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漆的朱红大门还散着烈味儿,新鎏的佛手门环迎着阳光闪闪发亮,新粉刷的墙壁将旧日乐信伯府的痕迹全部掩去,门楣的匾额也换成了南顺侯府的字样。

    花袭人在朱门前下了马车,瞧着眼前这新的一切,仿佛还能看到之前薛氏族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从前薛氏几姐妹在内宅笑颜如花地耍着小小的闺阁心思,仿佛谋划一桩好亲事便是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却哪知,眨眼之间,一切都成了幻梦。

    若是三五月后,眼前这油漆味儿散去,墙壁和匾额都有了沉淀后的陈旧痕迹,人们从这里经过进出之时,谁还会想起,曾经有薛家一族人。

    花袭人心生感慨,就连一向心大的任少容也驻足,有些怔神。

    “有一次大家一起玩投壶,薛家几姐妹同耿家的几姐妹一起联手作弊,迎了我半年的月例钱。”任少容神色怅然,道:“我还恼恨了好久,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找到帮手,教训她们一顿。”

    “尤其是薛世湘。”

    “表面笑得热情,背后却琢磨着坏心眼儿,最是让人恨恨。”

    任少容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眼睛有些微微发红,低声道:“没想到,她们眨眼间都不在了……”

    花袭人只当没有听见任少容的感慨,此时正值护卫敲开了大门,花袭人便微笑道:“容儿妹妹,门开了,我们进去吧。”

    任少容回神,露出一抹笑容,同花袭人走进了南顺侯府的大门。

    有人一溜烟地往内宅跑去通禀了。

    虽然应该有韩丽娘打过了招呼。但花袭人和任少容也算是来的突然的,两个人便走的不快,从门厅影壁上的图案装饰和墙边堆叠的假山奇石花草藤木慢慢地赏了过去。

    韩清元和韩丽娘兄妹二人很快得了信儿迎了出来,彼此见了礼。

    “如今,该叫韩大哥侯爷了。”花袭人笑呵呵地道:“恭喜恭喜。不过今日我们是提前来玩儿的,贺礼稍后日子才有呢。”

    或许因为成了大梁朝的侯爵,身份地位、环境物质的提升安抚了他。也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接受了薛世净“离开了更好”的说法。将伊人留在了心中最深的角落不再想起提起……眼前的韩清元,曾经浓郁的悲怆伤痛在他身上都沉淀下来,他的气质。与从前相比,已经是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简单的,甚至可以说带着纯粹或明朗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位有故事的男人。有了淡淡的忧伤的沉稳,已经足以让少女的目光在他身上驻足停留。想要探索他的迷雾,想要成为能安抚他忧伤的那个人。

    眼神也不再清澈,成了一个积年的深潭,藏住了所有的情绪。不再轻易起波澜了。

    相信这样的韩清元,足以有一桩很好的婚事,再不用韩母汲汲营营。为他怎样打算,目光所及。能够得着的,只是如薛世净一样身份的贵女。

    或许,会有更好身份的女子主动前来说亲。

    当然,他如今已经是侯爷了。

    花袭人心中胡乱感慨着,笑容中打着纯粹的打趣。

    韩清元也笑了笑,笑意并不抵达眼底,开口道:“花妹妹说笑了。若你不嫌弃,这也该是你的家。回到家里来,需要什么礼物。”

    就连声音都有了微微的改变,仿佛更加的醇厚了。

    花袭人没有接他这句话,侧身将任少容推了出来,对韩清元和韩丽娘笑道:“瞧,我给你们请来了贵人。”

    “县主能来,真是太好了。”韩丽娘十分感激,拉住任少容,诚心地道:“你不知道,自从搬到了这府上住,我总觉得哪里哪里都难受,不自在的很。说句露怯的话,不怕你们两个笑话我……”

    韩丽娘目光扫了一眼站在各处侍立的仆人,低声对花袭人和任少容道:“我总是觉得,他们一个个的,只怕见到我出了错处肯定也不说,只在背后等着笑话我呢。这心中啊,总是踏实不下来。”

    “所以我们才给你撑胆子来了。”花袭人请推了一下任少容,含笑问任少容道:“是也不是?”

