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冉对医院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白刷刷的墙壁,空气里弥散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进进出出的人神色都是苍白恍惚的,她感觉眼前好像有一团白雾,走了进去就会迷路,再出来已经今是昨非。

    爷爷是胃癌晚期,病得瘦骨嶙峋,到后来已经吃不下东西,要不就是昏睡,要不就是疼醒,就她当时那么丁点大的年纪都觉得可怕。爷爷也有过清醒的日子,不过沉默居多,有时候会一直看着她,又仿佛不是看她,偶尔还会摇头叹气。大伯不能生育,爷爷只有她一个孙女,可大人们说爷爷疼她到骨子里,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像奶奶。

    在她守在病床前的那些日子,她听得他呢喃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小婉”,她奶奶的小名。据爸爸回忆,原来当年他们两位也是历尽磨难才终于走到一起的,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何谓坚守的爱情。后来,爷爷终究没有熬过那个的冬天,像如今一样寒冷的冬天。

    她爸爸刚从急救室转到加护病房,妈妈颤巍巍地站在房门前默默流泪,而邵峰,被她赶走了。

    方才妈妈一见了他就激动,控制不住情绪地指着他们喊:“你们是想逼死他吗?”窗外冰冻的寒风打在两人的脸上,是锥心刺骨的疼。

    犹如那一日,王岚怨恨地对她说:“夏小冉,你想害死他吗?”

    然后她站在他的病床前,看着他被一堆冰冷的仪器包围着,瘦得颧骨凸起来,插着管子的手青筋爆现,呼吸很虚弱,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邵峰,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时她就想,他们为什么要爱得那么艰难?又或者说,如果在那个衣香鬓影的晚上,在他遇到她之前她先转身,也许他们就不会相爱,也许他们能活得更轻松。

    医生说夏之年的病情暂时稳定,温淑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等她心情平复了,才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絮絮叨叨地说:“囡囡,你不知道你爸爸有多疼你。”

    昨晚夏之年回到酒店以后,一直就睡不着,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晚上的烟。尽管白天那样愤怒,近乎于不可理喻,可到底他骨子里还是疼小冉的,后来跟妻子商量的时候还坚持相信自己的女儿,手把手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品性如何他是心里有数的。

    最后他叹气说:“如今年轻人的事我们也管不着,只要囡囡觉得幸福,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是没想到,他那样清风傲骨的人都已经那样妥协了,原来还不够。

    他们同意了,不代表别人也同意。

    早上温淑芳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就看到夏之年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大信封,温淑芳不明所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轻轻喊了声:“老夏?”才走到他跟前,他就忽然间捂着胸口,五官全挤在一起,仿佛很难受,她还没来及给他拿药他就已经倒下了。

    在救护车上,他曾短暂的清醒过来,只是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家……欺、人、太、甚,囡囡……不合适。”

    不知道是什么人,跟他说了什么话,又给了他怎样的伤害。

    那个信封的东西,温淑芳没有看,也不敢看,她从手袋里拿出来把它递给夏小冉,带着哭音问:“囡囡,是不是为了他,你连爸爸妈妈都不要了?”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痛心,这个他们从小宝贝长大的女儿,视为骄傲的女儿,竟如此伤他们的心。

    夏小冉攒着信封一直摇头,泪如雨下,一滴滴泪落在她米黄色的裙子上,晕开朵朵的花,嘴唇被她咬出血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爸爸真有什么意外,叫她如何原谅自己?

    她靠着冰冷的墙面,泪水模糊了眼睛,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死胡同,无论她怎么坚韧怎么反抗,那堵厚厚实实的阻碍还是挡在面前,不单只她自己走投无路,她还捎上父母,让他们受屈辱受伤害,还有邵峰,他本来该是挥斥方遒的天之骄子,现在却甘愿跟她窝在小小的套房里,只为了坚持他们可悲的可怜的爱情。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她只能赌上自己的全部祈祷,只要爸爸能醒过来,她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做,至于其他的,她再也无力坚持了。

    她想在医院里等爸爸醒来,可她妈妈不同意:“你爸爸不能再受刺激了,你先回去吧。你长大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

    她浑身一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只是机械式地往前走,好像连方向也找不到。直到邵峰把她拉住:“小冉!”原来他一直就没离开过医院。

    她擦干眼泪,茫然地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满是血丝,眼窝底下还有一层青黑,脸颊瘦得让人心疼,她又想哭了。

    邵峰想伸手抱抱她,又发现自己的手很冷,半路缩回来搓热了,这才拉起她的手问:“伯父怎么样了?”

