬儿,出府了,说是中午前回来。”

    估计是去熟悉江北城的环境和民生吧。

    边疆民风野,妇人不像京城贵妇出个门还要前呼后拥,带一群人乌泱泱跟着,更没那么多唧唧歪歪的规矩,不时兴坐轿子戴帷帽,缠得密密实实,生怕见人。

    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怎么又拉了自己的千里骏出去了?

    沂嗣王脸上阴霾。

    “主子,要派人去找找,喊夫人回来么?毕竟刚来江北,人生地不熟,又没带家丁出去,万一迷路或遇着什么事儿怎么办。”一名下人看沂嗣王起床气好像很重的样子,弱弱试探。

    “又不是三岁孩子。长了腿,怎么出去,就懂怎么回来,还怕被拐了?”沂嗣王没功夫管沈子菱,吩咐下去:“备马,去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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