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流过指隙,指间之物从蛇鞭到笔杆,又从笔杆变为琴弦,就如空中日月一般在晨昏间定时转换。

    这一日,霞光尽去,明月初升便被薄云所掩,朦朦胧胧中只能辨认出依稀有个圆弧,是不是满月却看不真切。

    月下窗前,红袖点灯,火光照亮的一圈里,琴弦数根如抹了油一般亮泽闪光,有女子轻轻“嗯”了一声,纤白的指尖便按上了琴弦,那亮眼的白一出现便抢去了琴弦“油光”的风头,在其上轻轻跳跃。

    指尖跳跃间,琴曲缓缓而出,不同于一般的闺阁乐,或低诉幽怨、或轻妙婉转;也不同于盛行的坊间乐,或轻盈欢悦,或妩媚流俗;而是舒缓与大气并存,渐变和坚定同生。

    已近收势指尖落下,无名指稳定地按上第五弦。

    没来由的,一个久违的声音从脑海里响起--“名按五弦……五弦吟,泛止!”

    没来由地忆起往事,稳稳按住琴弦的指头突然颤了颤,琴弦也随之颤了颤,慢慢拖曳出一道尾音,渐渐消失。

    琴案后的坐榻上,盘坐男子点了点头,执笔在一串符号的末尾画了一个圈,又添了一个符号,方抬首赞道:“嗯,这样改也不错,余音袅袅,‘五弦吟’听起来颇有古韵!”

    “无心之失!”琴案前的女子撇了撇嘴,低头理着袖沿的褶皱。

    “管它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我倒觉得这样一改听着更好,毕竟你是姑娘家,若真的像之前定的那样,大刀阔斧地一按琴弦乐音骤停肯定不如这个合适!”男子自顾自地在原来曲谱的末尾又添了一个重重的叉。

    “谁说不合适了?你妹妹我是普通的娇弱女子么?”孟小姐叉腰一本正经地扮彪悍。

    “好!你就是个莽撞汉子错生了个娇女皮囊,这样总对了吧?”孟思诚一把将琴谱甩给孟汉子,索性以手枕头甩手不准备干活了,“下辈子投胎麻烦看清楚了再投!对了,可别跟我再一家!不然,我丢人都丢到下辈子去了,那还了得?”

    他这番认认真真地提意见加修改之后,抬眼看自家小妹她又是一副叉腰瞪眼、死不悔改的小模样,突然想起了某女“擅自篡改千年金字招牌”事件,当时那欲钻地缝而不得的羞愧感又涌上心头,让他顿觉十分挫败。

    “哼!”孟小姐不接话,转身继续练琴去了,开玩笑,我至于让三哥你丢脸丢到下辈子?不就是七根弦吗?我还十根手指头呢!不带怎么看不起人的!

    理解发生偏差的孟小姐“死不悔改”地练琴,却没忘到结束的时候,如前一次那般重新再颤了一颤。

    今夜,玉指微挑拨素琴,百遍渐成绕梁音;本是七窍玲珑心,待得云开见月明。

    今夜,十指纤纤红酥手,随乐颤颤钗头钩;琴声袅袅盈满楼,不到完满不罢休。

    今夜,云层缓缓飘去,只余了一个纤薄的“尾羽”,透出月儿的轮廓,正是满月。

    ……

    生活似古井静水,无波无澜但也难得活得充实自在,而一道传唤声横空而来,对此时的孟小姐来说,无异于内心的朗朗晴天遭遇了一道霹雳。

    “小姐!小姐在吗?”气喘吁吁的女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嗯?”听到急促脚步声,孟小姐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小姐,颜贵妃娘娘想单独见您……”从前厅奔来传话的小侍女也不掩惊异之色,突出了关键的“单独”两字。

    “什么?!”按在琴弦上的指尖一缩再一抬,挑断了一根琴弦。

    在铮然一声之后,孟小姐顾不得指上的划痕,连发火铳一般地急声问道: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她一个人?来看谁?”

    侍女呆了呆,才一会就被急吼吼的孟小姐猛力摇醒,方讷讷答道:“娘娘只跟夫人一人说了为什么要见您……”

    狠狠握了握拳头,孟小姐一脸气闷无奈的表情。

    “不就是个娘娘……至于这么紧张?”思诚负手踱过来,盯着小妹的拳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一点也不紧张!”孟小姐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飞快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王老子来了一巴掌也就镇住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思诚挑了挑眉,果然,这姑娘紧张得很,都在张牙舞爪给她自己打气了。

    ……

    茶香盈室,孟小姐却感觉气氛沉闷得可以活活憋死一头大黄牛,这长久待在宫中的贵妃就是不一样,周身都笼着一圈“生人勿近、唯我独尊”的气势,就像积着一层层厚厚的雨云,让人直觉想躲开。