    她逼自己打起精神,言不由衷地摇头:“别担心,没事了。”

    邵峰怔了怔,复杂地看着她,却没有戳穿她的话,只是贴着她冰冷的脸喃喃:“对不起……小冉,对不起,是姑姑……”其实他猜也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而一通电话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肯定是姑姑去她父母面前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闷声说:“我不怪你,不关你的事。”怪只怪,他们爱得这样深,缘分却这样浅。

    她拉着他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火锅食材,回家熬了一锅飘满辣油的四川火锅底,沸烫的汤面欢快地跳跃着,他喜欢吃辣,边吃边嚷着喜欢,一直没停过筷子,后来发现她根本没有动,转头看去,她簌簌地落着泪。

    他一下子急了,连忙丢下筷子,拿纸巾笨拙地替她擦眼泪:“好好的,你怎么了?”

    她推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说:“就是太辣了,难受得忍不住,辣得喉咙都黏起来。”

    他弯唇傻傻地笑了笑:“哦,那多喝点水,以后啊,记得做个鸳鸯锅,你一半,我一半,谁也不耽误。”

    这话,让她沾了辣味的喉咙更添了些许苦涩,以后,以后,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的以后。

    饭后,他主动负责洗碗,还推着她先去洗澡。

    然后他们靠在一起看了一部电影,是老片《勇敢的心》,她依旧哭得泪水哗啦哗啦地流,华莱士的死,和伊莎贝拉的情,每一幕都击中她的泪点,其实戏里戏外,那么多人和他们一样,相爱却不能相守。

    夏小冉早上起来的时候,邵峰还在睡,才踏入初冬屋里就开了暖气,都这样他还是睡了很久身体才暖和一些,这是病根。被子的半角滑下,露出他精瘦的胸膛,手臂、靠近心脏的地方有几道疤痕,她一直不敢碰,仿佛那疤痕那疼痛是落在她身上一样可怕,而他原本可以活得很潇洒的。

    她很艰难才忍住,没有流泪。

    她先到厨房做了早饭,摆在保温瓶里温着,然后到阳台上把她和他的衣服都收起来,规规矩矩地叠好放在衣橱里,然后把自己简单的几套衣服放到袋子里,不舍地环顾了这间房子好久,好久,可再不舍,还得舍。

    真有些讽刺,她不久前才答应过不会放弃他的,可如今她要食言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跟家人反目,车祸,她被取消留学资格,被迫接受了傅希尧,她父亲一再病危……渐渐地,爱会变得模糊,变得什么都不是,在失去面前,才会发现,坚持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现在的她,再不能为这份爱失去什么了。

    邵峰在睡梦里隐隐地听见门响,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探,空的,他一下子醒了,踩着拖鞋往客厅走,闻到粥的香味,他笑着喊了一声:“小冉?”

    没有人回应他。

    他转了一圈,没找到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洗漱后想拿衣服穿,发现衣柜里只剩下他的衣服,他脸色一沉,手握着把子僵了很久,默默地穿好衣服,默默地扣上扣子,然后默默地坐在床沿。闷闷的暖气里仿佛还带有她的气息,他用手捂着脸,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还能做些什么,那样无力。

    手里拿着放在床头柜的相框,她和他的合影,还记得那位摄影师说他们很有夫妻相的。

    照片渐渐变得模糊。

    小冉说不怪他。

    而他,也不能怪小冉。

    她那么冷静,而他居然也很平静,也许他们心里,已经早早有了预感。

    是他的身份他的家庭把小冉逼到绝路,一步一步摧毁他的幸福,他们躲也躲不开,藏也藏不住,就连他什么都不要都不行,正如小冉所说的,那是跟他连着血脉的血亲,如何断得了?

    可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却还是不想放手,她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要放弃谈何容易。后来他飞车去医院,来到她跟前的时候,他们彼此的脸色都很苍白,他还没开口她却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轻轻地摇了摇头,把那个大信封交给他。

    他拿出里面的东西看了一遍,脸色青白交加,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小冉说:“从昨晚到今天,医生给我爸爸下了三张病危通知书,邵峰,这样的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还如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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