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死来得毫无预兆,仿佛是晴天霹雳。

    谷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竹卿将白布盖在姑姑的身上,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早该发现的。

    她早就注意到姑姑有什么事瞒着她,但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要命的事。方竹卿在她旁边低声啜泣,而她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年父亲也是这样,突然就没了,甚至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她。

    屋外仍在下着小雨,空气濡濡湿湿的,不见一丝阳光。沈清和注视着那沉默的二人,想要解释一下生老病死,但看着谷慈那张呆滞的脸,还是闭上了嘴。

    方竹卿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道:“早晨我……我想叫娘起来吃饭,结果发现……怎么都叫不醒……”

    谷慈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抬起手,放在他的肩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姑姑早就没了呼吸,露出的手臂和脖子上全是红色的斑块,看起来尤为血腥可怖。

    难怪她总是要穿许多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谷慈先前还当真以为她是关节怕冷。

    “我们找个日子,把姑姑下葬吧。”

    方竹卿点点头,便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开门,老远便闻见浓烈的酒气,紧接着是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冬娘,之前酿的酒还……”

    三人皆循声望去,看见姑父提着酒壶大大咧咧地进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

    方竹卿小声地唤了声“爹”,但方琰像没听见似的,望了望床上盖在妻子身上的白布,突然明白了什么,还打了个酒嗝:“噢,已经死了啊。”

    谷慈猛地抬起头,杏眸直直地瞪着他。

    方琰咧着嘴,冲她冷笑了一声:“瞪什么瞪啊,慈丫头,这可是你姑姑,你不出钱把她下葬么?”

    谷慈深吸一口气,捏紧双拳,“我会把姑姑下葬的,她的遗体我也会带走。”

    方琰没有看她,继续在家里找酒喝,发现几个酒坛子都是空的,不满地全砸在地上,“那可不行,这是我媳妇儿,你要带走也成,给我一百两安家费啊。”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表情,谷慈甚至想冲上去给他一巴掌。

    她摁住气得发抖的手,极为缓慢地拿出钱袋,从里面取出一张银票,狠狠甩在方琰的脸上。

    “你走……”她的每一个字都极为用力,“从此以后,谷家的人跟你没有任何牵扯。”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谷慈,连方竹卿都有些发愣。

    方琰看见她扔出来的银票,眼睛像是发了光,连忙俯身去捡,果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看不出来啊,丫头你这么有钱?”他伸出手,眼看着就要去抢谷慈手里的钱袋,突然被人从旁边扼住。

    转头一看,沈清和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方琰使出力气挣扎,一身横肉都在颤动,却丝毫挣脱不开,一下就被沈清和猛地扔了出去,整个人撞在门上,痛得嗷嗷直叫。

    “滚。”沈清和冷冷地看着他,“一百两已经拿到了,你若再出现,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方琰满脸不屑,但到底还是有些忌惮他,狠狠啐了一口,指着方竹卿道:“小兔崽子找到靠山了啊?真是个窝囊废!”

    言罢他摔门就走。谷慈陡然松了口气,拍了拍方竹卿的肩,“别怕,我会照顾好你。”

    方竹卿咬着嘴唇,默默点了两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窝囊废。”

    谷慈冲他微笑:“嗯,你不是。”

    方竹卿注视着她的笑容,忽然想起当年谷章去世时,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然而那时谷慈也是露出了这样的微笑,分明眼角还带着泪水,却反过来安慰他。

    他一直吵着闹着要保护的人,自始至终都在保护着他。

    ***

    给姑姑的小敛是谷慈请人来帮忙的。谷家在濯城没有其他的亲戚了,只有父亲那边有几个远方的表亲。

    其实这些亲戚里大多数她都不认识,只在父亲去世时见过几个。方竹卿去发报丧贴,谷慈则是去布置灵堂。

    她忙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去,习惯性地往沈清和家一看,却没有亮着灯。

    她不知他去了哪里,走到家门口,竟看见沈清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仰头凝视着天空。

    谷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等了多久?”

    “你出去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他居然等了她一整天。

    一天没搭理他,沈清和像个被偷了糖的孩子,看着她的时候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你回去吧。”谷慈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姑姑的事我来就好。”

    沈清和没有动,沉声道:“方夫人让我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摆了摆手,才意识到他的表情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似乎一直在欲言又止,又带着些许的……愧疚?

    谷慈凝视着他的双眼,声音轻轻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姑姑的事了?”