    韩清元也对任少容拱手行礼,道:“请县主不吝指教。”

    任少容仿佛是没有想到韩清元会对自己施礼,似乎有些慌张,被吓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儿踩了花袭人的脚,面皮也微微泛红,忙道:“不敢的,不敢的。”

    说完这句之后,她定了定神,向韩清元回礼:“丽娘姐姐和袭姐姐她们说的都是玩笑话,怎么值得侯爷当真。”

    韩清元淡笑不语,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

    “皇上有心,让工部的大人们找到了最初南顺侯府的设计图,雇了匠人们,花了好些日子,才将一切都复原如故了。”韩清元一边引着两人参观,指着那一处推到重建的院落,微微抿了唇,摇头道:“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原来的南顺侯府是什么模样……皇恩浩荡,实在令人感动肺腑。”

    “这也是皇上对冤枉了韩氏二十年的补偿,侯爷但受无愧。”任少容说话轻缓而柔,如同是在劝解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起,韩丽娘同花袭人落在了后面,韩清元和任少容并肩走在了前头几步远,轻声说着话,仿佛十分投契一般。

    “你家这些侍候的人那里找的?内务府配的吗?”花袭人问韩丽娘道。

    “恩。”韩丽娘点头,道:“本来母亲的意思是想要新买一批亲自训练出来,将来才忠心可靠……但一时半会儿新买的人哪里能得用。哥哥说,就用内务府送来的人,他们是懂规矩知轻重的,出不了大错。”

    韩丽娘微微迟疑,低声道:“哥哥其实还说,让母亲歇着,安享晚年,没事儿拜拜菩萨做做针线,不用操心别的。哥哥的意思,让内院让我打理着。”

    这是要将韩母给完全架空了。

    一座座华丽的大宅子中,有多少女人争的就是一个打理内宅的权利。虽然在花袭人看来,韩家只有母子母女三人,别无其他,是最最亲近的血脉,这点儿权利并不涉及利益,没什么好争的……

    但韩母未必就真的这么想。

    “伯母最近如何?”花袭人问道。

    韩丽娘低声道:“对于哥哥的安排,娘倒是没说什么。她住进来之后,布置了一个小佛堂,一日有多半时间都在里面呆着。其他时候,也会同我说一些下人们在一起糊弄主子欺上瞒下的手段。娘说了许多内宅里的阴私事……”

    越是光鲜的表面就越是阴暗,越是富贵的表象下,就越藏着腐烂的黑苔。

    韩丽娘只听到韩母讲述其亲身经历的那些事儿就要浑身打颤感到害怕,甚至于夜不能寐。

    “乳娘会在奶头上抹了蜜,只为了让小主子会离不得她,完全不管那么小的小孩子根本不能吃蜜……小丫头们会为了竞争一个二等丫鬟的位置而你来我往用尽招数……甚至曾经有一个疯狂的,在寒冬腊月里故意使了手段让小主子落水,然后再恰巧出现去救人,只为能让主子感恩将其留在身边有个好位置,完全不顾那落水的小孩子会不会生一场大病从此落下病根……”

    韩丽娘低声道:“除了碧橙和白桃,我的身边至少要添一个管事妈妈和四个二等三等的丫鬟。娘同我说了那些之后,我总觉得走在府中,每一个人对我笑向我行礼的时候,她们的目光都是绿油油的,像是要将我吃了一样。”

    “丽娘,你想的太多了。”

    韩母居然是这么“教”韩丽娘的?花袭人已经无话可说,看到韩丽娘的确心中惶惶,不知韩母给她说过怎样更可怕的故事,便拍了一下她的手,轻松地笑道:“你是主,他们是仆……只有他们看你眼色求生的,哪有你害怕他们的道理?”

    “你又不是那不知世事的奶孩子。”

    “你是一个大人。”

    花袭人轻声道:“说句不礼貌的话,伯母从前是什么身份?站在她那种身份所见识到的,能同你现在站在这里,你一个侯府小姐需要看到的,能一样么?”

    花袭人没有多多点评韩母,便以自我举例:“丽娘,我同你一样,不也是从乡里走出来的。比起你侯府大小姐的身份,我在侯府的身份岂非更加尴尬难处一些?”

    “但我不也轻松地过来了么?”

    “府上那些婢女侍女婆子妈妈的,我又没收服一个,不也没见哪一个胆大包天的,敢愚弄糊弄我?”花袭人道:“或者你这样想……你看有哪个心中对你轻视的,不用证据,不用讲道理,你是主子,你完全可以一句话就将她打发出去,打发的远远的。”

    “你手上可是握着她们生死的。”花袭人摇摇头:“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就觉得有底气多了?”

    签了一纸卖身契,从此以后,什么就都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主人家的。这是这个社会的规则。

    韩丽娘的惶恐,完全没有道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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