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残阳如血。

    太后寝宫内,一众宫女静谧无声。

    楚夜一袭深蓝色的锦袍,玉冠束发,有几缕顽皮的贴上脸颊。

    发丝如墨,更衬出脸颊那令人心颤的苍白……跪伏在床榻边沿,忍着身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想尽一切方法逗太后开心。

    背对着寝宫的正门,他清晰的感知到房梁四处埋伏着的弓箭手,那一支支长箭牢牢地对准他的后心,只要自己敢有一丝异动,那些箭便会毫不犹豫的刺穿他的身体……

    皇叔信不过他,父王心里,亦如此吧……

    可我会对最疼我的皇奶奶下手吗……唇角扬起点尘不惊的笑意。

    “皇奶奶,夜儿生辰那日跑出宫玩,一时兴起便忘了时辰,害您等了这许久,等您身子好些了尽可打夜儿出气,这会儿就别生夜儿的气了好不好?”老人的心性其实与孩童无异,总免不得发发脾气,楚夜一边削着一只苹果,一边用撒娇的语气哄着太后。那只苹果拿在手里其实已经很久了,可他控制不住指间越来越明显的颤抖,似乎怎么也削不完那层薄薄的果皮。额上冷汗淋漓,指尖越发的冰冷。

    “就知道贪玩。”太后心里早原谅了她的宝贝孙儿,却仍然装模作样的数落,“连个生辰也不回来过,真是越大越要人操心喽。”

    “是是是……孙儿知道错了……”勉强笑了笑,“孙儿这就削了您最爱吃的苹果给您赔罪。”

    太后像孩子一样撇了撇嘴,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她的眼睛已经一片灰蒙,很难看清周围的景象,伸手在空中摸索了一阵。

    楚夜忙放下手里的刀具,抓了她的手抵在自己脸上,又趁机将削的差不多的苹果塞到她的嘴边,“奶奶快咬一口,很甜呢。”

    太后细细抚了抚他的脸,听到他的话却是微微一愣,不禁莞尔,“傻小子,不给奶奶切了小块怎么吃。”做了那么多年高高在上的皇太后,早忘却了肆意将苹果咬在嘴里是什么滋味……

    “不,就这样吃嘛,知道皇奶奶舍不得放开孙儿,可不敢再去拿了刀具。”楚夜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将手又往前凑了几分,直接将那苹果碰上太后的唇。

    一阵果香袭来,太后下意识的张开嘴咬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嘴里甘甜。她的身体虽不好,牙却好极,嘴里嚼了几口,顿时眉开眼笑,“呀,你这孩子……”似是感慨又似欣慰,总觉得孙儿亲手削的特别甜特别好吃……

    “瞧,这样吃才痛快。”楚夜望着太后慈祥的笑脸,明明让人温暖,为何心口蔓延的却是化不开的酸楚……

    笑着笑着,太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要是能永远这般陪在夜儿身边该多好……”

    “好啊。”楚夜笑,“皇奶奶陪夜儿一辈子吧,夜儿欠您一个生辰,日后一定补给您十个。”他摇了摇头,随即又道,“不不不……二十个,三十个……每一个生辰,您都陪着夜儿……”

    太后又是被他逗得一笑,轻轻拍拍他的脸颊,“真是个傻小子!奶奶哪里活的了那么久,怕是连我们夜儿成家立室都盼不到啦。”声音里带了深深的遗憾。

    楚夜心里一痛,想起御医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

    寿之将寝,非人力所能阻……

    再次望着太后慈祥的脸,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再也忍无可忍,不顾一切扎进她怀里,“奶奶,别离开……”

    太后心内一颤,顷刻间老泪纵横,直搂了楚夜轻哄,“不离开,不离开……奶奶还要看着夜儿成亲,看着夜儿的孩子出世,看着他像夜儿一样调皮捣蛋,偏又那么惹人心疼……”

    楚夜哽咽无语,贪恋着祖母怀里的温暖。

    逸王隐在宫殿的一处角落,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对祖孙……

    冥冥之中当真早已注定……前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母后一听夜儿要来看她,精神奇迹般的恢复了许多……

    他看着那个孩子忍着一身伤痛陪在母后身侧,讨好般的哄母后开心,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不敢想象他靠了多大的毅力去忽略身上剧烈的痛楚……那孩子静静靠在母后的怀里,久久不动,那么的令人心痛……

    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

    双手狠狠攥紧,目中透出几分沉痛,略略扫了一眼埋伏着的弓箭手,这是皇兄最后的妥协……让夜儿来探望母后,却防备的在四周安排下这许多弓箭手……让那个敏感的孩子情何以堪……

    皇兄他,当真再不愿放过夜儿……可我呢,真能扔下他不管不顾,看着他遭受最惨烈的刑罚死去吗……

    皇城近郊,南楚一袭黑衣,卓然而立。

    ‘息影’影士素来肩负重要使命,行踪飘忽难定,因此花了整整两日的时间才集合数队影士,神不知鬼不觉的隐入戒备出奇森严的皇宫幽牢救人。

    一队影士禀报,“幽牢内没有发现少主子。”

    二队影士禀报,“幽牢内没有发现少主子。”