    沈清和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个月。”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回沈清和没有回答。

    那次他无意中发现姑姑患有不治之症,本是打算回去告诉谷慈的,但那可怜的妇人几乎跪下求他。他不喜欢说谎,也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患上不治之症的是他,他也不会想让她知道。

    既然早知无药可救,又何必给身边的人带来负担?

    谷慈没有再追问,把他往门外推:“你回去吧。”

    沈清和拉着门不肯走:“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清和默默将手移开了,谷慈便立即将门关了起来。她没有回屋去,而是就这么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盖里,整个人像是松了一根弦,任眼泪肆虐地涌出。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外面有声音,一开门看见沈清和仍然站在外面,似乎压根就没走。

    这回她没再赶他,只是回到台阶上继续坐着。

    沈清和以为她还在生气,不作声地握着她的手。谷慈让了一下,埋着头道:“别碰我。”

    他委屈地收回手,果然不碰了,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抱着头。

    “如果你不高兴了,我可以道歉。”

    谷慈依然没有说话。

    沈清和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似乎在想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良久才道:“你白天很厉害。”

    谷慈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你把一百两砸在那个人脸上的时候,很厉害。”

    谷慈破涕为笑,而沈清和在这时轻轻抱住她,低声问:“你考虑了吗?”

    “什么?”

    “我娶你的事。”

    谷慈沉默了一会儿,挣开他的怀抱。月色之下,那张俊秀的脸孔少了平时的锐气,宁静而柔和。

    “你不必因为姑姑的拜托而说要娶我。”

    沈清和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谷慈不想讨论这件事,只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便将他撵了回去。沈清和抓住她的手,严肃认真道:“我以为以你的智慧,应该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谷慈依然将他往门外推,微笑清甜:“你不是说我是笨人吗?我听不懂的。”

    言罢她便将门关上还锁死了,直接进了里屋。她的心猛跳,但即使听见沈清和在外面敲门也没有开,等确定他走了,才松了口气。

    她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会忍不住去想,那样一个聪慧决定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对此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

    姑姑的丧事没出什么差池,谷慈有个远方表舅就住在濯城附近,不日便赶到了。余下的亲戚也在陆续赶来,纷纷安慰她与方竹卿。

    自那之后,沈清和便没再主动找过她,一直忙到给姑姑入葬,他都很少露面。谷慈近来颇有避他不见的意思,想等一切结束后再与他说明白。

    按照风俗,送葬之后便要与亲朋设宴。谷慈与这些远方的亲戚都不是很熟悉,饮了两口酒后便出去吹风。

    月色清清冷冷,像洒了一层银辉。谷慈的小脸因为饮酒而微红,在晚风中显得尤为秀美。她散了会儿步,突然看见街那头走过来一个醉汉,她本想转身避开,可对方却看到了她,几步便追上了她。

    “小姑娘一个人啊?”

    谷慈没有回答,快步往回走,可那醉汉却穷追不舍地跟着她,没走多远她忽然撞到了一个人,一抬头竟是沈清和,光洁如玉的脸上神情肃穆,眼神冰冷地盯着那个醉汉。

    醉汉一见眼前是个男人,也没再纠缠的意思,怏怏转身走了。

    谷慈刚松了口气,就被沈清和拉着走了。他步伐飞快,似乎有些生气,她险些追不上他,低声道:“这些天是因为姑姑的事才没去找你的。”

    沈清和依旧没有说话,一直拉着她走到了河堤上才停下来,转过身俯视着她。

    他站的地方比谷慈高一些,颀长的身影更显挺拔,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思考过了,你似乎误会了很多东西。既然你听不懂,我很乐意解释给你听。”

    他的表情比先前还要正经一些,嗓音低沉饱满。谷慈很难得在破案以外的事上看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

    “我的事想必你已经从姨母那里听说了。从小到大,除了姨丈和姨母之外,我身边能信任的人只有成叔。成叔去世之后我便搬了家,虽然我不喜欢说什么触景生情,但确实不想留在那个地方。好的回忆对我来说,只会更加悲伤。

    我不喜欢和人亲近,因为人都喜欢说谎,都喜欢做坏事。如你所言,我不知道怎么与人相处,我也不懂什么是待人好,但如果这样的我你无法接受,我可以去学,我学得很快。

    我说想要娶你并非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因为你姑姑的拜托,只是我无法想象有一天醒过来看不到你。我可以做到很多很多事,很多你做不到的事,所以一切你都不必自己扛,有我在。”

    谷慈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沈清和直视着她的眸子,漆黑的双眼中映着她的倩影。

    “如果你愿意——当然我认为你肯定愿意,请一辈子都呆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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