    “孟小姐,本宫此来寻你不光是说这些个客套话的……”可能觉得已经铺垫得够多了,颜贵妃放下茶盏之后,再次缓缓开口,“本宫也是明理之人,明白这送出去的东西若是再要回来很是失礼,但如果是别的也便罢了,只是有个东西却万分要紧,若为这个也不得不失礼一回的……”

    通过刚刚的“交流”,颜贵妃已经看出孟小姐的心不在焉,说得过于文绉绉她哪里听得明白?干脆用了对自己而言最直白的语言去表述关键的来意。

    不过,对孟小姐而言这番表述还是太婉转了,只见她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娘娘不必如此客气,不妨明说,此来所为何物?”

    颜贵妃也不恼,微笑答道:“鸾佩!”

    孟小姐撇嘴,问道:“是……刻有鸾鸟的玉佩?”

    “正是,小姐若是……”颜贵妃点头,笑得仪态万方。

    “说实话,贵妃娘娘,思齐没有见到过!”之前孟小姐不过是望文生义地多嘴问了一句,在心里犯着嘀咕--有没有搞错?她在怀疑她儿子径直把鸾佩送给自己了?

    “可是……”颜贵妃不由皱眉,近日大儿得胜凯旋正是得意时候,纵使她嘴上说不急由着他去,也不得不操心他的婚事了--结果呢,竟然从太后那里得知这孩子索走了鸾佩!太后还笑眯眯地向她打探是谁家姑娘,她哪里会知道?

    好一番软磨硬泡,问得急了那孩子就说已经送给心上人了,若真如之前的传言所说,不是她孟小姐还会是谁?

    “娘娘若想知道,当问问齐王殿下才是!”孟小姐抬眼,坦荡地对上颜贵妃疑惑的双眸。她嘴上答得轻巧,心里却不是滋味--谁想私藏你的什么劳子鸾佩?说没见过还不信!

    “本宫问过了,宇儿说已将鸾佩赠与了心上人……”颜贵妃喃喃道。

    “贵妃娘娘,这么说,齐王殿下并未言明是送与我,对么?”孟小姐轻飘飘地一笑,挑眉道,“鸾佩?想必由很贵重的玉石所制?思齐不过一普通女子,怎敢私匿?”

    颜贵妃面色不动,进一步确定:“小姐说的可是真话?”

    “当然!”孟小姐答得飞快。

    她咬咬唇瓣,内心似在挣扎,最终艰难向端坐的贵妃道:“还请娘娘少待!”

    孟小姐转身入内室,不久便托出一个小木匣,放在桌案上打开,里面乱糟糟的一摊:“这便是齐王赠与的所有物件,娘娘若是不信自可亲手查验!”

    “这就是宇儿赠与你的?”颜贵妃睁大眼向箱中看去,多是些或揉皱或翻折的纸片。

    这女人反反复复个没完,跟她讲话可真累,孟小姐没好气地道:“嗯……我可没胆伸手向殿下索要!”

    颜贵妃伸过手去,无意掀起一个纸角,正见一条墨色长辫的鞭梢,不用细看就知道正是自己大儿的手笔,这么看起来,木匣里的东西并没有好好收藏,极像是原本散放,刚刚胡乱收拾起来的样子。

    “娘娘亲自来府,空手而归那也是礼数不周……若是不弃,便请娘娘将这些物件统统带回吧!”孟小姐状似大方地将小木匣一推,却暗暗撇嘴,口不由心。

    颜贵妃这次“屈尊纡贵”地光降,急急忙忙来索回鸾佩,孟小姐又不傻,她这已是表明了反对的态度,还好那人没把鸾佩给她,不然更丢人!

    不过,他究竟给谁了呢?心上人?

    孟小姐心里一嗤,管他呢?给谁了管自己什么事?咱不稀罕!

    这一嗤不同于往常,感不到痛快之意,倒是生出些微微痛意来。除了自己的蛇鞭,所有他送的东西都放在木匣里了,既然已经这么明朗,她也不想过多拖沓,放在自己这里藏不好都是麻烦,索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好,私相授受确实越礼,这些东西本宫会替你转交给皇儿!”颜贵妃轻飘飘地一语带过,居然也不推拒,“至于这件事……你知我知他知便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宫错怪你了……”

    “无事……”孟小姐退后一步躲开伸向自己的长长护甲,客客气气地低头一福身,“娘娘慢走,恕不远送!”

    垂眸看着细长的暗影一步步飘远,直到不见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窗外梅花早已凋谢,不禁自嘲一笑,说是为了“近赏梅花开”而委屈着没搬去别的地方住,其实呢?也许……他再也不会来搅扰自己了,也许正如了她的意!可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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