    三队影士禀报,“幽牢内没有发现少主子。”

    ………………

    掌心一片冰凉,没有任何人前来禀报小夜的下落,证明他并没有离开幽牢,可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是被秘密带走了,带去哪里……

    不,不会……逸王还不至于对小夜下杀手的,一定不会……

    小夜,在哥哥终于下定决心赶来救你的时候,你却去了哪里……

    毕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南楚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眸透出几分冰冷,掩去那份深刻入骨的害怕,“再找,即便将整个皇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楚夜。”

    “是。”干净利落的领命而去,很快消失在一片苍茫夜色之中。

    南楚负手仰面,望着那抹清冷的月色,眼中划过一丝决然,天命已定,我偏不信!从这一刻起,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南楚必将用自己的一切保护好他,再不容忍他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天色依旧暗沉,逸王坐在床榻,拿了湿湿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楚夜滚烫的额头,每擦一寸,心内的绞痛便更清晰一分。忘不了彼时调皮玩闹的孩子,忘不了那一声声带着撒娇语气的父王,也忘不了那份呈现在自己眼前,祖孙间最真挚动人情感……

    可是眼下,待到清晨来临之际,他便将永远失去他……六年的父子情分,我最终还是保全不了你的命,可笑最后只能求皇兄答应给你一个痛快。

    眼望向一旁桌角,身子微微打颤。

    牵机,世间三剧毒之一,与鹤顶红,钩吻齐名。

    通敌之罪,罪当凌迟。

    死,不能免,从六年前我欣喜的将你带回王府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今日的痛苦抉择……

    既然不能护你周全,我便,亲手送你上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静静端详楚夜苍白的脸,逸王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拿过桌角药瓶,里面盛着淡色的液体,楚夜仍在沉睡,对眼下的境况一无所知,瓷娃娃般安逸。

    指间微颤,瓶口倾斜,心中尖锐尖锐的刺痛叫嚣。

    ‘砰’殿内一声轻响,一道人影倏然而落,扬手一把打掉那药瓶,孰料已有数滴冰冷的液体沿着楚夜干裂的唇角滑入……黑衣人脸色煞白,急急奔过去塞进数粒药丸,然而床上的人儿突地浑身颤抖,身子禁挛,立时,额角有道道冷汗直逼而出!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吗……黑衣人浑身颤抖,喷火的双目倏地转向一旁兀自冷静而立的逸王,“你给他服了什么,你要他死,你竟真的毫不犹豫的要他死!”再顾不得曝露自己,一把抱起床上渐渐疲软的楚夜,踏出几步,勾唇冷笑,“你会后悔,今日所为,你必将后悔!”

    逸王浑身一震,暗暗握紧了拳不发一语。

    “我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南楚。呵……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南夜麟,你记清楚了,南夜麟!”留下如遭雷击的逸王,疾奔而去,外面到处都是接应他的人,要脱身虽不易,却也并非不能。

    只是忧惧攻心的南楚却忽略了……原本防卫如铁的皇宫竟是如此轻易的任他来去自如……

    墨宵殿内,逸王跌坐在靠椅上,神色木然,呼吸却是急促起来……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锋芒,疼的不能自已,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那般重要的东西……

    幽牢的夜,凄厉的雷雨,以及,刻入心底的那一片血色……

    屋内灯烛昏暗,交错的树影借着月光打在窗纸上,印出一片片斑驳陆离。

    逸王坐在屋子的阴影里,一动不动。有东西咯在掌心,一阵阵的生疼,他却下意识的将它握的更紧。芜歌的玉佩。被城门口的侍卫拿去换了酒喝,若他早些发现,夜儿是不是能少受些苦……想到那个孩子一身是伤的蜷缩在幽牢阴冷的角落里,就连指尖都因疼痛而颤抖起来。

    曾经有那么一瞬,他真的想过遵从皇兄的旨意,让夜儿服下牵机,让那残酷的剧毒一点一点将他折磨而死……他曾有多爱这个孩子,就有多恨他的背叛!可当他从总管手里接过那瓶毒药的一瞬,心却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突然的,他发现自己根本舍不下这个与他牵绊了六年的孩子……

    有多庆幸那一瞬间的不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替换了宫殿附近的部分侍卫,好让来救夜儿的人能够全身而退。

    而那之后,他打算下定决心与那孩子一刀两断,以后即便兵戎相见,他也不会再对他留情!这是他对皇兄的愧疚,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眼角一瞬的湿润,控制不住的滴落到掌心,与那玉佩一起,烫得他的心都开始抽搐。芜歌芜歌……你知道我曾有多欣喜有你陪在身边,我曾,有多庆幸有了一个你与我的孩子……可为了让我痛苦,你却决绝的带着他一起离开我……你可知你一念间的决定,不仅仅让我痛苦半生,更让我曾视若珍宝的孩子受了多少折磨……

    芜歌……如你所愿,我们父子之间的缘分,已走到了尽头……夜儿会记得,是我残忍的挖去他肩头的胎记,记得,我曾亲手将致命的毒药喂入他口中……

    喉头腥甜,一口血喷薄而出……逸王浑若未觉,只怔怔的在楚夜房里坐了一夜,斑驳了两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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